邯翊的心里,梗塞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记得自己年幼时,见得的白帝总是那样神采奕奕,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事他办不到似的。那时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如今,是父王变了,还是他变了呢?
兰王的声音,将他从愈飘愈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劝你还是别打那个主意了,你老子不让你办成,你是准定办不成。要依我说,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木然半晌,说:“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
兰王倏地转过脸,盯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还真是跟你老子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连装傻都一个做派。这两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会连这点事情都不明白?”
兰王向来是想训什么人就训什么人,且训起人来,话既难听,理上却占得极稳,叫人无话可说,连白帝都轻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听他的话风不对,顿时头皮发麻,连声告饶:“是是,是我说错了。我是说,事在人为——”
“你要跟你老子抬杠我管不着,”兰王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别把我夹在中间。你老子叫我跟着你出来,是为甚么,我不说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别让我担上个不知道轻重。”
邯翊微微别开了脸,依旧是不情愿的模样。
兰王不耐烦了,“干脆说一句吧,你倒是听不听我的?”
他比邯翊长两辈,真的抬出身份来,不听也不行。邯翊无可奈何,“我听,我听还不成?一到仓平城,我就让孙五送回去。”
“不行,”兰王说得斩钉截铁,“要送现在就送。”
听得这话,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细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凛。
“方才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兰王的声音里透着难得一闻的阴沉,“等到了仓平城中,再想要作甚么,只怕都未必能平安办到。”
邯翊思忖良久,将信将疑,“他们真敢?”
兰王笑笑,“邯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说现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当初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是比你高出一截。”
邯翊脸色变了变,隐忍着没有说话。
“不过这也难怪你。你现在是万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后撑腰,要让你尝尝自己一个人在刀刃上走,走错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邯翊勉强笑说:“小叔公尝过这滋味?”
兰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问:“你以为我没尝过?”
邯翊一怔,细细品味这句话,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末了,惟有苦笑。
“六福。”他吩咐:“叫他们停车,给我预备文房。还有,叫孙五进来,我有事情交待。”
黄昏时分,到了仓平城。
督抚嵇远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员在城门外迎候。
兰王依然捋着袖子,光着两条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多数官员都没见过他,先是吃惊,跟着就忍不住想笑。兰王见了,也不以为意。
嵇远清和他相熟,便不动声色。略略客套几句,引他们去行馆安置。
行馆借用当地富户的一处豪宅,院落重重,老树参天,十分幽静。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兰王住东厢,邯翊在西厢。
已到晚膳时候,嵇远清知道兰王率性惯了,不喜欢与官员应酬,所以洗尘宴外,单设了一桌精致酒菜,让兰王自在行馆中享用。
邯翊听得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兰王肯定称心,自己却必得赴宴,只是这种筵席吃起来最无趣。
果然,官面套话听了大半个时辰,才得脱身。回到行馆,兰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里,喝着香茶乘凉,看得邯翊羡慕不已。
进到屋里略为擦洗,换了身家常纱衣,来在院子里。
兰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车夫走卒一般,看见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门,穿那么严实作甚么?”
邯翊一笑,“我不怕热。”
兰王哼了一声,说:“跟你老子一样,穷讲究!”
自从八年前白帝逼宫,自封摄政,将天帝明养实囚在寿康宫,兰王在言语间就总是不肯放过他。无论当面背后,时不时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对这位只大他两岁的小叔叔,格外优容,往往只是无可奈何地一笑作罢。
邯翊自然更不便说什么。
兰王却又笑道:“这‘香雾’可真不赖。”说着,抬一抬手里的茶盏,“喝了这个,才知道每年进贡的那些,都是蒙混差使。六福,给你家公子沏一杯来。”
结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门上侍从来报:“嵇远清嵇大人来了。”
“他?”邯翊诧异,“刚见过,怎么又来了?”
兰王问:“就他一个人?”
“不是,还有嵇大人的公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来见。兰王是惫赖名声在外的,仍是原来的穿戴,大模大样在堂上坐,也无人在意。
嵇远清进来,果然身后跟一个青衫少年。
见面先与兰王寒暄:“刚好前几天捉到了一对碧睛云鸦,听说王爷也来,就一块带来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会差人送来。”
“嗬?不容易!这鸟儿不好逮,你怎么弄来的?”
“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兰王来了兴致,细细追问,嵇远清一一解说。一说大半天,邯翊听得好不耐烦,留意起嵇远清带来的那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世家子弟相,苍白瘦弱,神态倒还从容。
见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称:“臣嵇俊明见过大公子。”
嵇远清被提醒了,招手叫过儿子,一面说:“这是小犬俊明。”一面要他给王爷、大公子叩头。
兰王最不爱见礼一套,有他在,自然拦住了。
问起:“多大年纪?”
嵇远清答:“比大公子小三岁,今年十七。”说着,转过身来,微微含笑地看着邯翊:“臣前年进京,曾见过大公子。如今比起两年前,更见丰神,王爷想必欣慰得很。”
嵇远清的母亲,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论起亲戚辈份,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际,当真以这样的长辈语气说话,颇似卖老。
邯翊淡淡地说声:“承念。”
嵇远清立刻转了话题,说起鹿州风情,尤其投兰王所好,尽谈些何处有奇禽异草的事。
邯翊听着,含笑不语。
过一会,忽然插问一句:“听说你拿了徐淳?”
“是。”嵇远清态度很从容,“是臣接人举报,徐淳私改户籍。”
“谁举证?”
“是仓平属理户籍的长吏,上两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户籍册,估计总有数千人之多。长吏偷偷藏下两本,可以为证据。”
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又见嵇远清以征询的眼色看着自己,便笑说:“路上听说了,问一声而已。这是你份内的事情,我不管。”
嵇远清却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却也没有说什么,又略坐一阵,便辞出了。
“这算怎么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带他儿子来见我们。”
兰王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就是。”
“那为什么?要谋差使,找我们也没用。”
兰王诡异地笑了笑,说:“要是我没算错,他想替他儿子谋的差使,有点特别,还真得找咱们。”
“哦?”邯翊骇异地笑着,想了好一会,还是不明白。
“瑶英那小丫头,明年该及笄了吧?”兰王闲闲地问。
“是啊,那又怎样呢?”
兰王哈哈大笑,“这还要怎样?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喽!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给她,那么个宝贝,谁家不想要?”
“瑶英?”
邯翊愕然地,像听见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蓦然想起临行前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她的模样,就像黑暗中乍现的亮光,刺得他不由自主地阖起眼睛。乌黑的头发,丰润的脸颊,凝脂般的肤色,榴花般的双唇,那都是属于女子的妩媚。是从何时开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儿的瘦弱黄瘠呢?
邯翊有些茫然。
瑶英长大了。
这念头不是第一次冒出来,却是第一次变得这样清晰。就像陡然间在胸口堵上了一块大石头,竟已无法掩饰。
慌乱间抬头,见兰王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更加张皇。
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猴儿!”兰王高声叫:“我困了,回房去。”
待兰王离开视线,邯翊几乎是将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着桌沿,好半晌,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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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微风从花间穿过,枝桠摇曳,牵动了阳光。斑驳的光影掠过大公主瑶英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额际。那当儿,正有一片白云从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飘过,从指缝中望见,就像是缠绕在手指间。
这景象让瑶英的心头泛起淡淡的喜悦,她伸直了双臂。流云从指间淌过,她无声地笑了。
走过御花园小径的宫女们,都看见了花树后面,探出牙雕般的一段胳膊,腕上一只翡翠的玉镯,绿如春水,仿佛将满园苍碧的枝叶都给压了下去。
宫女们自然认得那是谁,却全都恍若未见。
瑶英心知,就算自己此时走出去,站到她们眼前,她们也会呆着目光,一脸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大公主想要藏起自己,那便万万不能被扫了兴。
想是小时候的发作哭闹吓怕了她们?瑶英想着,不由得又笑了。
也罢,这样倒清静。
只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仿佛一夜醒来,瑶英便突然厌倦了幼年时的一切游戏。拔鸟儿尾巴上的羽毛,折断花枝、翻起石块找虫子,放出猫儿、狗儿去吓唬宫女,这些事情,都变得索然无味。
如今她喜欢独处。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花香、鸟鸣、流云,都能让她感到欣喜莫名。她有点儿明白她的母亲虞妃在世的时候,为何总喜欢独自一人静静地坐着了。
想起母亲,心境陡然黯淡了些。
此刻回想起来,娘亲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她有一头极黑极浓的头发,披下来,直垂过腰际,每天早上,要三四个宫女伺弄梳理。虞妃生性宽厚,一时弄不好,也从不怪嫌,只是一手支着下巴,似看非看地瞧着铜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瑶英在旁边看着,便觉得很静。所以在母亲身边,她便不大闹。
可是在她八岁那年,母亲过世了。宫里忌讳提“死”字,乳娘只告诉她“王妃去了”。她再追问“娘去了哪里?”,乳娘不肯说,只是给她换了素白的衣裳。
她没见到母亲,父亲在房门口便一把搂住了她。搂得那样紧,几乎叫她透不过气来。后来宫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从她父亲怀里拉出来。父亲已经晕过去了。她那时似懂非懂,只觉得心里害怕,却不十分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头七那天,她终于知道,她是再也见不到她娘了。
直到那时,她才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
又一阵风,瑶英敛起思绪,捋开额前的发丝,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脑后像有什么硌了下,一摸,原来是压发的金钗松了。
她索性扯下了钗子。
几绺头发跟着散落下来。瑶英无所谓地看了看,“叮”地一声,随手将金钗抛在一边。
她想起前几天,也曾这样抛下钗子。
那时,有人叹息着替她拣起了发钗。
她下意识地回身望了望,仿佛期待着能再看见那双玄色缎面的鞋子。然而身后空空地,只有脸色木然的宫女玉儿。
她无声地叹口气,斜首靠着廊柱。
她那时从眼角里瞥见了邯翊的身影,便没有回头。
邯翊隔着廊柱,与她并肩坐了。
他问:“作甚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不响,过一会,转过身来。
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张脸,另半张脸则被淡金色的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眯着眼睛,依旧是一副仿佛漫不经心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总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在睥睨一切。
有的时候,听见朝臣恭维:“大公子气度非凡”,也有的时候,嫔妃们暗地里议论,会说:“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只有在白帝面前,他才显得恭谨些。
然而有几次,她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难以掩饰的傲意。她想连她都看出来了,阅人无数的父亲,一定也看出来了。但他视若无睹,眼神平静如无澜之水,未知臧否。
邯翊又问:“凤秀宫等着你开筵,为什么不去?”
她皱皱眉,“哼”了一声,说:“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就像是将时光扯回了好几年,又成了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儿。
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就像她小时那样。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了片刻,将悬在半空的手又缩了回来。
“其实……”
他这么说了两个字,却又停下不说了。
她问:“其实什么?”
“没有什么。”他摇一摇头,转开脸,望着眼前那一丛石榴,说:“过几天,我要到鹿州去一趟。”
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着他。
邯翊旋即笑了,“只去一两个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来。”
她耳根发烫,飞快地低下头,偷偷地笑了。
还是虞妃过世的那次,八岁的孩子终于明白,无论什么许诺和安慰,都不能换回自己的娘亲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
那时白帝也正病着,所以她就连父亲也见不到。
可是,也不怎么寂寞,因为每天醒来,都看见哥哥邯翊守着她。那一回,病了好几个月,邯翊天天陪着她,不论她要什么,他都悄悄地给她弄来,也不欺负她、跟她吵嘴了。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还开心些。
直到见不到邯翊了。
头几天还没什么,后来天天都问:“哥哥呢?哥哥哪里去了?”
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