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得不能再圆满了。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忽然想到“月满则亏”这句话,无端地起了不祥之感,慢慢地变了脸色。
“王爷,怎么啦?”
“没有什么。”子晟摇一摇头,拿话把心事岔开了:“青梅,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小时候,比英儿、翊儿都淘气?”
青梅诧异地看他一眼,笑着说:“这我真可没听说过,王爷说给我听吧。”
子晟想了一会,说:“比方说吧,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拿着火石玩,结果把我们北府的库房给点着了。”
青梅吓了一跳,失声道:“哟,那不出大事了?”
子晟摇摇头:“那回还好,有下人看见了,赶紧叫人来扑,总算没闹大。”
青梅听完,想了想,回头吩咐宫人:“你们可都记住了,平时多留点神,火石、蜡烛这些东西,千万不能给大公主玩。
宫人连忙答应。子晟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青梅,你可真是能操心,这才是一件,我再往下说,你可要担心得连觉也睡不着了。”
青梅瞪大了眼睛:“啊?还能有比这更险的?”
“那是自然。”
于是就拣幼时有趣的事情,闲闲地说来。这些事情青梅都是第一次听说,自然很有兴致,渐渐地,连边上的宫人都入了神,听到有趣的地方,忍不住用手掩着嘴偷偷地笑。
等又说完一段,青梅心细,看子晟一直也没喝水,便吩咐沏茶来。
这一提,子晟想起来:“对了,方才我叫你带的那包茶叶呢?叫他们沏来。”
“那么一小包,是什么稀罕玩意啦?”青梅笑着问。
“是稀罕。这茶叶叫‘玉芙香’,天底下总共就那么一株,长在东华山。每年能采出二两来就不错了。今年贡来这二两,一两我进给祖皇了,这一两咱们沏了喝吧。”
青梅知道子晟在吃穿用度上,对天帝倒真是诚心侍奉,没有半点怠慢,所以也不觉得奇怪。茶叶是珍儿收着,青梅便叫她过来,吩咐去沏来。
珍儿答应一声,转身刚要走,子晟又叫住她:“你会沏‘玉芙香’么?”
珍儿一犹豫,摇摇头:“奴婢愚笨,请王爷示下。”
“先用半开的水,泡两过。”子晟耐心地讲给她听,“记着,要两过。然后用大开的水泡一过,这一过还是不要。最后,再用半开的水沏上,这才好。还有,不能盖碗盖,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珍儿又朗朗重复了一遍,等子晟微微颔首,这才退下去。
出来带得小火炉、茶具都有,水是现成的。不多时,茶沏好端上来,青梅接过来一看,银绿隐翠,细茸如雪,果真是好茶。因为还烫,所以先搁在一边凉着,接着跟子晟说些闲话。
正说到:“那大概是二十七年还是二十八年间的事情——”玄翀忽然跑过来,吁吁带喘,一脸的大汗。
“哟!”青梅笑了:“哪里去玩,弄了这么一脸的汗来?”
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手绢给他擦着脸。玄翀玩得口干舌燥,也顾不上别的,一眼瞥见桌上的茶碗,端过来就喝。
“唉!”子晟阻止不及,笑着叹了一声:“多好的茶,你娘还没得尝尝呢。”
“不要紧、不要紧。”青梅心疼地揽着孩子:“茶叶还有呢,再沏就是了。”
玄翀“咕噜咕噜”一杯喝下肚,意犹未尽,又看看子晟面前的一杯。子晟笑了,把茶盏一推:“索性是索性,这杯也归你吧。”
话音刚落,忽听有人惊呼一声。
子晟和青梅都给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只见珍儿手掩着嘴,眼睛瞪得好大,一脸惊惶失措的表情。
青梅不解:“珍儿,你这是怎么了?”
子晟却猛然神情一凛,突然叫声:“翀儿!”伸手就去打他手里的杯子。
但是迟了。杯子跌在地上,只听“哧”地一声轻响,一股青烟冒起,玄翀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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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天太医院当值的两个御医,一个叫潘世增,一个叫李守端,都是六品医正。因为白帝、虞妃和公子、公主都去了秋苑,宫里内眷也没有哪个身体违和的,想来有一天清闲,两人便坐在太医院的正屋里下盲棋。所谓的太医院是乾安殿西面,紧靠着隆清门外的一处宫院。原本是里外两进,后来一分为二,中间用一条窄道隔开,里面地方比较小,只有一明三暗四间房,拿来做了太医院。外面地方宽敞,那便是辅相直庐,大政所出的枢机,自然气象森严,守备极紧。也所以使得在里面的太医院,向来都是格外安静。
潘世增方才走了一步臭棋,正拧眉在想如何扳回来,忽然听见隐约的一阵不同寻常的异响。“嗒嗒嗒嗒”急如骤雨一般,由远而近。
“什么声音?”
李守端也非常惊讶:“仿佛有人骑马!”
不错,此时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十分清晰,正是马蹄敲打青砖地的声音。这也太奇怪了,有谁这么不要命,竟敢在这样的机要重地打马飞奔?
而再一转念间,两人同时想到,出事了!除非是十万火急的军报,否则就算有人有这个胆子,宫卫也不可能放行,早在西璟门就已经被拦下。
但,再听马蹄越来越近,竟像是穿过那条窄道,直奔着太医院而来。这一来,两人不由得惊疑,李守端推开窗子往院子里看去,正见一骑快马直冲进来,几乎闯到了廊上,这才猛地一勒,只听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那人也硬朗,就地一滚,直跳起来,扬起脸的瞬间李守端认出来,来的是白帝贴身侍卫,叫陈子元。
两人连忙迎了出去,陈子元也顾不上见礼,劈头就问:“姜奂呢?姜奂在哪里?”
姜奂是太医院院正,但此刻人不在。李守端回答他:“姜院正家里有事,请假回家去了。”
“嘿!”陈子元猛一跺脚,“他住哪里?”
“倒是不远,就在东璟门外。”
陈子元左右望望,叫住一个刚好路过的侍从:“你!你过来!你现在到姜奂家里去,把他叫回来。听好,他们家就是倒了房子也不相干,一定得把他立刻叫回来,这是王爷的严命,记住了没有?”
那是个外廷的侍从,没见识过,被他的语气镇住了,眨着眼一下子有点回不过神。
陈子元急了,抬脚就踹:“愣什么愣!耳朵聋了?快去啊!”
那侍从这才连声答应了好几个“是”,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转身陈子元从怀里摸出一张单子来:“这是于医正开的,你们快备齐了这些东西,带上跟我去。一刻都耽误不得!”
两人接过单子一看,认得上面的字,正是今天扈从白帝去秋苑的医正于祥写的。字迹潦草,显见得心里十分惶急。再看单子上要的,都是“云草、麒麟果、紫兰叶”之类的药材,全是解毒用的。两人不由得脸色一变:“陈侍卫,这是给谁用的?”
“小公子……唉!你们别问这么多了,拿上东西跟我走。”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只有一匹马可用,再到马苑选马又耽误时候,只好问:“你们两位,谁骑马骑得好?”
两人都是大夫,谁都不怎么会骑。陈子元又急得要跺脚,拧着头想了想,指着身材比较瘦小的李守端说:“要不这样,这里也不能没人准备,潘医正留下,李医正跟我两人骑一匹马,赶紧赶过去。就这么定了,别犹豫了,快准备东西!”
但有些东西一下子还拿不到,得到库房里去。还是陈子元拿了主意:“能带多少先带去吧,剩下的东西取来之后再叫人立刻送过来。”
“送到哪里?”
“西华街,靠近城门有一间叫‘隆昌’的酒楼,知道不知道?”
“知道。”那是极有名的一家酒楼,帝都人没有不知道的。
“就送到那里。”略为一停又说:“一会姜奂回来,让他立刻过去。”
一面说着,一面把李守端架上了马,自己正要上马,忽然看见院门当中站着一个人,正是首辅石长德。这不能不打个招呼,陈子元连忙上前,嘴里说着:“石大人,这可真对不起……”
石长德摆摆手止住他:“你不用说了,办你的事情要紧,赶快去吧。等会我差人去问情形就是。”是一种让人一听就心定的沉稳语气。
于是陈子元匆匆一躬,便上马,两腿一夹,飞也似的去了。
石长德这才过来问潘世增:“知道不知道是谁出了事?”
“听说是小公子。”
“受伤了?”
潘世增迟疑了一下,照实回答:“应当不是。从开的药单子看,像是中了毒。”
石长德眼光一闪,沉吟片刻,再问:“王爷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隆昌酒楼。”
别的潘世增也不知道,但这些也够了。石长德告诉他:“你该准备什么自管去准备,需要任何东西拿不到的,都有我在。”
潘世增答应着去了。石长德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这才往前面直庐来。其实他并非从直庐过来,而是从宫外来,轿行至西璟门,刚好看见陈子元手持令牌,一掠而过。毕竟是当了二十年宰相的人,立时想到白帝那里出了大事,因为军情有兵部的折差送信,而不是侍卫。等看见陈子元进的是太医院,心里更加确定。老成谋国的石长德,当时竟也不由自主地身子一缩,觉得肩上无端地沉重了许多。局面刚刚稳定下来,倘若是白帝本人出了事情,那真是难以收拾了!
所以,听说出事的是公子玄翀,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无论怎样,总不是不能应付的事情。边想着,进了枢机,先叫过一个内侍,吩咐他:“你骑快马,到西华街隆昌酒楼,问问情形,快去快回。”然后坐下来,眉头深锁,半晌不语。
匡郢和陆敏毓都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互相看一眼,又一起看石长德。
“是小公子出事了。”
说着把事情告诉给两人。都是极有见识的人,虽然具体怎样还不清楚,但大致情形却可以推测出来。可想而知,玄翀一中毒,白帝便返驾,路上自有扈从的医正护持。然而车驾不得不在中途停下,说明小公子已经不起颠簸,情况必定十分危机了!
白帝子息十分单薄,公子玄翀是眼前惟一的亲子,虽然还没有册立为世子,但理所当然,是储位的正选。倘若这位公子有个三长两短,皇嗣乏人,对朝局极为不利。念及于此,三辅相想法同一,都希望苍天庇护,保佑小公子平安无事。
于是每隔一刻的时间,便派出一名内侍前往问讯。但隆昌酒楼距离天宫不近,快马也要小半个时辰,因此最早去的一个也要在大半时辰之后才能回来。
匡郢向石长德提出:“我们在这里干等不是办法,现在这种情形,我看我们得过去,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可以帮得上忙。”
这是很切实的建议,石长德一面点头,一面说:“也好。不过全去未必有益,这里也不能没有人。这样吧,匡大人,不如先偏劳你一趟,如果真有需要,我们再过去。”其实话里还有一层,就是眼下确实的情形不明,一下子三辅相走空,只怕会引起无端的谣言,同座的匡、陆两枢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因此匡郢很干脆地答应:“那好,我这就去。待会我差人送信回来。”
说完匆匆而去。留在枢机的两位继续见人办事,但心里愁闷,都打不起什么精神来。好在没有要紧的事情,都是简单交代几句就算完了。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才有送信的人回来。
带回来的消息却十分含糊,先说小公子脉象极弱,又说但还平稳,一时大约还不会有什么变故,几个御医正在想法子。但问到究竟能不能有法子?来送信的侍从摇头了。
“这,小人可说不上来了。”
话是陆敏毓问的,转念一想也觉得问得不妥。于是改了问法:“据你看,御医是什么表情?为难呢?着急呢?还是挺有把握的?”
侍从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很犹豫地说:“小人远远地看着,为难、着急仿佛也有,不过也还沉得住气。”这话还是不着边际,两人也明白了他那里问不出什么太确实的情况来。
“那么,王爷有没有让你带话回来?”石长德插了一句。
“没有。小人到那里的时候,王爷和王妃都在小公子身边,小人也到不了他们跟前,只好找着王爷身边的人问了问情形,就赶着回来了。”
“也没遇上匡大人?”
侍从怔了怔,摇着头说:“没有,没遇上匡大人。”
石长德挥挥手叫他下去了。转过脸看一眼陆敏毓说:“等等匡郢的消息。”陆敏毓也是这么想,看来只有等到匡郢差回人来,才能得知确切的情况。
哪知不用。那侍从退下没有多久,就有人传报:“大公子来了。”
两人连忙迎到廊下,就见邯翊匆匆进来,身上还是出去游玩的装扮,看来是一回来就急着过来了。石长德偷偷打量他的神情,倒还平静,登时心安了不少。等见过礼,让进屋里坐定。石长德先开口问:“不知道小公子现在情形怎样?臣迫于职守,等在这里,实在是如坐针毡。”
“我知道。”邯翊简单地答了一句,却不往下说,抬头看了看问:“匡郢到父王那里去了?”
“是。臣等商议,应当有一人过去。”
“啊,是。那自然是匡郢过去。”
邯翊仿佛是随口说道。陆敏毓以前跟白帝走得不近,因此也没怎么见过这位大公子,早听说他仪表非凡,此时打量下来,果然神态举止,都叫人没办法拿他当十二岁的孩子。就像方才这话,体味起来,似乎弦外有音,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就听邯翊说:“他去了也派不上什么用,父王叫我来跟你们说,不用过去了。小翀已经服了解毒的药,只是一时还不能挪动,估计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回来了。”
听他这一说,两人舒眉吁气,仿佛心头的重压,减轻了许多。
“亏得姜奂到得及时,”邯翊紧跟着又说,“也亏得小翀那盏茶只喝了两口。”
这话透出一层实情,两位枢相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毒是下在茶里的?”
邯翊仿佛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一句,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