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她……?”
“她是极贞烈的女子。”说着,把甄慧先许配先储帝承桓,承桓死后又许配白帝,不料却在婚礼上断发明志的事情讲了一遍。然而宫闱秘事,有许多不为人知,说得也不甚详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到,那慧公主花样年华,却独自隐居,长日漫漫,那份难以排遣的寂寞,真不知道要多大的决心和意志才能过得下去?
“所以说,”虞夫人把感慨的心收住,回到眼前的事情上:“这位慧公主虽然名义上是王爷的正妃,却从来不与王府往来,倒是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但王爷后来还娶过两室侧妃,你却不能不知道了。第一个是申州督侯崔郈的女儿。第二个呢,是鹿州嵇家的女儿。他们嵇家是鹿州世家,她的母亲又与栗王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有了这层关系,她的身份自然更加不同。”
说到这里,脸上的神情益发凝重,仿佛想到什么为难的事情。青梅心里不安,也不敢打断,惴惴地看着她。良久,方叹息着说:“其实你的身世如何,于王爷倒是没有多大关系。他这么做,无非要借我们虞府来抬高你的身份,免得你进了王府之后,太被人看低。”
青梅低头不语,心里却不由得感动。
“只是,”虞夫人语气一转,“我们虞家的身份未必能帮上你什么忙呢。”
青梅心里又一紧,怔怔地抬头。
“崔家的身份我们虞家勉强还抵得过,听说他们那个女儿为人也还老实,估计不会跟你为难。可是嵇家那个……”
虞夫人没有说完,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但这声叹息便比说什么都明白了。青梅只觉得一时间愁肠百转。
虞夫人看着她,心里面一句“你若真是我的女儿,我绝不让你嫁到王府去!”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终于忍住了没说。心里叹息一声,少不得打叠起精神,来说些宽慰的话:“不要紧。其实进了王府,身份也就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王爷待你好。”
这句不说还好,说了青梅更排解不开。
子晟对她真的有情?这件事一经想到,就像看见个无底洞一样,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子晟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有一定的规则,都有人想不到的谋算在里面。然而,若说他要娶她这样一个低微贫寒的女子是出于什么“谋算”,却又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这问题不仅青梅自己不明白,就连虞夫人心里也正疑惑。打量青梅的相貌,勉强能算中人之姿,实在是很不起眼,白帝到底看上她什么了呢?但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不曾流露出来,只是笑着说:“你放心。你这样温柔敦厚……”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很有道理:“对了,王爷就是喜欢你这样温柔敦厚的性情。本来也是,王爷眼里没有美人。”
前一句是安慰的话,青梅知道。后一句说的却有些奇怪。青梅忍不住问:“那为什么?”
“你想,慧公主先就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更别提过了世的太妃,那真正是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有这么样两个人衬着,天下什么样的女子到了王爷眼里还不都是庸脂俗粉?”
原来是这个意思!青梅竟觉得心里宽慰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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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子过得很平静。
青梅住进虞府的第三天,就有两个宫中的教习嬷嬷“奉白帝谕令”来教她仪容礼节。宫中的礼数极繁琐,各有定规。仪容更是讲究,单是一个走路,就不容易。
“走路的时候身子不能僵着,那样显得木,不好看。也不能动得厉害,不然耳珰、步摇乱晃,看着不稳重。讲究的是‘恰到好处’,要动,又不能大动,就像弱柳扶风的感觉,那就对了。”
然而这“恰到好处”,说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幸好青梅有一样好处,就是多年打熬出来的好身体好耐性,既不怕累也不怕烦。日夜练习,一个月下来,两个嬷嬷颇为赞许,觉得很看得过去了。
旁人自然更觉得如此。虞夫人便极口夸奖:“这可真像个娘娘的样子了。”顿了顿,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虞夫人本心是真的喜欢青梅,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她,她的辛苦自然都看在眼里。而在青梅,有虞夫人这样亲切体贴的人每天过来说话,也觉得消闷解乏。因此一对义母女日渐情深,自然是聊什么都觉得舒畅。这天虞夫人又想起件新的事来:“青梅,我记得你说过,你原来是在戚鞅家里做过,是吧?”
“是。”
“告诉过王爷吗?”
青梅想了一会,摇头说:“没有。不过跟胡先生提过。”
虞夫人点点头:“这就对了。”
“怎么,戚大人他……?”
虞夫人一笑,说:“他刚起复了。”
“呀。”青梅高兴得站起来,心里快活,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傻笑了一会,又坐下来,拉住虞夫人的手说:“娘,我求你件事情能不能安排我出去一趟?我想去看看戚大人、戚夫人。”
“那不成。”虞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转眼看见青梅脸上的笑容一敛,知道自己语气重了。便拉过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慢慢地说:“好孩子,不是娘不体谅你的心思,可是这中间的轻重厉害你要分清楚。王爷是为了什么才让你进我们虞家的?你在戚家侍候过这件事情,瞒别人还来不及,怎么能这么送上门去告诉人家呢?”
青梅一怔,便低了头不说话。
虞夫人又说:“戚大人这次能起复,全是王爷看在你的份上。只要有你在王爷身边,戚家就吃不了什么亏,这才是你对他们的报答。青梅,你以后也要记住,做事不可以冲动,要知道什么是真正能对自己,对别人都好的,你明白吗?”
青梅默然良久。虞夫人的话好像每句都很有道理,然而感觉却又是那么陌生。青梅慢慢地偎进虞夫人的怀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娘,我觉得好难……”
这句话勾起了虞夫人心底一桩大事。顾不得搂着她好好怜惜一番,便扳住她,正色说:“青梅,娘有句要紧的话,想要问你。”
青梅有些骇异,忙说:“娘,你要问什么?”
虞夫人一字一字地说:“青梅,你是不是心里真有王爷?”
青梅脸一红:“娘……”
虞夫人极认真地说:“青梅,你要告诉我实话。你若是因为他是白帝才答应嫁给他,那么娘就是拼上身家性命不要,也会为你做主。”
青梅先是怔怔地看着虞夫人,忽然间脸又一红,把脸躲了开去。
虞夫人见了,心里微微一沉。但是仍然不死心地问:“青梅,你是真心想嫁给他?为了他吃什么苦也愿意?”
青梅轻轻点了点头。
虞夫人心里长叹一声,但脸上依然勉强地做出笑脸来:“好。这样娘就放心了。”
其实是真正的不放心。以青梅这样温顺单纯的性情,将来在天家内苑会有怎样的遭遇,虞夫人觉得想也不敢想。
青梅见她神情郑重,有些不知所措:“娘,你说得我心里好烦……”
虞夫人正出神,脱口而出说:“唉,以后才有的你烦呢。”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便急忙用一句打趣的话掩饰过去:“嗨,我是在想,不晓得我家青梅以后会生下多少小皇子,小公主来。肯定是个个淘气,整天缠着你,那才叫烦呢。”
虽然明知道是故意说出来取笑她的,青梅还是“腾”地红了脸,扭开了身子。
然而,这句话却也触动了青梅的心事。
那便是小禩。
青梅在虞府平静刻板的生活里,惟一的不平静,便是对小禩与日俱增的思念。那种感觉,就好像心里被掏了一块,幽幽地空悬着,没有什么可以填补。
“青梅。”虞夫人觉察出她的神情有异:“你好像有心事?”
小禩的事情,青梅原本是守口如瓶的。但此刻,她对虞夫人既然有了如对生母般的信任,也就决定告诉她实情。于是她点头说:“是。”便把事情的原委大致一说。
虞夫人笑道:“怎么不早说呢?”
这话叫青梅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娘有办法?”
虞夫人想了想,说:“办法是有,行不行就不知道了。明天我去找胡先生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孩子悄悄接过来。”
青梅大喜:“谢谢娘了。”
结果过了两天,虞夫人带了胡山给的回音来找青梅。见面便先叹口气,说:“王爷说了,接孩子到这里来不行。怕这里人多口杂,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就不好了。”
青梅大失所望。惦记了两夜一天,却是这样的结果,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虞夫人却不着慌,拿眼睛瞟着她,慢吞吞地说:“不过——”
不过后面自然还有文章,青梅再老实,一听也知道这是虞夫人故意在逗她。于是拉着虞夫人的手摇晃着,摆出女儿撒娇的姿态来:“娘啊,快说么,不过什么?”
虞夫人笑了,却故意不开口。
磨了好一会,虞夫人才把话说出来:“不过王爷还说,在虞府里见不方便,不如到外面见。”
“外面见?”青梅微觉惊诧,扬眉看着虞夫人。
“是。”虞夫人点头,“就是明天午后。在丰山下知霜亭,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地聚聚。”
言语间把“一家三口”咬得格外重,掩饰不住的笑意。青梅顿时羞红了脸,想笑又想嗔地,低下头去。
子晟约青梅见面的丰山,在帝都城西。与荆山,岷山,瑶山一并,称“秋苑”,景色秀丽,是皇族狩猎玩乐的所在。
秋苑四峰之中,丰山最靠帝都。青梅的车驾从虞府出发,一个时辰便到。
下了车,眼前蓦地一亮。此时已经是春暮,又正午后,阳光明艳,照着其碧如荫的一片草坡,坡上清溪濯濯,缓缓淌过。一座古朴的六角石亭傍水而建,青梅抬头去看亭上的匾,认得前面的一个“知”字,后一个想来就是“霜”字了。
亭下十数侍卫扶刀肃立,亭上却只有四五个仆妇,候在石阶上,见青梅来了,一齐蹲身请安:“虞小姐。”
为首的赵婆婆,青梅认得,正是侍候过她进虞府的。此时自然也较别人熟络一些,含笑迎上前来:“虞姑娘请到亭里歇息。”
青梅四下一望,不见子晟和小禩的踪影,不觉有些迟疑:“怎么,王爷他——”
“王爷府中还有些事情,稍后便到。”
青梅释然。
在亭中坐定。丫鬟端着果盘上来,盛的是香梨,碧藕,火枣,葡萄几样水果,又奉上茶。时至暮春,天气渐热,帝都习俗,喝的是消暑的菊花茶。青梅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觉花茶的清香之外,另有一股甘甜之美,原来是茶水中又调了蜜汁,于是忍不住又喝了两口,才放下。然后抬起头对着奉茶的丫鬟,笑了一笑。这笑固然是茶喝得通爽,舒心的表示,其中也不无赞赏,感谢的意味。
转念之间,却想起虞夫人的教诲:“天家面前,不可轻言轻笑。就是打赏下人,也不能泛。我知道你的性情,对谁都好。可是多了,就不值钱,对谁都好,就等于对谁都不好。”这些话听在青梅耳里,直有心惊之感,那都是她从未想到过的道理,然而她知道虞夫人的嘱咐确是出自慈母之心,她想要前途走得顺利,就不得不照着去做。所以,念及于此,立刻就有些懊悔。但,那个丫鬟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映在眼里,联想起自己的身世,忽然又感到宽慰,觉得一笑便让她这般高兴,也未始不好。
不知不觉间小半个时辰过去,赵婆婆往远处一望,面露喜色:“王爷来了。”
青梅抬头看去,果然尘土轻扬,由远而近,正是白帝的车驾。青梅忙丢开手上的绒绳,起身移步下了石阶。
子晟的车马极快,片刻之间已在眼前。青梅方才的一点愉悦平静的心情荡然无存,代之以难以抑制的紧张。当马车在几步之外停稳,眼望着那道车帘,一颗心更是要跳出来似的,也不知究竟是为了小禩还是子晟?
下车用的蹬墩刚放妥,便见车帘一掀,车内子晟一声“禩儿小心”还没有说完,小小的人影如一阵风般奔了过来,径直扑进青梅的怀里:“娘——”
青梅下意识地搂住孩子。脸贴着脸,熟悉的触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觉得热辣从眼眶中涌出,忍了一忍,两颗眼泪终究夺眶而出。
“小禩……”
眼前的小禩,果然有了很大的不同。一身华贵簇新的衣饰自不必说,一张小脸也较以前饱满红润了许多。
青梅心中宽慰,亦有对子晟的感激,这时才忽又想起他似的,惊醒过来。方发觉到他正站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他们母子。
青梅连忙拭了拭眼睛,款款拜倒:“民女见过王爷。”
“嗳,算了吧。”子晟一把拉住她的手,笑着说:“在外面还这么跪来跪去,多累。”
青梅脸微微一红,轻轻一挣,想把手抽出来,无奈子晟却握得更紧了,眼睛丝毫没有打算从青梅脸上移开的意思。
这种如网一般的眼神,青梅是熟悉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窘迫却又压倒了旁的感受。转头看见小禩笑嘻嘻的神情,更是脸红过耳,极力向后退开半步,以几不可闻的声音提醒:“王爷,小禩在这里……”
“哦。”
子晟省悟了。笑着看了看偎在青梅身边的小禩,轻轻地揪揪他的耳朵,说句:“小东西。”这么一来,总算松开了青梅的手,让她回复了些许自然的神态。
知霜亭中原有石桌石凳,但子晟径自依着阑干坐下,惬意地往石柱上一靠。青梅见了,便倚着另一端的石柱坐了,小禩靠在她的身边。坐定之后,赵婆婆就引两个年轻妇人上来给青梅见礼。一唤荀娘,一唤玫娘,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眉目端正,看来敦厚,可靠。
赵婆婆说:“这两个是小公子的奶娘,虞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青梅微笑点头。
赵婆婆又说:“她们都是崔王妃选的。按例还该添两个,崔王妃说,这两个先使唤着,等虞姑娘过府之后,请姑娘自己再好好选不迟。”
她口中的崔王妃指的是子晟的二妃崔氏,掌着白府的家务。听说她秉性平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