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过处,寸草不留,如果没有自己的势力,连活下去都难,还说什么行侠仗义?四弟,你要现实一点,如今的江湖已不是当年的江湖了……”
“现实?”方春寒微微苦笑,“当年你尚武门的少门主不做,一个人散尽家财后上了祈山,难道现实么?八年前那个雪夜,你身中四箭后仍急驰三百里,将李巩先生的遗孀和幼子从安庆六虎的手中救了出来,难道现实么?在苏州起凤楼,你以头做赌,赢了百合山庄庄主的三万两银子救济黄河水患的数十万灾民,难道就现实么?现在,你却和我说起什么现实来。你忘了,当初拉我上了祈山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啊,三哥……”方春寒低声道。
方春寒分明地看到,萧长江眼神中那微微的恍惚。一阵难言的沉默后,他才沉吟道:“那时候年少轻狂,不知轻重,也是有的……”
方春寒双眉一立,忍不住想要再说些什么,又化做了一声沉沉的叹息:“你知道么,六妹出家了……”
萧长江勉强一笑:“是么?”
方春寒深深望着他:“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她为什么出家……”
萧长江眯起眼睛望着楼下的牡丹,午后的阳光照耀下,那些牡丹显得更加的富丽堂皇了:“我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人世间本来就有太多的不公平,我追求我最想要的,又有什么不对?小云她太过执着了,看不开这一点,并不是我的错……”
方春寒眼中一片惘然,摇了摇头。
“跟三哥一起好好干一番事业吧,四弟……”第一次,萧长江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激情与狂热,“金陵世家中,暴雪阁主欧阳正雄久病不起,青霜阁主钱水红一介女流之辈,不足为惧,紫寒阁主康边武功虽高,却忧柔寡断,难成大器。只要你我兄弟联手,这方圆八百里的大好河山,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然后再以此为基业,自西而东扩张我们的势力,江南八帮十六门之中,能和金陵世家为敌的,不过只有铁骑盟,布衣丐门,筏帮这几个寥寥的帮会而已,我早已算好了,铁骑盟的盟主顾彷之野心勃勃,这几年盟下地盘虽然扩张了不少,却结下了不少梁子,和筏帮、布衣丐门间几乎已势成水火,迟早难免大大火拼一场,到时候,只要我们……”
余下的话,方春寒并没有听清,或者听清了,却已不明白。喝了这么多年的梨花酒,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这酒竟然是这般的苦涩…………
…………
“想不到老三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梅过雪轻声叹息道,“他明知道六妹对他痴心一片,还是执意要入赘金陵世家,那是早已下决心要在江湖上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了。至于对错么,那也难说得很……”
“是啊,难说得很……”方春寒喃喃重复着她的话,又干了一杯。
梅过雪眉头微皱:“老四,你现在怎么喝得这么凶?小心伤了身体……”
“酒是个好东西,二姐,你不知道么,如果能够痛痛快快的醉上一场,是多么的难得,伤了身子,总胜过伤心吧……”方春寒叹道。
“你还没说老五呢?当年在山上,便是你和他最亲了,他可还过得好么?”梅过雪低声问道。
“好——,他……他过得可比谁都好呢,好得我都不敢相信……”方春寒痴痴地道。
耳边又响起那歌女惆怅的歌喉:“设盟誓千生万死,但别离万想千思。曾交戊子年,顿改平生志……”
…………
“来,四哥,尝尝这道西湖醋鱼,这可是在太白楼订的,现捞现做,最是新鲜不过……”宣北鹰热情地往他的碗里夹菜,“我和你说什么来着,你找三哥也是白找,都是什么年头了,你还指望他象以前一样和你做那些行侠仗义的傻事么?”
“你说什么……什么傻事?”方春寒茫然道。
“好啦,四哥,这么多年,你也该醒醒了吧?我们当年做的那些不是傻事是什么?整日里风餐露宿,四处奔波,连热汤也难得喝上那么一口,又落下了什么好处?看看我这只眼睛……”宣北鹰指了指那只带着眼罩的左眼,“它是我当年为了从九瞳神魔手中救一个孕妇而瞎的,可结果呢,我苦斗之后,重伤之下,那一家人就这么扔下我跑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雪地里整整躺了三天三夜,行侠?狗屁!”宣北鹰抓起盘中的一只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口,好像是在发泄什么似的。
“我们行侠,可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连方春寒也觉得此刻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无力。
“可也不是为了失去什么!”宣北鹰激动地道,然后平息了一下,喃喃地道:“想想当年也真是傻,为了那样虚无飘渺的东西,竟然就什么都不顾了,我还以为,行侠,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方春寒低声问道。
“打算?继续好好过日子就是我的打算……”宣北鹰略带自嘲地道,然后又咧嘴一笑,“四哥,你可别瞧不起我这个小小的骡马队,每年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只多不少。你看三哥堂堂金陵世家的大女婿,好像威风得紧,其实呢?说穿了不过是一个沾了亲的属下。四大阁主中又有哪一个是吃素的?欧阳正雄有病是不假,可别忘了他已经病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不知道有多少高手都死在他手里了;钱水红是百年间唯一被选为阁主的女子,该有多厉害自不待言;康边虽然自己不成,可别忘了他身边还有个女诸葛徐清瑶;这些人谁又比他萧长江差了?更别说慕容本家那深不可测的庞大势力了,想独霸金陵世家,痴人说梦而已。还是我这里实在,你放心,既然找到你五弟这儿,凭当年的交情,我也决不会亏待四哥你!我跟你说,四哥,我都想好了,就把到镇江和金陵这一段路交给你,我知道你和镇江之雄锦衣狮子任祟有交情,凭他的面子,少不了你的生意。至于金陵,你不象我,我呢,和三哥一向不大亲近,但再怎么他也得卖你个面子吧?有他金陵世家罩着,你就等着大把的银子往怀里飞吧……”
方春寒愣愣望着眼前的宣北鹰,好像在望一个陌生人。这个满嘴油腥,一脸市侩气息的男子便是当年祈山上那个英姿勃发,一听到不平之事变激愤得浑身颤抖的热血少年么?究竟是什么让他变得象现在这个样子,是江湖吗?自己呢?自己又会变得怎样?
…………
歌声停了,那红裙的女子持着一个铜盘向酒客们讨赏钱。叮叮当当铜板不断落入盘中,她的脸上也堆起了笑容。方春寒不知道,她所唱那些的激昂的歌声,是出于自己的心呢,还是只为了那些叫好声和这几个赏钱。一个衣着华丽的肥胖中年人笑着走了过来,腆着大肚子打招呼道:“小方,怎么才来,待会儿到我那里来,咱哥俩喝一壶。三十年的玉冰烧,还有春祥园里小桃红伺候着。三楼天字房,可别忘了……”说完看看梅过雪,又朝他挤了挤眼睛,这才去了。
方春寒低下头去,不敢面对梅过雪那灼灼的目光。
“你觉得这样算什么?自暴自弃?你还是当年的你吗?”梅过雪声音颤抖地问。
“当年的我?”方春寒目光一片茫然,“当年的我是怎样的,我已经忘记啦,二姐……”
“你……”心头一阵酸楚,一阵惆怅,梅过雪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向他倾吐,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有这样痛惜地望着他。
方春寒也深深望着梅过雪。他望向她的眼神,便仿佛在注视一个失去了的梦。
过了许久,梅过雪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我得走了……”
“哦……那个,我们还会见面吧?二姐?”方春寒问。
“谁知道呢,人在江湖,总有相遇的一天吧?就象今天这样……”梅过雪淡淡地道,然后转身离开。走到楼梯口时,她突然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知道么,四弟,刚才我才发现,你的眼神还是那样的,和当年一样……”然后才走下楼去。
才到楼下,那个丫鬟小萤便迎了上来:“姑娘,刚才那个就是你经常提起的方相公么?”
“嗯,是他……”梅过雪点了点头。
“那你有没有高手他你已经离开钟家了?”小萤急急地追问道。
“告诉他又怎样,不告诉他又怎样?”梅过雪叹息道。
“可是……”
“好了,别谈这个了,姐妹们都准备好了么?”梅过雪岔开话题道。
“嗯……”小萤点了点头,“楼上有红娘,西街是花落雪姐妹,骆大姐带着其余的人埋伏在街口的宝云斋里,等彩灯一升,就一起动手!”
那个,我们还会见面吧?二姐?耳边突然回响起方春寒那略带犹豫的声音。
“但愿这次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梅过雪轻声道,无由地,紧了紧袖中的软剑。
方春寒目送梅过雪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一个人又静静地坐了许久。然后他站起身来,向三楼走去。那里都是客人们的包厢,他要去的天字房,便是其中的一间。
开了门,见那锦衣胖子正坐在桌边向楼下张望着。见他进来,打了个招呼:“看到了吧,今天的事情有些棘手……”
“是……”方春寒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望着下面道:“卖蛋的那个婆婆应该是火雷宫的七焰夫人,她那些鸡蛋,恐怕有一半是霹雳子;那瞎子一定是盲龙穆郸,看他的书法就知道他的玄冥神功已经突破了第七重境界;还有那个卖烧饼的汉子想必是魔手断岳雷不休改扮的,也算是老相识了,想不到四神卫今天一下就到了三个,莫不是事先得到了什么风声?”
“是全到啦,另一个天绝神剑杜常陪在汝阳王的身边。不过他们事先得到消息不大可能,说不定他们是为了什么别的人而来的……怎么样,还要做么?”胖子小心地问道。
“当然,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方春寒淡淡道。
“可不……”胖子咧嘴一笑,离开了房间。
远方传来轻雷似的马蹄声,方春寒从怀内掏出一块青色的面纱,纱上绣的是白色梅花。他看着那一点点的梅花,想起自己离开祈山前的那个晚上,六妹聂小云送自己下山。那也是个梨花烂漫的季节,月光照在山路上,梨花在夜风中纷飞飘零。
“四哥,二姐走了,怎么你也要走了?”
“四哥不是走,是要去逃避……”他记得自己这样说。
“我不知道大家都怎么了……”聂小云幽幽地道,“三哥最近变得好冷淡,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五哥也变得整天没精打采的,四哥,你也会变吗?”然后她抬起那双清明的大眼睛望着他。
“也许吧……”他拍了拍聂小云的肩头,就这样飘然而去。
想着,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将那青色的面纱系在脸上。
“你知道么,四弟,刚才我才发现,你的眼神还是那样的,和当年一样……”梅过雪这样告诉他。
六妹不知道,人总是会变的。只要还活着,就会一点点的去改变。但是,只要一个人的眼神不变,便已经够了,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