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焰闪着暖洋洋的金红色光芒,将整个屋子照满了。
吃过了饭,李三镖将昨夜老婆为他扎好的包袱挎在肩上,在庆霞的千叮咛万嘱咐中,拉着顶子的小手,上路了。
天色刚蒙蒙亮,昨天刚下了雨,泥泞的路面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时不时的,路边青纱帐被风吹得起伏摇摆,沙沙的响。象有无数的人在里面要冲出来似的。顶子打了个寒战,小手将李三镖的手抓得更紧了。
“咋?怕了?没出息,你爹我可是这南浔地面上的头条好汉,呆会儿,到了城里,你可不兴这个德行,丢了你爹的人,听到没?”李三镖不满的数落着儿子。
顶子用力的点了点头。
李三镖咧嘴一笑,探身将儿子抱起来,让他骑着自己的脖子:“来,爹给你唱支歌壮胆儿,听了就不怕了!”
“啥歌儿?”
“让爹想想……有了!那个老母猪啊,九个奶儿啊,那个走一步啊,它就甩三甩儿啊……”李三镖兴致勃勃地开始唱。
“不好听!不好听!”顶子用力地捶着他爹的头。
“啊?不想听老母猪?”
“不听!”
“老母猪挺好的,咋不想听哩?”
“不听不听!要听那个!梁山泊!”
“那个啊!行!就唱梁山泊!啊咳!”李三镖清了清嗓子,扬起脖子开始大声的唱起来:“爷本是梁山泊一条好汉哪——赤条条来去在浪谷峰巅——持钢刀扶仗义替天行道——哎——哪怕他恶豺狼虎豹邪奸——…………”
顶子被他爹的嗓门震得用小手捂住了耳朵,沙哑而高昂的歌声被风送得好远。
城北大青寺的边儿上,熙熙攘攘,群声鼎沸。
“顶子,还真别说,这府城它就是热闹,咱们坎子里就是逢年过节也见不到这多人哪!”李三镖喃喃地道。
顶子在一边咬着手指,呆呆的点了点头。
在人群的最前面,老松木搭的擂台黑黝黝的,足有三丈高,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松油味儿,八八六十四面大红旗子在擂台的两边插了好长的一溜儿,在风中神气的啪啪地甩个不停。擂台左右的柱子上挂了一副对联——-“拳打八方好汉,脚踢四海英雄。”十二个金漆大字在太阳下明晃晃地,好不威风。
好不容易,李三镖拉着顶子挤到了擂台跟前,抬眼向左面看去,却见那里摆了张红木案子,案子上摆了笔墨纸砚,后面坐了个师爷模样的人物。案子旁边立了块牌子,李三镖不知牌子上写了些啥名堂,却晓得这就是报名的地方,就朝那里挤过去了。
说也怪,到处都是人,就这案子周围一丈地儿人毛也没一根。李三镖往外这么一挤,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
那个师爷见李三镖走过来,便把眼睛向上一翻,问声:“什么事?”
抬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李三镖哈着腰笑道:“回您的话,俺想报名打擂台。”
“打擂?你?”师爷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几眼,“知道规矩么?”
“啊?啥规矩?”
师爷把身子往后一靠,指了指擂台:“在这里打死人可是白打的,官府都管不着。”
李三镖一时间觉得嗓子有点发干,咳了一声,道:“俺晓得。”
“知道就好。这擂台还要打么?”
“要打!”
“好!”师爷点了点头,拿出一张纸来,指点着上面的字问道:“这些字你可识得?”
李三镖有点尴尬地摇了摇头。
师爷摊开纸,摇头晃脑地大声念道:“本人自愿上台攻擂,擂台拳脚无眼,生死各安天命,轻重伤残概不追究,立此为据。辛丑年五月十二日。可听明白了么?”
李三镖点头道:“俺明白,俺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在上面签名画押。你自己的名字会写么?”
李三镖点点头,提起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李…三…镖,嗯,还算清楚。好了,呆会儿听擂台上叫你的名字,就是你该上台了,知道没?”
“俺晓得了。叫俺的名字,俺就上。”
“行了,先到那边等着吧!”
李三镖老老实实的拉着顶子挨着擂台的左手边站下。
抬头望去,却只能见到小半个擂台。
台下的看客们摇着扇子大声嚷嚷个不停,顿足捶胸的,仰首长叹的,眉飞色舞的,目瞪可呆的,成千上万张的面孔都在大太阳下扬着下巴,抻着脖子,向擂台上张望着。
李三镖也向擂台上望去,却看不到人,只听见大声的叱喝,身体交错的风声,拳脚相击声,两个人将擂台踩的乒乓作响,一股股的灰尘向下直掉。
间或那叱喝声近了,太阳投下两个影子交错盘旋着在地上一闪,便又不见了。
只片刻功夫,便听一声惨叫,一个人从擂台上直飞下来,实踏踏地摔在地上,迸起好大一片尘土。
李三镖抻头望去,见躺在地上那条汉子挣了两挣,“哇”地吐了一口血,便歪歪头不动了。
“爹,那个大叔死了么?”顶子低声地问。
“没吧?兴许只是昏了……”李三镖喃喃地道。
人群中有喝采声,也有咒骂声,更多的是嗡嗡的议论。
“看着没,又一个被打下来啦!”
“听说这个还是开封府最有名的拳师呢!”
“都已经是第十九个啦,今天上台的就没一个能平平安安下台的!”
“可不!真是够惨的……”
李三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爹,你能打过他不?”顶子愣愣地问道。
“咋……咋打不过,你爹可有子母阴阳镖的绝活儿哩!”
这时就听擂台上有人大声地唱道:“下一个,峨眉胡东平!”
“本少侠来也!”随着话音,一个白衣少年已经一个跟头,轻飘飘地纵上了擂台。
台下顿时一片潮水般的喝采声。
李三镖忍不住向着外侧走了几步,这下,多多少少能看到小半个擂台了。
“峨眉派二十三代弟子胡东平,特来向许擂主讨教一二!”真是个满俊的少年人哩,看他嫩生生地,想不到也会得一身武艺。
“胡少侠请!”这擂主的声音象阴天时打的闷雷,又低又响,可惜还是看不到人。
“本人一向习剑,不知天阔兄敢否与胡某比试一下兵刃呢?”咋?还要比兵刃?不知道俺的镖就算不算兵刃……
那名叫许天阔的擂主淡淡道:“峨眉幻剑,大法秘传。许天阔今日得以一开眼界,足慰平生。不过鄙人的沉雷刀刀出不见血不归鞘,胡少侠须得小心在意才是。”
他在说些个啥子,俺咋听不明白呢?娘的真够丢人的,臭顶子你可别问你老子呀。
胡东平一声朗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许兄无须多虑了。”这话俺好象倒是听过,呆会儿上台也学一下,不知成不?
话音未了,白光一闪,剑已经出鞘。
然后是许天阔那沉雷刀缓缓的出鞘声。
李三镖听那声音仿佛带着一股子寒气直糁到骨头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顶子也不禁将小手捂住了耳朵。
台上静了好长的一阵,忽然“铮”的一声轻响。
似乎两般兵刃试探着交击了一下。
李三镖忍不住又退了几步,背后开始有人推他了。
李三镖刚刚瞄着了擂主的影子,眼睛还来不及眨那么一下,两个人就动了。快,真他娘的快!看不见刀光,也分不清剑影,只见一团白气缠住了一团黑气忽上忽下的转个不休。跟着,两般兵刃的碰撞声猛地一下子响起来了,就好象那刀突然撒着欢儿一头撞进了那剑的怀里,又仿佛千年的干柴遇上了万年的烈火,噼噼啪啪的燃烧作响,到最后竟“轰!”的一声爆炸开来,火花四溅,密密的象正月里的冲天炮。整个的擂台不停地摆着,振着,吱吱嘎嘎地象成了妖般的要活了起来。
然后所有的人都觉得眼睛一花,变戏法似的,一切都停了,两个人又那么好端端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两块在河边上杵了千万年的石头。
那么多人没有发出一丝的动静,就听见风吹着那大旗,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李三镖和顶子象其他人一样,都张大了嘴巴,张的时间长了,整个下巴都觉着酸酸的。
好半天,就听那胡东平慢条斯理地道:“好刀法!许兄不愧南刀之誉,我胡东平今日得见如此刀法,也不负此生了。”说完,一撒手,剑当啷一声落在擂台上,人也噗通摔倒在擂台上。血水滴滴答答的顺着木板的缝隙流到擂台下,红的吓人。
“天爷,打死人啦!”有人低声惊呼。
“看看下一个是谁上去送死吧!”
“张大哥,你说,都到了这地步了,不会有人再上去了吧?”
“说不准,这年头儿,要钱不要命的主儿有的是呢!”
“可不,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看!又有人上台了!”
“嘘!小声儿点!”
果然,又是一条铁塔般的汉子提着一竿长有丈八的黑黝黝的镔铁长枪跳上了擂台。“山东陈武,向擂主讨教!”那汉子说着,便将长枪往擂台上一杵,整个擂台便忽悠悠的一颤!
“看哪!好重的枪!”
“乖乖!怕没有八十斤?!”
“这下热闹了!”
“我看这回这姓许的要吃瘪了!”
那许天阔却不在意,将刀虚引,道了声“请!”
那陈武更是没有废话,将大枪一轮,横着扫了过来!许天阔见他来势凶猛,不敢硬接,闪身避开。陈武大喝一声,枪又扫了回来,许天阔又闪到一旁。这陈武就拿着这铁枪旋风般的舞个不停,擂台的木板哗啦啦地响着,象要
随时飞起来似的,台底下离的近的被那枪风扫的眼睛都睁不开,纷纷退后。顶子也转过身,扑到李三镖的怀里。
渐渐地,陈武的身子也看不清了,擂台上的东西一样接一样的飞卷出去,台下的人也越退越远。那许天阔更是连人都看不见在哪里了。忽然,“哗啦”一声,擂台左面插的那些大红旗竟然被枪风刮断了七八面!枪风卷着鲜红的大旗在擂台上飞舞,竟好似起了片红色的龙卷风一般!
台下的见了,顿时都大声喝采,采声未毕,那枪风却突地停了。陈武又是将铁枪在擂台上一杵,许天阔却面色不动,缓缓收刀。大家在台下正纳闷着,却见陈武的那颗脑袋突然从脖子上滚了下来,骨碌骨碌的直滚下台,一直滚到了李三镖的脚底下。顶子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了李三镖背后。李三镖望着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心里忍不住打了一个突。
“又死了一个!今天已经是第六个了!”
“真姓许的可真叫能!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啊!”
“不对,俺看是这些打擂的窝囊!”
“你说他们窝囊,你到上去试试看!”
“老子今天肚子痛,哪天身子骨儿好利索了,自然要上去教训这小子的!”
“得了吧你!”
在一片低声的议论声中,李三镖吃力的咽了口唾沫,拉了拉顶子的小手。
顶子抬起圆圆的脑袋,不解地看着他爹。
“顶子,跟爹来……”说着,李三镖拉着顶子的手,向人群外挤去。
“爹,咱们去哪儿呀,你不打擂啦?”顶子苦着脸蛋着问。
“当…当然打哩,不过爹现在肚子痛,得先去趟茅房……”说着,李三镖就这样低着头,拉着顶子一路挤到了茅房边儿上。
“顶子,你在外面等爹,别到处乱跑,知道没?”李三镖叮嘱道。
顶子点了点头。
李三镖一闪身,便钻进了茅房。裤子一松,李三镖就蹲在那儿咧嘴笑开了。
“姥姥的,好歹可算把老命拣回来啦!要是俺也上了这他娘的擂台,咱家那口子可就要守寡啦!老白家二驴那小兔崽子,整天的向庆霞飞媚眼儿,要是咱死了,可他娘称了他的心啦!我呸!咱命大的紧!你老白家的孙孙抱崽儿了咱也不得死哩!”想到那白二驴空欢喜一场,李三镖不由得有些得意,“咱他娘的就是天生脑袋灵,转的快!想出这个主意,否则还不在儿子面前丢人现眼?顶子那个小王八羔子,还想让他爹去送死哩!可惜了徐大胖子的债一时半会儿是还不了啦,还不了也比俺丢了命强吧!早叫他别和黄老抠他们耍钱,娘的不听!不听是吧?别他娘的输的剩条裤子跑到俺家门口苦爹喊娘的!要不是当年生顶子的时候是他老婆帮着接的生,王八蛋才答理他!十两银子,擂台也打不成了,到哪儿去张罗这十两银子啊?老子勒紧裤腰带每个月都吃荞麦面,一年也省不下这十两银子哩,徐大胖子这猪头,就他娘知道给俺出难题!”
他翻来覆去地想,想的脑袋都快抽筋了,也想不出个啥主意能弄到那十两银子。
虽然是在茅房里头,仍听得到外面那潮水似的喧天声浪起伏个不停。怪的是,好象还时不时传来一阵的哄笑声。李三镖竖着耳朵提心吊胆地听着,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好象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又好象没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出去望望,又怕人见了,再拉他回去打擂。打擂,一想到这两个字,心里面便一凉,便抱着头,继续蹲了下去。
不知不觉的,外面逐渐静下来了。开始不停的有人来上茅房,时不时的大声调侃着擂台上的诸般情形。李三镖低着头,占着他的位置一声不吭的听着,直到他明白擂台的的确确完了,才长吁了口气,提起裤子,揉了揉蹲得快木了的腿,摇摇摆摆的出了茅房。
外面果然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鬼影儿也没一个,到处是瓜果皮核,满地的狼藉。
“顶子!”李三镖大声喊道。没有人答他。
“顶子!小王八蛋,别和你爹捉迷藏啊!快点出来!”李三镖有点急了。看了看四周,还是没有动静。
“糟了!糟了!小王八蛋可别叫人给拐走了!顶子!顶子!哪儿去啦你!快出来!顶子!爹的心肝宝贝喂!”李三镖一边喊着,一边连跑带跳的向前奔去。
没走几步,就听身后脆生生的一声“爹——”。他一步没收好,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摔在那儿。回头一看,怯怯地坐在那擂台的边儿上,眼泪汪汪的娃儿,可不就是他那小王八蛋兼宝贝疙瘩——顶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