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一个幼嫩的童音响了起来。
我的刀和身体硬邦邦的僵在那里,看着他大声笑着抱起面前的孩子。
阳光下,他的笑容那么的灿烂。
生命中第一次,我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这样笑得这样肆无忌惮。
我看着他们远去,不知不觉间,眼睛变得温热起来。
我默默的回到家中。
哥又问我怎么样,我一言不发。
哥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朝地上吐了口吐沫,狠狠的骂了一句“废物!”
有一次,哥出去接生意,把我带在了身边。
他接生意的地方是在一处很密的林子里。
林子不大,枞树和白杨彼此提防的生存在那里。
林子中没有鸟叫,风吹的很紧,树枝在地上的暗影威胁的摇摆。
林子中有一片空地,一座坟丘孤独的立在那里。
阳光努力的照了进来,显示着它的力量。
我站在那光与影的边缘,看着哥向那坟墓走去。
坟墓的一旁,站着一个脸庞枯瘦,双目深陷,同样穿着黑色长袍的人。
哥和他低声的谈着什么,风声很大,我听不清。
然后那个人从一个口袋中掏出了几枚金光闪闪的钱币交到了哥的手中。
哥将那些钱将手中掂了掂,好象很轻的样子。
完全不象是一条人命的分量。
哥每次杀完人,都会去大喝一顿。
他喝酒的时候,我站在门外。
我看见他喝的酒是红色的,红的象血。
他抓起酒杯,张开喉咙,把那鲜红的酒倒入,咽下,然后皱起眉头,很难受的样子。
但马上又满上一杯那种血红的酒。
那天,他喝完了酒,我们一起回到所住的磨坊。
走到门口的时候,哥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不解的望着他,却见他的神情分外的凝重,缓缓的将他的刀拔出刀鞘。
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个样子,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拔出了我的刀。
他走到门口,用刀尖将门撞开。
门撞到墙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磨坊中显得很响。
磨坊内看不到人,只有那水车的巨轮在咿咿呀呀的转动着,掀起一阵阵泼嗤的水声。
我和哥一步步的向内踱着,金色的阳光从天窗照进来,池水又将青色的反光粼粼的映在墙上,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四周是垒得很高的层层的麻袋,里面装满了豆子。
我们小心的观察着,然而没有任何的动静。
就当我稍稍放松的一刻,随着巨大的水声,几条魁梧的身影从水池中破水而出,向我们扑来!
那是卫兵!!!
卫兵是杀手的死敌,他们的任务就是消灭所有的杀手。
他们是杀杀手的杀手。
三个卫兵将哥团团围住,另外一个向我扑来。
显然,哥才是他们的目标。
我挥舞着手中的刀,拼命抵挡着对方的攻击。
他的力气很大,我们的刀每一次相击,都迸发出大蓬的火星。
挡了几刀后,我的手臂已变得酸麻。他又劈一刀,我手中的刀无力的跌落。
我将身子拼命一偏,闪开他的一刀,他的刀劈在麻袋上,豆子雨一般在空中飞溅。有几颗打在我的脸上,隐隐做痛。突然间脚下一滑,踩在豆子上,我重重的跌倒。
那个卫兵狞笑着盯着我,双手将刀高高举起——突然他的身子一僵,眼中露出恐怖的神色,喉头嗬嗬作响,然后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上。
他的背后,插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那是哥的刀,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手中的刀掷出,救了我的命。
但他自己失去了武器,立即陷入了险境,两个卫兵疯狂的向他不停的挥刀——只有两个,有一个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哥冷静的在交错的刀锋中闪避,突然间他身子急挫,一名卫兵的钢刀在他的肩头划出一道血痕,趁着这个空隙,他一把抓住了那名卫兵的手臂,猛的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另外一名卫兵的刀刚好劈下,顿时将那个倒霉蛋的脑袋劈成两半。
尸体的手一松,刀子落下。哥就地一滚,将刀抓在手中,反手一刀,将最后一个卫兵的双腿齐膝斩断。
那个卫兵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摔倒在地上。
哥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将手中的刀尖点在他的胸膛上,有意无意的向我瞥了一眼,我的心一跳,他的眉毛和萧大爷的一模一样。
那卫兵痛苦而剧烈的大声喘息着,眼睛大而绝望。
他将双手握在刀柄上,闭上双眼,用力的向下一压。一股鲜血猛的喷在他的脸上,他松开手,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神色间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水车还在辘辘地转动着,阳光照在哥的古铜色的身躯上,反射出凶悍的光芒。
在给哥包扎伤口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救我?”
他莫名其妙的看我一眼,不耐烦的道:“傻瓜,你是我弟。”
哥不知道,其实,他也不是一个很好的杀手。
我们搬了家,住的地方附近有一片茂密的枫林,穿过它,便是一大块绿茵茵的草坪。
百无聊赖的我,在那里渡过一个个的黄昏。
和我一起在草坪上漫步的,还有一对母子。
那个母亲总是穿着绛红色的长裙,有一双很深的,明澈的,微笑的眼睛。
她总是幸福的望着她的孩子。
那真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喜欢在微风中晃着一颗胖胖的头笑盈盈的蹒跚而行。两只小手总是向上举着,仿佛想从天空上抓下来点什么。
在黄昏的风中,我就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嬉戏,玩耍,亲吻,直至夜色降临。
又是一个黄昏,我出了家门,来到林子中。
夕阳将最灿烂的光芒撒在林中,给叶子着了金色的油彩。
已经是秋天了,微风中的缤纷落叶如雨,掉在我的身上,发出很轻的声响。
就当走到一块空地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呼唤:“嗨!诗人。”
我的身子突然僵住了,呆立了半晌,艰难的转过身去。
安兰倚着一棵高大的枫树,静静地望着我。
时间似乎停顿了,有片刻的恍惚,甚至向后流转。
我缓缓的向她走去,我的脚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又轻又软,如同踩在用梦编织成的毯子上。
她一言不发的望着我,仿佛忘记了我的样子,而现在要牢牢的记住。
我走到她的面前,呆呆的看了她一阵,低下头,又抬起来微笑着说:“我们好久不见了,有一年七个月零二十……”
“零二十四天。”她偏了一下头,微笑着接道。
我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还好吗?”
她没有回答,还是那样的望着我。
我忍不住又问道:“你……”,她突然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有些惊讶,她专注的伸出右手,中指贴上我的额头,然后轻轻的,缓缓的向下抚摸。
我闭上双眼,感觉她的手指划过我的双眼,鼻尖,嘴唇,然后又轻轻摸上我的脸颊。
她的手柔软而冰冷,仿佛没有任何生命的感觉……
我猛的睁开双眼,将她的手握在手中。然后把住她的脉搏。
“没用的,诗人,没用的。”她微笑着抽回了手。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她,完全失去了任何感觉。
鲜血滴滴答答的从她的黑袍下落到地上,和枫叶的红色映在一起,那种令人绝望的红。
“我终于忍不住从我的组织中逃出来找你,可他们不肯放过我……”她轻声道,身子顺着树干缓缓滑落。
我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注定成为杀手?为什么我们不能相爱?为什么?
我痴痴的望着这世上我唯一爱的人和唯一爱我的人,心想:“哪怕是一天,只给我们一天去真正的相爱,那么,这一生我就不再要求什么了。哪怕用我的余生,用几世的苦难去交换这一天,一整天。”
安兰微笑的望着我,她的微笑依然如同那悬崖上的雏菊,那么挺秀,那么的顽强。
“还记得那天在悬崖边你问我的问题么?”她说。
我点点头。
“能再问我一次么?”
“你刚才在想什么?”我有些茫然的重复着当时的问题。
“和你想的一样啊,诗人,”她微笑着回答,眼中闪耀着晶莹的泪花,“和你想的一样。”
我将她紧紧的拥在怀里。
“还记得我吻过你么?”她在我的耳边微微的喘息着。
我又点点头。
“我还说过,那个吻只是同情……”
是的,她说过。
“我说谎了……”她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温柔的俏皮。
然后,生命从那娇柔的身躯中飞走了,飞向很远的地方。
我就那样沉默的拥着她,久久。
然后我俯下头,在她的唇上轻轻的一吻。
那吻带着淡淡的咸味,不知是因为她唇边的血迹,还是我脸上的泪水。
每天的清晨,我都会去那片枫林中,安兰就葬在那里。
我会将自己写的一首诗放在她的坟前,任风吹飘逝。
那座坟很小,高只到我的小腿。春天,我在上面种了雏菊,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雏菊,只是感觉上她是应该喜欢的。
花还没有开,只有很嫩的绿芽。生生的,很有朝气的样子。
哥已经很久没有接到什么生意。
他的脾气变的很大,成天的焦躁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让我想起关在笼子中的豹。
我们吃的东西一天比一天清淡,最后连肉都没有了。
哥喜欢吃肉,就象他喜欢杀人。
其实我想他未必真的喜欢杀人,就象他未必真的喜欢喝那种红色的酒,只是中了瘾,便再难戒掉。
每天我都早早的离开,去陪伴安兰。傍晚,在那林荫中看着那对幸福的母子。
一天,便很快的过去。
这天的中午,哥带着满面的红光回来,提着一大块的肉。
我知道,他一定又去杀人了。
晚饭的炖肉香喷喷的,我却不想多吃。很快,就离开了。
穿过树林,我来到那熟悉的草坪。
出乎我的意料,今天,那对母子没有出现。
我怅然而归。
第二天,第三天,草坪上依然没有她们的踪迹。
我开始感到不安,去向周围的人询问。
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告诉我她们被杀了,母亲和孩子的胸口被刀刺穿,那样子,似乎是杀手做的。
胸口刺穿,那是哥的手法。
我转身,疯狂的向家中的跑去。
院子中,阳光下,哥在磨刀。
刀身用力的在磨石上蹭着,很痒的样子,象吃完了猎物的狮子。
我冲上去,一把抓住哥的衣领:“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们。”
哥劈面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我跌倒,他又重重的在我的肚子上踢了一脚。
“不杀她们,哪来的肉吃?你难道没吃?这时候跳出来装他妈的圣人!”他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我静静的躺在那里,身子因为痛楚而抽搐着,这抽搐漫延到心脏,我的心也抽搐起来。
时间慢慢的过去,我依然没有移动,因为我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我吃的肉是那对母子的死亡换来的,我吃的是人肉。
黄昏,我又来到那草坪,独自坐在树荫下。
晚风很温柔的吹着,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芬芳。
我呆呆地望着那草坪,依稀中似见到那母子在嬉戏的身影。
我将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间。
又是一天的清晨,我去看安兰。
林中荡漾着淡淡的雾气,空气凉润,叶子的露水打在我的肩上。
随着晨风飞舞的,除了零落的枯叶,还有一张张写着诗句的纸片。
离着安兰的墓还很远,便看到一个纤秀的背影坐在那坟前,手中持着一张写着诗的纸,静静的读着。
那一瞬间,我竟不敢呼吸,以为看到了安兰的亡灵。
我悄悄的走近,怕惊扰到她的出现,如果…如果还可以看到她的微笑,那将是我不敢奢望的幸福。
“安兰……”我轻声的呼唤。
她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
一张年轻、美丽、充满了阳光的脸。
不,那不是安兰。
我的双腿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踉跄了一下,险些跪倒。
“我不叫安兰,我叫宁紫……你怎么啦?”那少女好奇的问。
“没…没什么。”我勉强一笑。
“这……是你朋友的墓么?”那少女宁紫轻声的问。
我点了点头。
我发现我种的雏菊已经开了,灿烂的一片。
金色的,蔷薇色的,还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这些诗都是你写给她的?你……也是诗人么?”她又问。
我想起安兰对我的戏称,微笑道:“是啊,我是诗人。”
“她可真幸运,你这么的爱她……”她叹息道。
我没有回答,蹲下身子,闭上双眼,伸出手去,感觉软而凉的花瓣温柔的划过我的手心。
安兰的笑容又一次在我的眼前浮现,我不禁热泪盈眶。
宁紫每天的清晨都会来读我的诗,原来,她也是诗人。
和我不同,她是真的诗人。
在她的世界中,没有杀戮和恐惧,只有温馨和宁静。
渐渐的,我发觉自己已经喜欢和她在一起。
不,不是因为爱上了她,只是一个人在黑夜中耽得久了,总是渴望阳光的。
这天的清晨,我正在安兰的墓前拔去野草,宁紫来了。
显然,她是跑着来的,红扑扑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怎么啦?”我淡淡的问。
“我看到了……看到了,它、它已经来啦!”她有点语无伦次。
“你看到了什么?”我有些惊奇,平时的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瑟克塞斯……我看到了梦之舟瑟克塞斯!”她激动的大声道。
我“霍”的站了起来,“在哪里?”我紧张的问。
“跟我来。”她拉住我的手,向阴暗的树林外跑去。
我们奔跑着,奔跑着,踏弯了青草,踢散了碎石,惊起群鸽,掠过大地,向着海滨奔去。
终于,我们闻到了海水那淡淡的咸味,空气变得潮湿和新鲜,海鸥的鸣叫越来越清晰。
我们在码头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