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纪还不足以让我进行反驳,所以我做的便仍旧是那危险的摇头动作。我的颈骨因着这不习惯的动作再一次的发出叹息。
“那你想做什么?”她的语音中带着些许平淡的无奈。
“我想做一个诗人。”我喏喏的回答。
“诗人?!”娘沉默了一阵,“你想做诗人?诗人……”她就这样喃喃的重复着我的愿望,一时间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仰着脸,期盼的望着她。
“你相信诗么?诗是不真实的,那种虚幻的美丽会令你迷惑到完全无法发觉命运中背负的黑暗;诗是脆弱的,那种温柔的希望令到你的心灵无法承受任何现实中纠错的悲伤;诗是茫然的,那种盲目的浪漫令你忘记了需要履行的人生中必须的责任……”娘的声音激动了起来,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叹息道,“所以,我的孩子,还是做一个杀手吧。”
可小小的我有着小小的固执。
最后,娘只得找来了萧大爷。
我从小就怕他,他有一对刀一样锋利的眉毛,只要它们一收拢,我便立刻忘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会愣愣的眨眼睛。
娘把萧大爷和我关在一个小屋里半个时辰,我出来的时候,这世上便多了一个小小的杀手。
我被娘送到了杀手学校去学习杀手的技能。临走的时候,娘抱着我哭了,我没有哭。
那一年,我七岁。
学校建在一个荒凉的山谷中。灰色的峭壁间荆棘丛生,形状古怪的巨大岩石魔鬼般的在潮湿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学校的一切都是白色的。雪白的高墙,灰白的角楼,青白的窗子。
我们,则穿着白色的袍服。
每天天蒙蒙亮时,我们都被藤鞭从被窝中赶起,一队队的操场上瑟缩着排列整齐。
头戴黑色羊角的领队会大声的问我们:“你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们便仰起头,齐声大喊:“杀人!”
“你们为什么杀人?”
“我不杀人,人必杀我!以人之死,换我之生!”
稚嫩的童音在山谷的黎明中久久回荡。
然后我们便沿着那陡峭的山谷攀援奔跑。
晨风总是刺人的凛冽,浓浓的雾气掩盖着眼前的路径。
在前进的队列中,经常会有小小的身影突然消失在悬崖的边缘,我们听到尖锐的哭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可没有人敢停下来。
停下来的人,会被教官扔到悬崖下。
我们的课程有五门,技击,易容,轻功,暗器,毒药。
学校那白沙铺成的操场上,我们学会了挥舞着手中的木刀,用最快的速度劈掉面前的目标的头;学会了面带着在微笑将手中的喂毒暗器射入目标的心脏;学会了无声无息的潜到目标身后扭断他的脖颈……
炽热的阳光照在雪白的细砂上,明晃晃的刺眼,可我们不敢眨眼。
教官就站在你的身后,手中拎着鞭子,眼中闪着渴血的光。
并不是所有的教官都是那么凶狠,我还记得教我们毒药的那个教官。
和别的教官不同,她是个很漂亮很温和的女子。尽管那白色的长袍十分宽大,可她走路那摇曳多姿的样子仍让我们着迷。
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柔柔的,带着一丝甜意:“同学们,如果把蜈蚣、蟾蜍、蜘蛛、蝎子、毒蛇这五种动物的毒液混在一起,配上鹤顶红、孔雀胆,熬上七七四十九天,会做出什么东西来呢?”
我们便张开小嘴,一齐扯着嗓子大声的喊:“五——-毒——-散——-!”
她愉快的笑了:“同学们说的对!这五毒散啊,可是很了不起的毒药噢,历史上,许多的帝王都用它来毒杀反对自己的大臣啊!你们长大了都会成为很好的杀手,它对你们也是很重要的喔!下面,哪位小同学来发挥一下想象力,怎么使用五毒散呢?”
我们便会争先恐后的举起小手,回答老师的问题。
“下在酒里!”
“下在井里!”
“下在河里!”
老师惊喜的抱起最后的那个小朋友,在大家嫉妒的目光中,狠狠的亲了他一下:“这位小同学好了不起,下在河里,可以毒死好多的人啊,你们大家,都应该象他学习呀!”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喜欢这个教官。
直到她毒死了一个在背后骂她骚狐狸的女同学。
她把奇痒的毒药下在那个女同学的头发里,然后笑吟吟的看着她哀嚎,拔光自己的头发,挠破自己的头骨。
然后她让头目把那尸体扔去喂狼。
头目是从我们当中选出来的,与教官不一样,他的地位特殊。所有违反纪律的事情他都要向教官报告,就象那个女同学的事情。
我发现,所有小组的头目都有着和萧大爷一样的眉毛,它们一皱的时候,我便想起了和萧大爷在一起的那半个时辰。
除了主课,我们也有实验课。主要就是杀一些小鸟,青蛙,老鼠这类东西。
要是你杀的快杀的好的话,学校会给予奖励。发给你一把开了刃的精制小刀,或者,是一瓶毒药。
当然,惩罚也是有的。尤其象我这种经常不完成作业的孩子。
一般不过是对着草人,大声喊着“杀”连劈个几千次。
要是频繁连续的犯错误,就用另外的方法。
那次实验课,我分到了一只绿色的小鸟。
它很小的样子,纤瘦而温暖的躯体在我的掌中颤抖着。小小的眼中酿造着一种沉淀了的碧色,那分近乎绝望的哀伤让我心悸。
我张开手掌,那小鸟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支起了身子,不解的看了看我,然后张开翅膀,飞走了。
那翅膀拍打的声音很动听,那一瞬间,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杀戮,看着那道绿色的虹影欢悦的消失在窗口。
时间有着刹那的停滞。
然后是微笑。
因为这只小鸟的自由,我受到了特殊的惩罚。
在楼顶走廊的尽头,有个古老的壁橱。
那是个专门关孩子的地方,阴冷,黑暗,是鬼魂的乐园。
传说许多的孩子都死在那里,带着一脸的恐惧。
我被关到那壁橱中,看着那沉重的门在面前合上。
我在绝对的黑暗中倾听自己的呼吸,密封的空间中有风在流动。
然后四面八方有冷冷的手在摸索,还有绝望的呻吟。
我努力的去想那葡萄架和读过的诗篇,渐渐的,我的心暖和了起来,
在那深深的寂静中,我恍惚听到低低的孩子的欢笑声在耳边响起,很微弱的,一连串的笑声。
想起那传说,我悄声的问:“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都想做诗人呢?”
笑声非常的轻盈。
下课的时候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别的孩子在兴奋的讨论着杀人的技巧,彼此研究着对方的身体,指指点点,希望找出最脆弱最致命的部位。
还有的在绘声绘色的讲述着杀手界的种种传说,哪个天才又在很小的年级就成为职业杀手,哪个同学被一流的杀手组织看中,还没毕业就已经被选定……他们乐此不彼。
我一个人在远处的林子中默默的走着,吟哦着我的诗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时光流逝,实验中我们杀的青蛙和小鸟换成了狼和狮虎。
我的身体长高了,我的心还向往着诗歌。
在我十七岁那年,我认识了安兰。
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子,她的笑容让我想起开在悬崖上的雏菊,她走路的时候,带着诗意的节奏。
我喜欢诗,也喜欢雏菊,所以,便喜欢上了安兰。
杀手是不允许有爱情的,那会影响杀手的素质。如果学校中的学生相爱,便会受到残酷的惩罚。
但我的意志力和恐惧并不能够抵挡着我的爱情。
终于有一天,我在她的桌子里放了一张纸,那上面是我写的一首诗。
接下来,便是忐忑不安的等待。
直到她拿着那张纸来找我。
“这是你写给我的?”她扬了扬那张纸。
我呐呐的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展了开来,大声读道:
“我执起嫩绿的藤枝,
在细浅的白沙上,
柔淡的月光中,
轻轻的写下
永远爱你
然后仰望星空,
期盼死亡降临,
以让我写下的
成为人世间
最完美的誓言。“
然后,她“唰”的一声,将那张纸撕成了两半。
“可惜,我不喜欢诗人。”她笑着说。
撕纸的声音真响,我揉了揉我的耳朵。
她退了一步,细细的看我,突然伸过头来,使劲的在我的嘴上亲了一下。
“这个吻是送给你的,不过,只是同情。”说完,她哈哈笑着走开了,带着那诗意的节奏。
我望着她的背影,抬起胳膊,用袖子使劲的向唇上擦去。
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叫我诗人。
渐渐的,这个绰号在同学们间也叫开了。
我并不讨厌这个名字,但讨厌他们叫我时脸上的表情。
三个月后,茫茫的大雪中,我们在山谷的悬崖边缘上列队。
两个相爱的学生将在我们的面前接受惩罚。
我们默默的看着两个年轻的躯体颤抖着站在悬崖的边缘上,下面,饥饿的狼群在咆嚎。
随着教官的一声令下,他们被推了下去。
在他们消失在悬崖边的那一刻,我清楚的看见他们的眼神。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永恒这种东西存在。
如果站在那崖边的是我和安兰的话,我会后悔吗?不,不会,如果我能够看到那样的眼神,我就不会后悔。
只要有那样的眼神。
我忍不住向安兰望去,发现她也正望向我,看到我的目光,微微的一笑。
下山的时候,我走到她的身边,轻声的问她:“你刚才在想什么?”
她偏着头微笑着看我:“和你想的一样啊,诗人,和你想的一样。”
然后走开。
一样么?只怕未必吧……,我默默的想。
毕业的时间终于到了。
作为杀手,不杀人是不能毕业的。
我们最后的杀戮实验的实验品便是活生生的人。
上千的人赤裸着被绑在操场上的木桩上,等待着我们去宰杀。
同学们面带笑容,用着五花八门的器具和方法将属于自己的实验品变成一具尸体。
他们乐在其中。
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轮到我,我当然失望了。
在教官的号令声中,我木然的来到队列前。
面前的,是一个与我完全陌生的人,很瘦弱的样子,一脸的恐惧。
他的身体和我的心在同时颤抖。
“杀了他,你还犹豫什么?!”教官厉声道。
是的,我要杀了他,否则,教官便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
杀人学校毕业的必须是杀人者,而不是诗人。
我看着那人,他的眼睛中闪烁着乞求的神色。
不行啊,我不杀你就会死的,而且,终究会有别的人会杀掉你。
我将手中的长刀高高的举起。
他大声的喘息着,似乎要将一生的气都在这一刻倾吐出来。
长刀疾劈而下!
猛的停在他的颈边……
他大声哀嚎了一声,头无力的垂下。
我终于无法下手,那么说,我要被教官杀死了?
我听到教官走到我的身边,我的身体僵硬起来。
教官伸出手,试了一下,那人的鼻息。抬起头,向我咧嘴一笑:“干得好!”然后大声向我的身后招呼,“下一个!”
原来,那人已经死了。他对死亡的恐惧杀死了自己。
无论如何,我欠了一条人命。我无力偿还,除非有一天我也杀死自己。
走出校门的我们,便是正式的杀手了。
同学们大都已被杀手组织接收,象我这样成绩极差的,便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向哪里去。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长袍的光头大汉走到了我的身边。
“喂,你是老三吧!”他问。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是你哥。”他咧嘴一笑。
我从没见过我哥,只是知道他也是杀手,很小的时候,他就被派去学习了,再也没回来过。
但我知道这个人就是我哥,他的轮廓和我一样,看着他,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娘呢?”我问。
“娘死了,她托我照顾你。”他上下打量着我,好象我是待价而估的货物。
我木然的忘着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好半天才想起来,我忘记了难过。
哥住在城里,虽然住的地方只是一座磨坊,可仍然是城里。
这里,你整天可以看到人流,听到马嘶。久了,眼睛和耳朵都很疲倦。
我在哥的地方住了三天。三天后,哥说他不能白养我。
“你得去杀人。”他告诉我说。
阳光下,我站在微尘中,怀中别着刀。
我一口口的吞着口水,努力的平复自己的心跳。
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家酒馆,我要杀的人每天都会到这里喝上一杯。
希望今天是个例外。
酒馆不断有进出,可没有我要杀的人。
太阳缓慢的划着曲线向西方坠下,最终为大地吞没。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哥问我怎么样。
“他没上酒馆。”我说。
“你明天再去。”他说。
例外只可能有一次,第二天,我的祈祷便失效了。
我的目标终于出现。
这是个普通的人,衣着整洁,面带微笑,显然,他对自己的生活是很满意的。
我看见他从酒馆的门口出来,便跟在他的后面。
那只刀的刀柄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和他的距离只有几步远,而且在逐渐的接近。
我的刀已握在手中,我想起了自己杀死的那些青蛙和小鸟。
这一刻,这个人和那些幼小的生灵一样的无助。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杀人的事,每天都在这个城市发生的。
我不杀他,终有一天,他也会死的。
我尽一切的方法平息自己那剧烈的心跳。
我的身体已没入了他的影子中,刀向后撤,准备深入他的心脏。
“爹——!”一个幼嫩的童音响了起来。
我的刀和身体硬邦邦的僵在那里,看着他大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