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的心中一阵激动,又一阵茫然:“谢谢你,柳师妹。”突然间他想起灵襄,便问道,“对了,大师姐怎么样了,她受伤了么?”
“啊,不!大师姐杀了那个坏蛋,连头发也没伤到一根。这几天前来拜山道贺的人络绎不觉,她忙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是么?”石生的心中无由的一阵失落。
柳鞠儿缓缓低下头:“石师兄,以后你叫我鞠儿好么?”
石生犹豫了一下,便笑道:“好啊,鞠儿要比柳师妹好听多了。”
“那你先叫一声哪!”柳鞠儿高兴的摧道。
“鞠儿。”石生微笑道。
“嗯。”柳鞠儿欢快的应着。
窗外,阳光照进来,很明亮。
已经是深秋了,石生的伤势和心情都在一天天好转。柳鞠儿几乎天天都来探望他,和他叽叽喳喳的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于是他知道玄鹤洞闹鬼了,滹陀寺的大佛被人画了大花脸,凤凰岭那棵千年老松上一只喜鹊抱了窝……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无忧无虑的开心,就象失而复得了他宝贵的童年。
门外又传来那熟悉的敲门声。
“是鞠儿吗?进来。”石生高兴的道。突然间,他愣住了,站在门口的,是灵襄。
“呵,什么时候叫的这么亲热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叫别人的名字呢。”灵襄微笑着道。
只是,第一次,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勉强。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灵襄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一点感觉也没有?难道下意识里,他竟然不愿想起她?
灵襄将一个竹篮放在桌上,“这几天我不在,你还好吧?”
“还好。对了,我还没有谢过师姐的救命之恩呢。”石生吃力的道。
“谢我?”灵襄轻声道:“真的吗?”
石生正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屋外传来一阵说话声:“想不到金刀镇河朔马老英雄也来拜山了,这一次,大师姐真是给咱们崆峒挣足了面子!”
“就是,要是象屋里躺着的这个,那可就寒掺死了……”
“嘘……”
屋子陷入可怕的寂静。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刺耳得令自己也感到惊讶:“你看,石头就是石头,不管你怎么雕琢它,磨炼它,它也仍旧是一块石头,而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灵襄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道:“在卞和第一眼看到和氏壁时,它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
石生陡然间心头一酸,多少年来的委屈与心酸,寂寞与痛苦全部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扭过头,任眼泪默默的流淌。
“这是刚炖好的鸡汤,你趁热喝吧。”灵襄轻声道,便起身向屋外走去,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脚步,道:“那天从楼上掉下来的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是杀不了向文生的。”然后走了出去。
自从那天后,他和灵襄之间的话突然少了。即使是见面,也拘谨得很。似乎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了他们之间。而他的身体终于康复,又开始在凌晨与黄昏独自练剑。
这天练完了剑,回到下院。刚好见灵襄领着一众师兄弟刚刚将一个青袍道士送出山门。
那道士向灵襄深深的一稽首,便飘然去了,步履极是洒脱,不似尘世中人。
他正看着,身边传来柳鞠儿的声音:“石师兄!”
他回过头去问道:“鞠儿,那人是谁?”
“他就是青田刘基。”柳鞠儿轻声道。
他的心头一震。
“恐怕我们也要下山了。”他用淡淡的口气道,心中却知道,必然将有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
果然,当夜,掌门清云传令下来。所有崆峒弟子全部下山,务必在元月前赶到目的地——山东益都。
腊月的风雪中,七十余名崆峒弟子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终于及时到达。益都并不大,却也有数万的百姓。这一刻,正是红巾陈猱须的守地。只是此刻,数万元兵已屯兵城外,益都城破已指日间事。
灵襄领着他们来到一座大院前,扣响了大门。
不多时,一个中年儒士前来应门,看了众人一眼后,问道:“尘音未扫,诸位向何处去?”
灵襄双手一合再分,结莲花样:“世本无居,吾等向常寂光净土。”
中年儒士面色一松,拱手道:“这位姑娘可是崆峒派的灵襄女侠么?”
灵襄裣衽为礼:“不敢,正是灵襄。”
中年人面露喜色,道:“陈天王早已吩咐下来,说女侠近日必到。请!”
一行人进了宅子,灵襄转过身来,面色凝重道:“从今天起,我们就要住在这宅子里,没有得到通知之前,谁也不得离开一步。”
屈大猷心急道:“大师姐,我们这次下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灵襄点了点头:“好吧,让大家心中有数也好。”然后一字一顿道:“我们今次下山就是为了行刺一个人。”
“谁?”“什么人?”大家纷纷问道。
灵襄那清澈的目光缓缓的扫过大家热切而焦急的眼神,在石生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方道:“当今义军四起,大元本已干戈处处,国本动摇。但只要有一人尚在,各路反元义军便始终难成大气。这人曾先后击溃了赵明达、李武、崔得,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关先生、破头潘,甚至刘福通也是此人的手下败将,最近更收降了花子王田丰,扫地王王士诚。此人不除,汉室难兴。而现在此人便正屯兵在这益都城外……”
“察罕贴木儿!”众人齐声惊呼。
“正是当今大元第一名将,陕西行省右丞兼行台侍御史,中书平章政事察罕贴木儿!”灵襄平静的道。
石生和柳鞠儿在宅子的后花院内并肩而行。天寒地冻,百草枯折,一片萧瑟肃杀的景色。
一反常态的,柳鞠儿今天异常的沉默,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走了一会儿,石生忍不住道:“鞠儿,你怎么啦?”
“石师兄,你……你……你是不是喜欢大师姐?”柳鞠儿突然仰起脸看着他问。
“你胡说什么?”石生的心一颤,“你听谁说的?”
“我听见七师兄和九师兄闲聊时说的。他们还说,因为你,大师姐已经拒绝了二师兄很多次了。”柳鞠儿轻声道。
他说不出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这都是真的么?大师姐喜欢你?”柳鞠儿又问。
“怎么会,我是什么人,怎配得上大师姐?”他摇头道。
“七师兄也这么说的,他还说,他就是想不通,大师姐为什么会喜欢你?”柳鞠儿低声道。
石生没有回答,但他的心也在默默的问自己:“是啊,为什么?石生,大师姐为什么会喜欢你?”
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其实,就是你喜欢大师姐也很正常啊,她那么美,剑法又高,文才也好,要是我,也一定会爱上她!”柳鞠儿叹息道。
“别说傻话了,我象一块石头,而大师姐则是一块玉。石头怎么能和玉摆在一起?”他有些惆怅的道。
“可是,可是,石头也很好啊!有很多漂亮的石头,比如说……嗯……雨花石,还有,嗯……孔雀石,嗯……”
“好了,别说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其实,我也开始感到做一块石头的乐趣。”他缓缓道。
这天早上,象往常一样,大家在院子里练剑。
灵襄突然停下来,看着淡蓝的天。
众人都收了剑,看过去。却见一只雪白的信鸽从天而降,落在灵襄的纤手上。
灵襄从它的腿上取下一颗腊丸,松开手掌,那鸽子双翅一振,象朵白莲花飞舞着开向天际。
灵襄捏开蜡丸,将信展开。看了一遍,抬起头望着大家:“正月十五上元节,吃元宵,杀鞑子!”
众人的心中都是一热,目中均露出激烈之色。
灵襄将手一摊,那薄薄的信纸化做数十碎片蝴蝶般向空中舞去。
夜很冷,石生象往常一样,独自在后院练完了剑,坐在太湖石上望着浩瀚的夜空。
明天,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陈猱须已向察罕贴木儿献城请降,元兵已经开入城内。为了粉饰太平,益都会举行盛大的灯会。察罕贴木儿会参加城东邀月街醉天楼上的晚宴,那将是他们行刺的唯一机会!
明天,他们的行动会成功吗?在那之后,又有多少人会活下来?自己呢?会不会死?这许多的问题在脑海中翻复,不能有片刻的停歇。
他看着手中的剑,那剑在月光下明亮如霜雪。他想起灵襄那天所说的话。明天,自己能不能划出今生最亮丽的剑痕?
耳边响起悦耳的箫声。轻渺如梦中的天籁。他转过身去,只见灵襄正坐在高处的一块大石上,吹着一只碧绿的玉箫。
他听出这曲子正是诗经中的“褰裳”。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一般。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那是说一个年轻的少女向对岸的少年表示情意,告诉他要是爱我的话,就掀起衣服过河来,要是不爱我的话,难道会没有别的人来爱我吗?
第一次,灵襄清清楚楚的表达了对自己的情意!这情意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奔放!
天地间只余下自己的心跳声。
石生就那么呆呆的站着,直到灵襄吹完了很久。
灵襄也没有出声,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玉箫。
终于,他开了口:“师姐……”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灵襄抬起头,脸颊升起一团红晕:“石生,你知道我刚才吹的曲子么?”
他的心头一震,脑海中乱成一团。
“说话呀!”灵襄娇嗔道。
“我……我……”他突然无由的感到一阵气馁,一阵疲倦,“我不知道。”他听见自己茫然的声音。
恍惚中,灵襄似乎在愣愣的望着他。突然间她侧过头去,看极远的天际。很久很久,她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可是……”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你应该知道的……”静默了一瞬,又用更低的声音道:“你可以知道的。”
然后,转身离开。
石生感觉自己那颗心在深冷的水中缓缓沉没。
石生哈了一口气,看着水气在面前消散。已经是申时了,察罕贴木儿还没有到。出了什么问题么?
他向四周望去,看到了正在烤白薯的屈大猷,卖花的余梦湘,拉二胡的陆枫南,卖唱的柳鞠儿,要饭的崔元清,……大家都在漫不经心中流露出一丝焦虑。他看不见灵襄。安计划,灵襄将扮成舞姬,在醉天楼上只人独剑行刺察罕贴木儿。
四周的行人手中都提着花灯,来去中,象天河在缓缓流动。
终于,他听到开道的鸣锣声。所有的人都跪服在道边,陆枫南刚好在他的身边。
马蹄声中,一行百余骑从西边徐徐驰来。经过他的身边时,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陈猱须,田丰,王士诚正拥着一个人去了,石生只看到他高大魁伟的背影。忽然,他“感受”到令一道目光,那感觉就象那天在聚德楼遇到向文生时一样。他扭头看去,只见一匹瘦马上,一个身披银袍的人正冷冷的向人群中扫视,狭长的面孔透出说不出的冷厉。
“是大内第一高手童罕!”身边的陆枫南轻呼道。
石生的心一沉,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多年以来,他一直就是反元志士的恶梦!几乎所有行刺元帝的计划都是摧折在他的手中!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石生跪在那里,心中乱成一团。怎么办?灵襄的行刺还能成功吗?她一个人敌得过察罕贴木儿和童罕这两大绝顶高手吗?身边的陆枫南轻轻拉了他一下,他惊觉的抬头,这才发现一行人已经登上了醉天楼,身边的人都纷纷直起身子。
市集上又恢复了热烈繁华的景象。但在石生的眼中,一切都似乎凝滞了,他象身处于另一个时空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他看到蟠螭口衔列星灯,那青色的蟠螭仿佛活了过来,鳞甲在缓缓的开合着。又看到那九龙五凤的莲花恒满灯,那龙与凤在怂绕缠绵。其余的白露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等都挂着飘渺的杀机,透出凄冷的艳丽。形形色色的人们手中提着形形色色的坊巷灯、莲花灯、鹿灯、琉璃球灯、方灯、月灯、小滚灯、马骑灯、琥珀灯、鱼什灯,所有的这些灯都是如此的黯淡。
灯光将人们的脸映得惨白无血色。
“轰!”银色烟花在天空中爆炸开来,人们纷纷驻足观赏。
元兵们则一个个象铁样铸成的,纹丝不动。
烟花点缀着天空,一朵又一朵。但是,所有的烟花都是银色的。
直到一声巨响,那朵金色的烟花在天空绽放!
“抛灯笼!”随着一声大喝,几乎街上所有的人都将手中的灯笼向天空抛去!数千盏灯笼在夜空中飞舞,划出亮丽的曲线,象流星雨光临大地。
元兵军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这难得的奇景……。就在这一瞬间,崆峒弟子们的剑出鞘了,雪亮的剑光划过元兵的咽喉,血光飞溅下,元兵们稻草般倒下!街头巷尾,所有的人都撤出了兵刃,向元兵疯狂的袭击——除了石生。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醉天楼。
这一刻,应该是灵襄行刺的时刻,可为什么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的目光落在一盏青色的琉璃灯上,那灯和其余的几十盏灯一样,被抛的好高,现在正飘飘的向醉天楼顶落下。就在那灯即将落在楼顶的一刻,似乎远古的魔神从睡梦中惊悚而起,整个的醉天楼顶随着“隆!!!!”的一声巨响,爆炸开来。上千片黑瓦在气流中向上激飞,与落下的灯笼相撞,发出串串火花,如同数千青色的蝙蝠在夜空中捕食上万红色的飞蝇。与此同时,在那漫天的黑瓦与灯火中,三条人影交错盘旋着向上升腾!
石生一眼便看出中间那一身彩色宫装的正是灵襄!此刻,她手中的长剑化成一团银色的激芒与另两条黑影在空中交击分合!
“轰!轰!”又是两团烟花炸开!青色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