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猷急道:“二师兄!”大家看他着急的样子,又是一阵大笑。
陆枫南笑道:“好啦,看你急的!”又道:“当时我和崔师弟都揣摩着大师姐要怎么教训那个财主。却见她走到那财主面前,说道:”这位员外,妾身这厢有礼了。‘“
崔元清插口道:“大师姐当时那种羞答答的样子,我们都从来没见过。那狗财主,嘿!眼睛都直了!只说‘免礼,免礼!’只差一点口水就流出来了。”
陆枫南又道:“大师姐便说她乃丧父孤女,故愿卖身葬父,问那财主可愿意买她。那财主忙说愿意。大师姐却道,出钱的方式却要按她的办法。那财主忙问是什么办法,大师姐便在桥边划了个径有五丈的圈子,自己站在圈内,让那财主在圈外用铜钱掷她。掷中了,她便委身于他,掷不中的,便用来葬父。那财主见那圈子甚小,便欣然答应。”
屈大猷抚掌笑道:“大师姐的‘浮香掠影’身法在我派的轻功中是首屈一指的,那狗财主怎么掷得中!”
陆枫南也笑道:“正是,大师姐只闲闲的站在那里,轻轻的摇动身子,那财主掷出的铜钱就以那么毫厘之差擦衣而过。”又叹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大师姐的轻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那财主掷了一个时辰,铜钱用光了,又用银子。最后连身上的扳指,玉佩都丢出去了,也没沾到大师姐的影子。看到他走时那仍旧眼巴巴的样子,我和崔师弟的肚子都笑疼了。”
崔元清道:“大师姐把所有的钱都留了给那婆婆,那婆婆还以为大师姐是关音显灵呢!不住的磕头,害得师姐差点脱不开身!”
又一个师弟廖长英叹道:“早知道下山这么好玩儿,说什么也要掌门师伯放我出去一趟。”
陆枫南叹息了一声:“也不是象廖师弟想的那样。在山上呆久了,一下山,才知道我们汉人的日子过的这么惨。今年陕、甘、江浙都是大灾,元顺帝昏庸淫虐,百姓苦不堪言。各路反元义军都纷纷揭竿而起。刘福通奉韩山童子林儿为主,起兵颍州;萧县芝麻李,起兵徐州;罗田徐寿辉,起兵蕲水;此外还有台州方国珍,定远郭子兴,泰州张士诚,都颇有声势。看来,将鞑子逐出中原的日子不远了!”说到后来,他不由得兴奋起来。
崔元清也道:“对,大师姐也这么说!她还做了首诗,二师兄,你给大家念念听听!”
石生听到诗字,不由得想起那天与灵襄在翠屏风上说的话,正出神间,便听陆枫南朗朗吟道:
“汉家思重将,去虏定新邦。起卧宗泽胆,相思武穆肠。
扬眉折黛笔,绾首谢额黄。须眉若无骨,纨素宁化钢!“
许久,听见屈大猷“嘿!”了一声,院内便再也没有声音。
不过,石生可以想得到师兄弟们的心情。在他的胸中,也同样有一股热流在蔓延,升腾……
一个月后的一天,他在夕阳下练剑。秋水般的长剑迎着落日,划出千道金色的瑞彩。
等他收了剑,刚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就听身后那清亮的声音道:“犀牛望月!”
几乎是本能,他的剑蓦的出鞘!“凭水横江千帆过!”他大喝道。突然,他停了下来,霍的转过身去。
是灵襄!几个月不见,她越发的清丽了。高挑的个子在风中显出蓬勃的英气,正用她那特有的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他。
“师姐!”他惊喜的叫道。
“算你!还没有忘了我这个师姐。”灵襄笑道,“你的四绝剑进步不小啊,单就刚才那一剑,恐怕我也未必使得出来。”
石生讪讪的,也不说话。
“看,怎么还是这样子,就知道不吭声!对了,这是给你的!”说着,灵襄将一卷书递给他。
“稼轩长短句!”石生欣喜的道,然后又吃了一惊,“这,这不是麻沙本,这是蜀本!”抬头望着灵襄。
“怎么,不合心?”灵襄偏着头看他。
“这可太贵了!我…我……”他想说买不起,又知道这么说灵襄一定会不高兴。
“你…你……你什么!”灵襄把眉毛一挑。
“没什么。”他低下头,轻轻的抚摸着书面。
“宋词一向萎靡,我并不赞成你读,唯苏辛例外。因这才是大丈夫之作。”灵襄轻声吟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这是贺新郎的下半阙,不知如何,灵襄用那柔柔的声音道来,却自生出一股凛冽之气。
他的心中一阵激动,深深的凝望着这美丽的师姐。夕阳给她秀丽的轮廓镀了一道金边,晚风吹拂她的长发,明艳不可方物。
灵襄转过头,瞟了他一眼,“扑嗤”一笑:“呆子,在看什么。”
他的脸一热,忙道:“我在想,师姐念的真好……”
“真的?”灵襄偏着头看他。
“真的……”他呐呐的低下头。
“对了,你帮我看看……”灵襄从怀中掏出两付耳坠,“你说,我是带这付银丝纽镶桃花刺的好看,还是这付玉嵌鸦鹘青的好?”
“哦……这……都很好。”石生吃力的道。
灵襄一撇嘴,刚要说些什么。山下有钟声隐隐传来。
“唉,又要上晚课了。石生,好好读这书,过些日子我可要考你的噢!”灵襄俏皮的一笑,飘然下山去了。
石生一时无语,轻轻翻开了那书。只见那书中正是一首卜算子。“修竹翠罗寒,迟日江山暮。幽径无人独自芳,此恨知无数。只共梅花语,懒逐游丝去。著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
一个月后,他的师傅清虚病故了。
他不清楚师傅的一生是怎样的,他为什么总是喝那么多的酒?为什么总要去四处云游?他在寻找什么?他都无法知晓了。他也没有机会向师傅表示感谢,感谢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师傅临终前,曾抚摸他的头,轻轻的说:“生儿,师傅……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他明白师傅的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的握住了师傅的手。
最后,师傅的嘴角轻轻的蠕动着,似乎是念着一个什么名字。然后便停止了呼吸。
派中并没有为师傅大开丧席,毕竟,没有人关心一个武功低微的酒鬼。
送葬的同门都已散去。只有他一个人呆呆的跪在坟前。
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他目送着师傅的棺材被黄土覆盖,深深的呼吸。
抬起头,却见灵襄不知何时站在一边。和他一样,穿着一身的白色麻衣。
“师傅死啦……”他茫然的道。
“人总是会死的……”灵襄轻声道。
“不会有人记得他的,不会。他太平凡了,象我一样。虽然他是一个好人,虽然他也有自己的故事。”
灵襄没有回答,只静静的望着他。微风掀起她的衣袂,雨滴打湿了她的秀发,象出水了洛神。
“为什么?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么?这一生就是为了在离开尘世后被人遗忘?”他低声的问。
灵襄突然拔出剑来,在空中一挥。“石生,你看到这剑在空中的留痕了么?”
他茫然的摇了摇头。
“可是这一剑的确在空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只是我们无法看到而已。无论剑的光芒是灿烂还是黯淡,它们在空中的留痕都有着自己的意义。或许这一刻还没有,但下一刻却有了。剑过,又怎能无痕?”灵襄轻声道。
他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要成为师傅的那道剑痕。”
石生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举起杯子,将半杯苦涩的劣茶一饮而尽。然后举起胳膊,抹干唇角的水渍。
他刚刚为派内的膳房采办青菜。这里是城西的聚德楼,除了他,还有坐在另一张桌上的三房的两位师妹,余梦湘,柳鞠儿。与他不同,她们则是去采办女红的。
楼上的客人很多,人声嘈杂。两个师妹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少有交往的师兄,看得他十分不自在。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另外的一道目光。
这目光正在上下打量他的两个师妹,忽然间与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撞在一起,他只觉象低头匆匆赶路的行人突然间撞在了一道无形的墙上一般。一时间,头昏眼花,胸口发紧。
他不由得闭上眼,急促的呼吸着。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那目光的主人已坐在了师妹们的身边。两只手正肆无忌惮的搂在她们的腰际。两个师妹都木偶般的坐在那里,显然被点了穴道。
石生站起来,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向那人走过去。
“放开她们!”他平静的道。
那人抬起头,他们的目光再一次的交错在一起。他的年纪并不很老,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两鬓的头发微微的斑白,但白的很好看。他穿着一袭黑色的描金云纹长袍,目光透出一种超脱于尘世的邪意。
“你是谁?”那人问道。
“我是崆峒石生。”他回答。
“你知道我是谁?”那人又问。
石生静静的摇头。
“我是向文生。‘天地横行’向文生。”那人微笑道。
石生突然感到窗外的阳光格外的刺眼,他的眼眯了起来。
他听过这个名字。崆峒在九大门派中原来是排名第五的,现在却排名第四了。因为原来排在第四的昆仑得罪了一个叫向文生的人,于是,在一个雪夜之后,昆仑派在江湖中便永远消失了。
现在,这个人就坐在他的面前。
向文生!“天地横行”向文生!!天下公认的第一邪派高手向文生!!!
他缓缓的拔出了剑。“那么,放开她们,向文生!”
向文生有些好笑的瞧着他,两手却没有松开。
石生蓦的出剑!他用的是起雷七决中威力最强的一式——雷满鸿均!
耀眼的剑光挟带着隐隐的雷鸣,森森的剑气海潮般圈涌,划过丈许的空间,向着向文生汇聚!
向文生那绣着金色云纹的左袖抬起,轻拂。
就象天空的云雷交击在一起,他的剑刺到了向文生的大袖上!
漫空的雷鸣突然消散,剑气呻吟着被撕裂,石生感到自己被旋入了一道黑色的龙卷风,身子纸片般无力的飞起,向后撞去。
“哗啦!”他撞破了窗子,落向楼下。
他先落在了楼下卖馄饨的所支的棚顶,布帛撕裂声中,又压蹋了一张桌子,再滚落地上。破碎的碗片割破了他的脸庞,馄饨的汁液将他的衣服弄得一片狼藉。
他站起来,拭去嘴角的血丝,摇了摇晕沉沉的头。拾起剑,又踉跄的向楼上走去。四周的人视如瘟疫般的躲了开去。
聚德楼内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向文生和他的两个师妹坐在那里。
他摇摇摆摆的走到他们面前,再次沉声道:“放开她们。”
向文生笑了。
他再次的出剑,可还没等他发招,他的身子就再一次直直的飞了出去。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他的身体重重的跌在地上,溅起很高的尘土。
四周很静,听不到一丝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的一切突然变得扭曲了,天地,街道,人们的脸,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转,向着他压迫。
他试着移动他的腿,发现只有左腿还能移动。然后他用右手支起身子,蜷着右腿,一步又一步,再次向聚德楼走去。围观的人们纷纷给他把路让开。
走了几步,他的身子一晃,又重重的跌倒。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撑起身子,试着站起来,发现已经做不到了。便一点点的向楼上爬去。
终于,他又一次的站在向文生的面前。
“放……开她们。”他盯着向文生道。那端坐在那里的人影在不住的晃动,或者,是自己在晃动?
他试图站定身子。却听向文生问道:“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石生,崆峒石生。”他听到自己的虚弱声音在回答。
“好,石生,我会记住你。”
然后他发现自己又飞了起来,穿出窗子,落下。
他发现天空很蓝,阳光很耀眼,自己的身子又很轻,象飘浮在一个梦中似的。
自己已经死了么?已经在尘世间划过了自己的那道剑痕?
然后他看到灵襄的脸。原来自己真所死了,还在临死前看到师姐,真好。
突然他觉得身子一震,在定睛看时,原来自己在灵襄的怀中。刚才,是灵襄接住了他!
“是谁?”灵襄问,美丽的脸庞冰冷若霜雪。
他又看到两张脸,是崔元清和陆枫南。“是……向……向文生。”他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
“天地横行!”陆枫南惊呼。
灵襄一言不发,将他递给崔元清。拔出剑来,向着聚德楼走去。
“大师姐!”陆枫南急道。
灵襄象没听到,就那么的上楼去了。
三个人的心都紧了起来。石生努力的保持着神志的清醒,望着聚德楼。
忽然间听到向文生的怒喝:“什么人?!”起雷似的,楼内气劲交击声桌椅倒塌声碗碟破碎声汇成一片。
然后只见那窗中一道青色的剑芒一闪,整个的聚德楼在那一瞬间似乎都亮了起来!
一个人直直的从楼上跌落下来,撞在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在失去知觉前,石生仔细的看着那张在片刻前仍然不可一世的脸,却见那张脸上仍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怕!
当石生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他静静的躺在床上,看那屋顶斑驳的水渍。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谁?难道是灵襄?一个轻巧的身影闪了进来,却是柳鞠儿。
“啊,柳师妹。”他虚弱的道。
“石师兄,你好些了么?”柳鞠儿俏生生的道。
“好多了,你们呢?”
“余师姐和我都没事,只是你受了重伤,都是为了我们。”
石生叹道:“可我还是救不了你们,应该谢的是大师姐。”
“不!不!在我的心中,你和大师姐都是一样的,我和余师姐说要一辈子记住你为我们所做的。”
石生的心中一阵激动,又一阵茫然:“谢谢你,柳师妹。”突然间他想起灵襄,便问道,“对了,大师姐怎么样了,她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