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赤眉在原地绕着圈,眉头深蹙。
按照李赤眉的心意,他是既不愿,也不想与那个神秘敌人再继续打下去了。敌人身手高强不说,算盘也打得极精。他不与自家的大队人马硬拼,只把自己的人马引入丛林中,一个个地偷袭吃掉。其实,只要自己不进林子里,兵马严阵以待,他肯定是拿自己没办法的,但自己却也拿他没办法——自己两千多号人马陪他一个人耗,怎么耗得过?
而且,继续打下去的话,输赢姑且不论,敌人只有一个,自己有整整一个旅,即使杀了他或者擒了他,既不能增长自己的名声,也不能换得功勋,这场战斗毫无意义。
但就此罢手退兵的话,却又不行。前前后后,自己已有三十多名铠斗士损折在对方手上了,就此罢休的话,不说对士气的打击,就是日后传扬出去,说是自己整路兵马被一个金吾卫铠斗士逼退了,自己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好吧,就算为了麾下的兄弟们,自己不要脸倒也无所谓了,但没找到拓跋寒都督的下落,就这样回头,自己又如何跟元帅交差呢?
李赤眉只觉得,这实在是他平生所遇到最为棘手的处境了。打不赢,走不得,回不去,怎么办?
……
白亮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孟聚背倚着一棵大树,大口地喘气。
在他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七八具支离破碎的人体,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子,熏得他头晕脑胀。
孤身一人与三十多名铠斗士的周旋和厮杀,这种剧烈的运动即使以他超人的体力也难以承受。他抬头望着天空,通过那茂密的枝叶,努力去判断太阳的方向。
自己厮杀了多久了呢?一刻钟?半个时辰?或者整整一个时辰?有这个时间,部下们已经恢复战力了吗?孟聚不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休息回力,然后等着敌人下一波攻击。
这时,林外传来了一阵人叫嚷的声响,孟聚以为边军要进攻了,连忙站起身,拔起来插在身前的佰刀——原本锋利的刀刃被砍斫得到处是豁口,参差不齐的像把锯子。他向林外走了几步,于是林子外的人声听得更清楚了,那好像有人在叫嚷着什么。
孟聚向林外走去,于是那声音越发清晰。林子外边,有人正在大声喊话:“林子里的金吾卫兄弟听晓了,咱们是边军赤眉旅的兵马!李赤眉将军有请阁下出来,有要事面谈,保证绝无恶意。”
听了一阵,孟聚愣住了:自己遭遇的这路人马,原来竟是李赤眉的兵马?
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当年在武川匆匆一晤,李赤眉行事正直,嫉恶如仇,孟聚对他印象很好。尤其是后来知道李赤眉曾揍过申屠绝一顿,孟聚对他更是好感度飙升,直是引为知己。
“李赤眉,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倘若换了旁人,他只会把这当成是边军引诱自己出树林的诡计,打死都不肯出去。但孟聚总觉得,那位光明磊落的年青武官不至于用这么拙劣的阴谋。而且,即使真的有阴谋孟聚也不在乎——只要自己转身往树林里一逃,边军那边能拿自己怎样?能追得上自己的铠斗士,在这世上还没生出来呢!
孟聚扛着佰刀,大摇大摆地出了树林。
边军的兵马已经退出了两百步之外,林子前面空出了大片的空地,空地上只有一名孤身的铠斗士站在那。他解下了头盔,光着脑袋,手中拿着一杆佰刀。
阳光明媚,烈日普照。孟聚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那边的铠斗士,正是李赤眉本人。
孟聚看到李赤眉的时候,李赤眉也看到了他。
看到黑豹铠斗士从林中走出来,李赤眉微微躬身,身子绷紧,整个人如豹子一般蓄势待发——他倒不是想战斗,只是为了万一对方翻脸时好逃得快些。虽然李赤眉自信自己也是一名技艺娴熟的铠斗士,但对上这个连杀三十多名铠斗士的高手,他还真没有把握能从他的追杀下逃生。
孟聚把佰刀扛在肩头,施施然地走过去,在十几步之外停住了脚步。
“李赤眉李帅吗?久闻大名,幸会了。”
看到孟聚停下脚步不再靠近,李赤眉如释重负。他打量着孟聚,对方戴着头盔,覆面遮住了他的面目,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有点耳熟,就是不知道在哪听过了——真是奇怪了,眼前的铠斗士身材高挑匀称,怎么看也不是那种腰粗膀圆的壮汉的,他哪来这么可怕的力量,能连杀自己那么多的部下?
有些细节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对方孤身一人面对着整路兵马,还能这般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举止自然,这种气宇格局绝非一般粗鄙武夫能具备——李赤眉一眼就能判定,这铠斗士是见过大场面的,否则不会有这样的气质,搞不好他在金吾卫那边的地位还在自己之上呢。
对方跟自己一样,也属于大魏朝的高阶武官阶层——发现了这个事实,李赤眉感觉好受多了。这是种很微妙的心态,虽然同样是被迫屈服,但向一个跟自己地位相当的朝廷武将低头,和向一个粗鄙的小兵低头,这两者的心理感受绝对是不同的。
李赤眉抱拳道:“某正是李赤眉,这位金吾卫的武官请了,阁下武艺高强,以一胜众,在下甚是佩服。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在金吾卫中但任何官何职?”
孟聚抱拳回礼,沉闷的声音从覆面后传来:“某家无名小卒而已,不敢当李帅垂询。李帅找我有事?咱们都是军汉,现在大家又是敌非友,不兴唠叨,李帅有事就直说了吧。”
“好,阁下快人快语,果然是豪爽汉子!那某家就只说了,请问,我军的拓跋寒都督,他是否落在了贵军手上了?”
孟聚微微错愕:“你说什么?拓跋寒都督?”
“正是。我军主帅,拓跋寒都督在昨晚混战中失踪,至今不知所向。所以,某家烦劳阁下请问一声,他是否被贵部俘获?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孟聚狐疑地盯着李赤眉,目光中流露出诧异——战阵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拓跋寒是死是活,或许你们边军是很关心,但这关我鸟事?作为敌人,就算我知道拓跋寒的下落,可我干嘛要告诉你?
看出孟聚的意思,李赤眉赶紧补充道:“阁下如能将拓跋寒都督交还我方,我们必有重酬答谢!”——这个,就是李赤眉苦思冥想半天之后得出的妙计了。打不得,退不得,走不得,再没别的办法了,剩下的路,只有跟敌人和谈一条。
倘若是别的情况下,边军将领胆敢擅自跟金吾卫私下接触谈判,回去拓跋雄非把他整出屎来不可。但李赤眉却不担心这个,因为他有着绝好的理由——元帅的亲人、拓跋寒都督下落不明,我担心他的安危,不得不与金吾卫那帮贼子周旋接触,这是对元帅的真正忠诚啊。元帅为了自己侄子,肯定也不会怪责李赤眉擅做主张的,只会夸他当机立断应对得当。
有了这个理由,李赤眉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我是为了元帅的亲人才如此忍辱负重,难道你还以为我们整整一个旅的兵马怕了一个孤身的铠斗士吗?那真是笑话了——任何智力正常的人都不可能这样想,大家只当李赤眉是投鼠忌器,顾忌到拓跋寒的生命安全才不得不与金吾卫委以虚蛇。
至于说谈判能不能救回拓跋寒,李赤眉反倒不在乎了。
如果金吾卫肯把人活着交出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李赤眉估计,除非他们吃错药了才会这么做;
更大的可能,是金吾卫那边拒不交人——那倒也无妨,李赤眉同样可以说自己确实尽力营救拓跋寒了,回去以后也算有个交代了,现在也可以撤军走人了。
当然了,李赤眉暗地里打的小算盘,孟聚是不可能猜出的。他在认真地考虑着李赤眉的提议,只觉得荒谬又可笑。
“重酬答谢?”孟聚问:“李帅,你们边军,能拿出什么来答谢呢?”
听孟聚没有一口拒绝,李赤眉立即激动起来:有门!搞不好拓跋寒还真在他们手上?
“阁下,这个好商量。只要贵军能把拓跋都督交还我们,你们要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
孟聚想说:“可我没啥想要的。”但话没出口,他的目光扫过远方那座灰褐色的城池,灵机一动,出口的话变成了:“什么都可以谈?金城也可以吗?”
“金城?”
“对,你们把金城还给我们,我们就把拓跋寒还给你们。”
李赤眉一下愣住了。他蹙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要救回拓跋寒,花费点金银赎金,这倒无所谓,拓跋元帅再吝啬也不可能在这件小事上生气的。但金城……这个麻烦就大了。
作为边军的高级将领,李赤眉很清楚金城的重要意义。这可是打开慕容家防线的突破口,甚至可以说是边军集团通往胜利之路的保证。为了拿下金城,边军折损了三千多战兵,两百多架斗铠,可谓代价惨重,自己真敢擅自把它交换的话,元帅搞不好真要杀人的。
但就此放弃拓跋寒?那也不行,明知元帅亲人失陷敌手,你居然不尽力救援?这个罪名压下来,分量却也是不轻的。
李赤眉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老子只负责尽力谈,只回去管把结果报上去。至于肯不肯交金城来换拓跋寒这废物,由上面的大佬们来定,那可不关老子的事,老子今天能脱身就行。
打定了主意,李赤眉很郑重地点头:“只要能把拓跋都督交还我们,什么都是可以商量的。”
“李帅,要把金城交出来,只怕你办不到吧?”
反正已经打定了麻烦上交的主意,李赤眉也不怕信口开河:“阁下有所不知,金城驻军以拓跋寒都督为首,还有四位旅帅。但其余各位旅帅都在昨晚阵亡了,拓跋都督也是下落不明。所以,眼下的金城兵马以我为首,这件事我能做主。倒是阁下,你说拓跋寒都督在贵军手上,可有什么证据吗?”
孟聚注视他片刻,点头道:“好。李帅,你和你的部下在这边稍候,我去拿证据就回。”说罢,没等李赤眉反应,他转身又走进了树林中。
向着来路方向,孟聚在林中飞快地奔驰着,快得像一道闪电。他心急如焚,已顾不得潜藏身影了,三四里路的功夫,不到顷刻间就奔到了。
部下们看到孟镇督突然回来,都是惊喜,纷纷围了上来,没等他们发问,孟聚已经先开口了:“别说话,听我说——方才我们抓到的那名铠斗士,他现在在哪里了?”
镇督刚回来就突然说起这个,部下们迷糊了:“镇督,您说的谁啊?”
“就是特别能跑的那铠斗士,我们追了十几里路,最后才在林外草地上把他活抓的那家伙!我记得,他那身斗铠镶金嵌玉的,很精致的,该是个要紧的人物!王虎,我记得,是你的人抓了他吧?快带他来给我看看,我要亲自审问。”
于是,王虎奔过去,带来了那名铠斗士俘……的首级。
在孟聚愤怒的注视下,这胡汉混血的军官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这个,镇督,您也知道的,我们一路追杀过来,压根没时间收容俘虏。所以……我就果断行事了。”
“胡扯!道上没空收容俘虏还可以这样说,可他是最后一个了,完全可以活抓他了!”
“可是,大伙都杀得顺手了……”
对上这样的部下,孟聚还能说什么呢?
他派人去查验了尸身,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穿着镶金嵌玉,华贵斗铠的铠斗士果然就是怀朔都督拓跋寒,在他的尸身上已经搜出了将领的腰牌、令箭和几封往来信函,孟聚也没功夫细看,但看信封就知道是写给拓跋寒本人的。
这样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取金城的大好机会,就这样眼睁睁地从指边溜走。孟聚只能徒呼运气太差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恶狠狠地盯着王虎,然后把他好一通臭骂,骂得痛快又淋漓。
王虎被骂得一头雾水,众将也同样迷糊:杀个边军俘虏罢了,这才多大事,值得这么生气?
“唉王虎你这败家胚子,你可害老子丢大笔钱了!你干掉的这家伙,倘若活着的话,边军那边可是愿用金城来把他赎回去的!你们说说,倘若我们夺回了金城,慕容家那边该赏我们多少银子?王虎你这个没脑子的货,你一刀下去爽了,弟兄们的赏银都被你弄没了!”
众将听说了事情,无不对王虎怒目以示:倘若说先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但知道巨大的好处唾手可得,却是因为王虎错过了机会,这种痛惜感真是无法形容!一时间,众将纷纷加入声讨,将王虎拳打脚踢,狠狠痛揍。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王虎一脸的惶恐,偏偏这厮还在死鸭子嘴硬:“镇督,我看,李赤眉那家伙说话未必能算数的他搞不好在糊弄你呢!您想想,他只是个旅帅而已。要交出金城此等大事,哪里轮得到他说话?就算他同意,他的同僚和上司也未必同意呢!”
“王虎,你懂个屁!现在金城的驻军里,四个旅帅被我们宰了三个,李赤眉的上司拓跋寒都督——喏,就是被你干掉的那家伙——也挂了。现在,金城的最高长官就是李赤眉这个旅帅了,他说了自然就能算——”
说到这里,孟聚心念一动,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被触动了一般,但却是无法抓住具体的东西,他喃喃地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呃,李赤眉说了就能算?他为什么能做主?”
部下们面面相觑:镇督莫不是气疯了吧?
“镇督,您刚刚说的,因为金城边军的都督、旅帅级别的将领都在这一仗中阵亡了,只剩李赤眉一个旅帅了……”
被一语点醒,孟聚猛然醒悟过来了。他猛一击掌:“正是如此!在金城,再没有别的旅帅了——你们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东陵卫中千人百人中精挑细选脱颖而出的军官,哪个不是心思机敏、胆大包天的家伙,孟聚都说到这份上,大伙都里还不明白意思。
众人眼睛发亮,争先想后地嚷道:“在金城,他们没有别的将军坐镇了!”
“肯定是这样:为了偷袭金吾卫,昨晚金城的主力倾城而出,现在城中空虚了!”
“金城边军有战力的部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