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谈谈笑笑,王柱将孟聚带到了省陵署的刑案处。刑案处门口守着几个挎刀的卫兵,见到王柱过来,他们都肃然行礼,连腰牌都没盘查就放孟聚进去了。
孟聚微露诧异,王柱却是满脸的得色:“孟老弟,在省陵署这一亩三分地上,老哥我还是有点面子的。”
余书剑督察正好在,见到王柱,他打招呼:“原来是柱子,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叶镇督有要事吩咐吗?”
王柱把嘴向孟聚那边努了下:“这位是靖安陵署的孟侯督察,他才是叶督察交办的人。”
孟聚恭敬地行礼道:“参见余长官!卑职是靖安陵署的孟聚,奉叶镇督的钧令前来阁下处公办。”
余书剑抢上来握住孟聚的手,用力摇晃着:“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那么多礼。孟兄弟,你的大名我可是久仰了。”
余书剑是个很英俊的男子,他身材高大,文质彬彬,举止儒雅,有一种敦厚诚恳的气质。说话时候,他正视着孟聚的眼睛,目光明亮有神却不显咄咄逼人,声音浑厚柔和,令人觉得很亲切――这是个很容易给人好感的人。
“余督察说笑了,卑职惶恐。”
“哈哈,孟兄弟太谦了,这可不是我夸大啊,我们这个案子,刑案处忙了好久还是没头绪,但孟兄弟你刚上手几个小时,马上便找到关键线索,叶镇督赞不绝口,说你简直神了!孟兄弟莫怪我多事,听闻你这样的大才,我都想去招纳贤才了,但又想孟兄弟这样能干,在靖安陵署肯定也是顶梁柱,我动老蓝的心头爱将,他还不找我拼命了?如何,孟兄弟,有兴趣来省陵署这边干吗?”
“多谢大人赏识,卑职感激万分。只是蓝长官刚刚奏请叶镇督任我为主办,长官恩重,卑职不忍背离。”
余书剑摇头:“孟兄弟大才,区区一个主办,我觉得还是屈才了。不过人各有志,既然孟兄弟觉得靖安陵署那边还可以,不妨暂且在那边做着。倘若觉得做得不开心了,省陵署的刑案科是随时打开大门欢迎你的,待遇也绝不会比靖安陵署差,孟兄弟你可要好好考虑啊!”
虽然孟聚但没有跳槽的想法,但余书剑如此重视自己,他也感觉很荣幸,躬身道:“多谢长官赏识,卑职粉身难报。”
“呵呵,别说这些。咱们都是做刑案的同行,兄弟不闹这些虚礼。”
寒暄后,余书剑问道:“听说孟兄弟有镇督大人交办的任务?不知为何找到我?”
“卑职冒昧,请余长官阅视镇督大人手令。”
看完了手令,余书剑显得十分轻松:“秦府灭门案?这个案子,还有查的必要吗?这伙叛贼反正都要死的,谁杀的不一样?如何,靖安陵署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倒不关靖安陵署的事,是卑职觉得这个案子有点意思,想拿来练练手――给余长官您添麻烦了。”
“这说的什么话。”余书剑放声大笑:“我们这边案子太多,我都忙不过来,愁得头发都白了,孟兄弟帮我们分忧,我该感谢孟兄弟和靖安陵署才是。”
双方谈妥后就开始办移交手续。刑案处的吏员拿出一叠案卷,当着孟聚的面清点和登记。这时,孟聚趁机问余书剑,秦家上下的尸骸是否也要移交呢?
余书剑答得毫不含糊:“既然要移交案子,自然全部移交。尸骸是重要证据,肯定要交给孟兄弟你。尸体存在仵房那里,我会交代一声,孟老弟你叫人拉走就是了。”
“余长官,卑职有闻,谋反要犯,那是要斩首曝尸以慑不臣的,秦家这伙人……”
“规矩如此,但秦家这事又略有不同。按照大魏的法律,人死案消,秦家这伙人毕竟还没经有司审批定罪,也没过堂验证,倒还不能算正式的谋逆犯――这个,孟兄弟你看着料理,结案以后找个野坟堆把尸骸埋了就是。”
看到孟聚脸上的迟疑,余书剑压低了声量:“这件事,叶镇督也不希望惊动太大。孟老弟,你是知情的,该知道我们要对付的那号人物……把秦家定为谋逆的话,那得明正典刑,公告六镇,惊动太多,牵涉也太大了。”
孟聚恍然,连连点头:“若不是余长官指点,卑职险误大事。”
“呵呵,没事。孟老弟,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以后有什么事不清楚的,尽管到这边来问我好了。我毕竟比你多混了几年,见的东西多点,说不定也能帮你出出主意的。”
余书剑当真非常热情,他亲自送孟聚和王柱出到官署大门,握着孟聚的手一再道别,弄得旁人还以为余书剑借了孟聚几百两银子所以不舍得让他走呢。
第一卷 靖安故事 第三十五节 牺牲
走出官署老远,孟聚才问王柱:“如何?你觉得余督察这人怎样?今天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他蛮热情的。”
“我说孟老弟,老哥我见过的人多了,余书剑这人,读书人,花花肠子多,坏起来也黑――哦,孟老弟,我可不是说你啊!他对你热情,无非是知道叶镇督最近很信重你,所以他跟你拉拉交情也是有的。
不光是他,大家都知道靖安署出了一位好汉,特别得叶镇督信重,跟镇督顶嘴也没事,陵署里最近想结识你的人也不少呢。”
“呃,我就是顶了一两句而已,没那么严重吧?”
王柱打个寒颤:“只顶了一两句嘴?孟老弟,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不知道,叶镇督美女蛇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上次,有个家伙就是跟她顶嘴了一次――你猜猜,这厮后来怎样了?”
孟聚猜不出,但王柱却不肯说,他说:“孟老弟,我是镇督身边的人,外人看着我们威风,我们自个却是整日里胆战心惊。我将来万一犯什么错被镇督责罚,你可记得千万在镇督面前帮我讨个人情啊!”
孟聚一愣:“那是自然。”心里却在狐疑了:那个娇滴滴仙女一般的叶迦南,当真有这么恐怖吗?
跟王柱分手以后,孟聚也不耽搁,直接去了省陵署的仵房。
虽然被王柱说得很不堪,但余书剑倒还称得上言而有信,果然给这边打了招呼。孟聚刚出示手令,验尸官就说了:“孟长官是吧?余长官说过了,说你会过来提尸的――您得动作快点,再不提走,那就要有味道了。”
验尸官帮孟聚找了几个仵工来,弄了两辆马车,将尸体运到了靖安陵署的仵房。一路都还顺利,没想到麻烦倒是出在靖安陵署这边。
靖安陵署的验尸官抗议,说不见案子和公文,平白无故弄了这十几条“臭咸鱼”到他那边,这算怎么回事?他坚决不肯收,让孟聚自己拉回家摆好了。
孟聚跟他说了一通好话,跟他保证时间不会长,顶多也就三两天,但不知是否跟死尸打交道多了,这个验尸官的脾气臭得跟死人差不多,就是咬定了没有立案公函不肯接收。
省陵署的几个仵工在旁边也不做声,笑眯眯地看着靖安署内讧。
最后,孟聚被逼得没办法,出示了叶迦南的手令,嚣张的验尸官才软了下来,答应允许孟聚暂时在此存放尸体。
但孟聚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存放尸首,他还想查清秦家老少们的死因。为这个,他又对着验尸官说了一通好话,还给他偷塞了一把铜钱,对方才肯答应进去验尸。孟聚在外边等了好久,日头都快下山了,那老头子验尸官才悠悠然走出来。
孟聚迎上去:“如何?”
验尸官好整以暇地解下口罩,解开身前脏兮兮的大褂,拿水洗手、洗脸,孟聚赔着笑脸在旁边给他递毛巾和水瓢,折腾了好一阵,验尸官才慢悠悠地说:“孟侯督察,凭我三十几年的仵作经历来判断,你拉过来的这批,都是……”
孟聚屏住了呼吸,竖着耳朵倾听,生怕遗漏了一个字。
“……死人。”
孟聚差点一拳砸死了这老家伙。
“老前辈,您能否帮忙判断一下死因?是什么兵器造成的?”
“外伤,刀伤。”
“还有别的吗?更详细点的?”
老头子翻翻白眼:“他们都是死于刀下,但下手的不止一人。从刀口判断,共有五个人下手。其中有两个是一流好手,三个一般。”
这下,孟聚真的不佩服不行了。光从刀口就能判断出下手人数和武功高低,这老家伙的三十几年还真不是白混的。孟聚赞叹道:“前辈神目精湛,实在已是神乎其技,晚辈佩服。”
老家伙冷冷哼了一声:“拍马屁也没用!验尸费一两银子,停尸费一两银子一天,你快找人来交钱。”
若在两天前,听到这个数字孟聚还不得当场跳起来。但现在发财立品,孟员外只是淡淡一笑:“好说,让前辈费心了。我会抓紧处理的。”
接下来的半天,孟聚忙得恨不得手脚一起走路,他自个都不知道,办一个最简单的丧事竟然会这么麻烦。他带秦玄来见家人最后一面,少年当场就哭晕过去,结果丧事没开办,孟聚不得不先背着孟聚去找郎中――好在只走出了两条街,小家伙就自个醒过来了,孟聚在一边揉着腰直喘气,只换来小家伙鄙视的一眼:“大叔,你老了,肾亏――以后少找点女人!”
把秦玄撇在家里,孟聚出去找棺材铺买了一批棺材,雇了一伙敛工,当天就把这批尸体运到城外的野地里埋了。害怕日后被朝廷查到身份戮尸泄愤,孟聚没敢在墓碑上写他们的名字,只写了“靖安府陈氏一族合墓”。
下葬过程里,秦玄没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孟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伤心过度得傻了。下葬后,孟聚掏出钱打发走了帮工,叫秦玄道:“来,给你爹妈磕个头。”
秦玄去跟自己父母上香了,孟聚坐在树下,望着天空漂浮的黄昏彤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孤独。
自己到靖安城的时间不长,但已发生了太多的事了。孟聚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但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如此做。
但是,实在很累啊。孟聚觉得很疲倦,肩头沉重得都挺不直了。他希望能卸下所有包袱和伪装,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秦玄磕头完了,走过来,眼睛红红的,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
“老孟,我们回去吧。”
孟聚望着他:“你拜完了?”
“嗯,拜完了。”
“还有香吗?给我一支。”
孟聚接过香,走到秦府家人的墓前,双手合十,低声祈祷:“观世音菩萨白佛言:世尊,若诸众生诵持大悲神咒,堕三恶道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诸佛国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若不得无量三昧辩才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于现在生中一切所求,若不果遂者,不得为大悲心陀罗尼也。唯除不善及不至诚……”
黄昏的夕阳下,英俊的年轻军官伫立在野地里,低沉的念经声远远地传开来,平添了一份神秘的静谧。
对面前的墓碑,孟聚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悔恨。
对不起――虽然知道这样说很没用,但我还是想说一声,对不起。秦风老先生,秦穆年兄,还有秦家的其他人。虽然你们的死亡并不是我造成,更非我本意,但提供灭绝王线索的人是我,所有的一切也是因此而起,我满手血腥,罪孽深重。
如何能想象呢?几个平民,你们竟能如此坚贞,如此勇敢!你们的勇气,就象黑夜里闪耀的火种,昭示黎明的即将到来,让同样在黑暗中坚守的同伴不至于绝望。
我们不曾相识,但我们彼此相知。
秦风老爷,还有秦家的人们,秦家的唯一血脉秦玄,我会为你们照顾,直至他成人。虽然说这样微不足道,但这是我唯一能弥补自己过失的办法。
黑幕依然深沉,光明的到来还很遥远。伟大事业需要牺牲,需要血肉的献祭。我只希望,不要再有象你们一样的无辜平民为此而丧命。
不屈的英灵,不为人知的无名英雄,请安息吧,你们的遗愿,我来为你们完成。若诸位在天有灵,请庇佑我前行的道路,让我顺利抵达终点,而不至在半道里失败。
念完了两遍经文,孟聚将香插在了坟头,然后深深地一鞠躬,秦玄在一旁对孟聚磕头。孟聚一惊,上前扶起秦玄:“秦玄,何必如此重礼?”
秦玄坚决地磕了三个响头:“孟老大,你帮我父母收敛遗体,这是大恩,这是应当的。”
孟聚阻止不及,也就放任他了。
“来,秦玄,起来。我们聊聊。”
不知是否感激孟聚的原因,今天秦玄特别好说话,闻声坐到孟聚身边。
在野树下,二人面对着墓地的方向,并肩坐着。
“秦玄,你家人已经落土为安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没等秦玄回答,孟聚已经自顾自地说了:
“我想,等你修养好了身体,我带你去陵署报到,你当陵署的杂役,在这边避一阵风头。”
听到“陵署”二字,少年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他翻翻白眼:“孟老大,秦家在靖安的产业是被查抄了,但我还没穷到要去当杂役的地步――更不要说去东陵卫了。”
第一卷 靖安故事 第三十六节 晋升
孟聚平静地说:“你要去,必须去。”
“为何?虽然杀害我父母的不是东陵卫,但若不是他们,我的爸妈又怎会死?”
孟聚望了他一眼,眼中带有深深的愧疚。少年再聪颖,他也万万不会想到,导致秦家灭门大灾难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刚刚磕头的“孟老大”。倘若有一天,秦玄知道就是自己提供的线索导致了这场灾难,那时的他还会感激自己吗?
“秦玄,我也是陵卫――你也恨我吗?”
“你不同,孟老大,你是好人,我当然不会恨你,你和他们不一样,爹爹、哥哥和管事他们都说,孟哥你是好心人。”
收钱受贿放人,结果被称为“好心人”――孟聚估计即使拥有无敌厚颜大法的刘真在这里也会羞涩脸红的。他干咳一声:“所以说,东陵卫只是某个人群的集合,里面固然有坏人,但也有象我一样的――呃――普通人。职业只是谋生的手段而已,我们不能简单地以从事的职业来判断他的人格和道德……”
秦玄又翻翻白眼:“孟老大,你的废话真多。难道说,陵卫里面也有象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