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大的轰隆声中,潮水般的斗铠从树林中涌出来,向着行进中的金吾卫军列猛扑而至。连绵不绝的黑色斗铠一队又一队地从树林中涌出,铠斗士身后白色的斗蓬密集连绵,犹如一片偌大的云朵,那片雪白一眼望不到尽头,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恐怖。
巨大的轰隆声中,他们人未至,毁天灭地的威势已经笼罩了每一个人。
最先受到攻击的是前军部队,前军有着三旅兵马,步军、马军和铠斗士加起来有着多达上万人的战兵,士卒精锐,军官们也颇为得力,倘若放在正面战场上,他们是堪称一路劲旅的,但在行军途中遭遇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金吾卫的士兵和军官们都非常清楚,就跟人力无法对抗天地之威一样,肉身也是绝无可能对抗斗铠的。面对那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扑来的斗铠群,前军压根就没组织起抵抗,崩溃得可以说是“干脆利索”。
铺天盖地的斗铠行进声中,士兵们纷纷丢掉了手上的火把,丢掉了包裹和兵器,纷纷离开官道四散奔向原野。因为平坦的官道太适合斗铠的冲击了,他们知道自己跑不过全速开动的斗铠,只有躲到树林或者高坡上才能避开追杀。轻松地击溃了前军,边军斗铠群开始调转方向,沿着行军的官道疾奔,冲击金吾卫的整个队列,倒卷杀来。在他们的冲击道上,凡是躲避不及的金吾卫官兵统统被压成了肉泥。
“逃命吧!”
“败了,败了!”
黑暗中,惊恐的喧嚣四处响起,声浪一波更胜一波,其中还夹杂着濒死伤兵的惨呼。面对黑暗和死亡的恐惧控制了金吾卫官兵,连军官的呵斥都无法遏制。被这铺天盖地的恐惧浪潮所席卷,面对那漫山遍野的溃逃兵马,即使一些本来还存有战力的兵马也迅速崩溃了。
轩文科的亲军位于大军的中段,并不是第一批受到斗铠冲击的部队。当听到前军那边传来的恐怖喧嚣的时候,他的脸唰的变得惨白。
他惊恐万分地发布了命令,命令前军立即出动反击,阻止北疆军的进攻,为大军赢得整队的时间——其实孟聚错怪了轩总管,他其实还是安排了一批斗铠掩护部队的,总数为一个旅,分布在前军、中军和辎重队各处。但在汹涌而至的北疆军面前,这些分散的掩护兵马并未能为大军争取到应战的时间,数量占了绝对优势的北疆斗铠倾刻间便摧毁了他们,接着便是整路大军赤裸裸地暴露在敌军斗铠面前,被蹂躏得体无完肤。
在边军猛烈的攻势下,长达数里的北上增援兵马,就像被巨浪冲击的泥沙堤坝一样,轰然倒塌。
军队的崩溃是一场灾难,无可阻止,无可挽回。即使在数里外的远处,亦能听到那片轰烈的惨叫和喧嚣。那条巨大的火把长龙像是被不可阻挡的巨力猛然一击,断成了数截,紧接着便是火把光点大批而迅速的消灭,龙头、龙颈、龙身……那条蜿蜒数里的行军巨龙,一截又一截地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孟聚伫立在高处,注视着那条正在被屠杀的巨龙,耳边传来了那震天的喧嚣,他神情沉静而严峻,心情却是颇为复杂。
自己的先见之明终于得到了证实,轩文科的愚蠢和固执终将得到应有的惩罚——但这样的代价,委实太过沉重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自己出击援救的最佳时机?
按孟聚原先的估计,即使最终落败,坐拥上千斗铠、两万战兵的轩文科,怎么也该能抵挡到天亮的,那才是自己出手援救、一击败敌的最佳时机。
没想到,现在自己看到的却是一面倒的崩溃。敌人攻势狂飙如潮,毫无阻碍,这让孟聚把轩文科恨得牙齿发痒:事前无法预料敌人的伏击,可谓无谋;一意孤行,拒绝孟聚再三的提醒,可谓刚愎;安排的队列被敌人一击即溃,可谓失策——这些都懒的说他了,孟聚本来对这人也没多高期待。
可是,就算事发突然无法指挥全军吧,把轩文科身边的亲兵家丁披铠武装起来,怎么也能凑上百十具斗铠吧?发动起一次反突击,迟缓敌人的推进,给后面的兵马赢得备战或是撤退的时间,这件事总该办得到吧?就算大军最后落败,他怎么也该能坚持上一两个时辰吧,起码也帮忙消耗下边军的体力吧?
“本来就知道这家伙是废柴了,没想到废柴到这地步!书生领兵,从没出过什么好事,这帮家伙只会躲在安全地方动嘴皮子,真要让他们到一线临战调度,当场就尿裤子了!十有八九,轩文科这家伙是逃了。”
孟聚很是为难,轩文科废柴是他的事,可这实在让孟聚处境尴尬。他若是现在掉头就走,自然可以毫发无伤地回去,可慕容家的一路大军被边军追杀殆尽,唯有自己安全归来——自家的兵马死光了,别人的兵马却是毫发无损,就算慕容破胸怀再宽广,只怕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孟聚看了。
再加上轩文科和一帮吃了败仗的将领们为了推卸责任,肯定要死命地抹黑孟聚的,搞不好把自己栽赃成边军的卧底都有可能——“孟獠未请军令,突率亲兵擅离本队,潜形匿迹,不知所向,王师将官无不惊骇,有识将士,皆以为忧,军心浮动惊惶,虽众将尽力弹压亦无济于事。孟燎方离,北贼旋即掩杀而至,内有一彪带路兵马,皆以赤巾覆面。此路兵马深知我军内情,所击皆为我军要害,虽众将力战不屈,无奈敌众我寡……”——拿屁股都知道这帮人会怎么说,那帮龌龊文人,拿敌人是没啥办法,但整起自己人来却是最拿手的。
孟聚在沉吟着思考,部下众将神情肃然,沉静如林。数年间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早已培养出他们对孟聚近乎无条件的崇拜。镇督总会带着大伙打胜仗的,这就跟太阳在东方升起一般天经地义。该怎么办,自己根本不必操心,不必追问,只需等着镇督发出命令然后照做就好——这也是孟聚要把马贵赶走的原因了,那个死太监在的话,孟聚会被他的公鸭嗓子烦躁死。
前面传来了一阵急速的脚军步声,一名斥候军官穿过夜色快步走进,他肃然向孟聚行礼:“启禀镇督,边军已经击溃了金吾卫的前军和中军,现在他们正在向后军扑去。”
“敌人分兵了吗?”
“有!他们留下一部分斗铠追击溃逃的前军,在击败中军后又派出一部分斗铠去追击,主力则扑向后军,斗铠数不详,但应该不超过五百具斗铠。在他们身后,又有数千步军和马兵随后,但斗铠攻得太快,那些马队和骑兵已跟前锋的斗铠脱节了,足足有两里。”
“北疆军的旗号打探到了吗?是哪些部队?”
“抱歉,镇督,北将军攻得太快,他们各部兵马已经混编了,再加上太暗了,实在看不清他们的旗号。”
“轩文科何在?”
“他逃了,或是死了。他的主帅旗帜已经不在了,镇督,我们要继续打探吗?”
孟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等了,敌人两次分兵,这已经是自己能等来的最好机会了。再耽搁下去,待那些追击溃兵的斗铠回头,自己的战斗就更难打了。
“出发!”孟聚站起身,对环侍的军官们发令,声音不高但却是极锐利:“三刻之内,我军务必击破当面之敌!”
命令既下,斗铠队伍随之出发。在斥候队带领下,东平陵卫的人马一队队谨慎地、悄悄地向战场接近,远处那片轰隆震天的杀声掩盖了斗铠行进的声音。
就如从前上战场时一样,孟聚穿着一身豹式斗铠,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转过一片树林,战场赫然已经在目。在那黯淡的苍穹背后,清晰地显出一片耀眼的火光,大片火光照红了一方天幕,那是大片的粮草车队被火烧着了,那火焰甚至蔓延到了道边的荒草中,撕裂了一方的黑暗天际。
就在那火光中,无数的人影在奔走呼号,惨呼声、铿锵的金属撞击声混杂成一片,那声音混成了一片宏大而杂乱的杂音,直冲云霄。
在那火光明耀处,传来了轰隆的交战声,在红亮的火光照耀下,激烈的交战正在进行着,两股斗铠正在恶斗。三五成群的斗铠战斗群在火光中忽进忽退,那些魁梧的黑色身影反映着血红的火光,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武器的撞击声响震耳欲聋。那些厮杀中的斗铠,犹如地狱中突然冒出来的修罗和恶魔,正在你死我活地争斗着。
孟聚甚是惊讶,拥有精锐兵马的前军和押营亲兵的中军都是一击即溃,为何反而是一帮战斗力低下的辅兵和辎重兵反而能坚持抵抗得更久?
但他已经没空思考这个问题了,他刚趟过一片着了火的草丛,绕过一辆翻倒的马车,迎面就撞上了一名铠斗士。
这是一名穿着虎式斗铠的斗士,手提佰刀,身子晃荡着,像是还不适应身上的斗铠。很显然,这次的遭遇对他也是一桩突然事件,看到孟聚突然从火光后冒出来,这铠斗士愣了下,站住了脚步。
就在他停步的时间,孟聚已经动手了,只听“噌”一声脆响,孟聚手中的佰刀已经准确地捅穿了对方的护喉,激涌而出的鲜血溅到了孟聚的覆面。
这名铠斗士丢下了长刀,抱着自已的喉咙翻倒在地,痛苦地来回翻滚着。气管被割断了,他说不出话来,一张狰狞的钢铁面具盖住了他的脸面,只有透过覆面的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孟聚,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咯咯”声地,在地上滚来又滚去。
与对方眼神接触,看到对方不甘又绝望的眼神,孟聚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杀错人了,这应该不是北疆军的铠斗士,而是护卫后军的金吾卫士兵。
这时,有人在他身边大声地说:“镇督,请您当心,敌人的铠斗士披着白色斗篷!”
孟聚低沉地“嗯”了一声,望向地上倒下的那名铠斗士——果然,他的背后并没有白色的斗篷。他艰难地把目光从那濒死士兵的眼睛里移开,投向了那片如火如荼的战场。
在那片火光中,两军铠斗士正在厮杀,金吾卫最后有组织的残余力量正在败退。看到这一幕,孟聚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交战的北疆军和金吾卫,他们同样穿着大魏朝的黑色制式斗铠,操着同样的语言,有着几乎同样的军旅编制和服饰——当然,交战日久,双方军官肯定知道该如何区分敌友,但初来乍到的东陵卫却不知道。依孟聚那天怨人怒的人缘,有哪个金吾卫将领会去提点他?
孟聚冷笑着用力挥舞手上那杆滴血的佰刀,血珠被远远地甩开了,飞舞的刀刃在火光中泛出一道白亮又清冷的轨迹。
“跟我上。”年青将军的声音清冷又残酷:“敌友难辨的,都杀了!”
……
孟聚领着麾下铠斗士,径直向那拼杀得最激烈的战场奔去。
一路过去,他们看到了一片混乱又动荡的情景,大群的溃败士兵、民夫和辅兵从他们身边奔过、逃难的人群汹涌如潮,简直像被那狂风掀起的浪头,惊恐万分的情绪控制了所有人,溃败的人潮抢奔逃窜,呼号惨叫自相倾轧、自相践踏。烈焰焚空,铁骑轰隆,激战方烈,犹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恐怖和绝望气息已经控制了所有人,哭嚷之声震撼天宇。
越向前走,离战场越近,逃亡的溃兵人潮渐渐稀疏,孟聚穿过大片乱七八糟横垮在道上的粮车和辎重,那些驾驭车队的民夫和辅兵大多已经逃散,只剩数以百计的运粮车和辎重被丢弃在原地,堵塞了整条道路。在有些地段,铠斗士们不得不以佰刀将那横跨在道上的粮车劈开,才能开出一条道来。
孟聚领着前锋队越过了一排翻倒的粮车,迎面的火光中突然窜来一群铠斗士。
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对方也看到了孟聚。这群铠斗士不呼喝也不喊杀,犹如夜鸟展翼一般迅疾地展开了队列,朝着孟聚这帮人径直就扑了上来。在他们背后,无数雪白的斗篷连成了一片,那些迎风招展的斗篷犹如白色的云朵一般被火光映照着,灿烂无比。
在这群沉默的铠斗士身上,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干练和利索,犹如伏在草丛中的赤练蛇瞄准了猎物突然暴起,他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冲了过来,甚至无视这边人多势众——倘非百战兵,绝无这种目空一切的傲气和自信,也不可能有那种迅若雷霆的反应和速度。
孟聚立即就能断定,这伙铠斗士,定然是北疆边军中的精锐。
敌人来得太快,孟聚连叫一声都来不及,战斗已经展开了。铠斗士们扑近,作势正要厮杀,忽然手臂齐齐一扬,尖锐的破风声嗤嗤作响,一波弩箭铺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这种装备在臂上的轻便弩威力很大,尤其是近距离下的攒射,力度足以穿透铠斗士的护铠,这帮铠斗士作势要近身厮杀,却是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狡猾又刁毒。
眼见这帮人扬手,孟聚心下已知不妙。不待想明白,他的身体已经闪电般做出了反应:急速单膝跪下,左手单臂举起盾牌遮住了头脸和前胸要害。说时慢那时快,在撕裂锦绸一般的尖锐破风声中,“铛”的一声巨响,挡在面前的护盾如被铁锤猛击,孟聚却是松了口气:自己活下来了!
和孟聚一样,他麾下的铠斗士亦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反应敏捷。当头的一排铠斗士大都做出了闪避和护卫要害的动作,这一轮攒射中,只有几个运气不好的铠斗士被射中了盾牌护卫不到的肩膀处,他们闷哼一声,向后退后,借着同伴的掩护,退出了前锋队列。
看到这路兵马应变神速,在弩箭的攒射下不显丝毫慌乱,一轮近距离攒射,竟只击中了几个敌人,迎面而来的铠斗士们显得很是意外。没等他们再射,孟聚低吼一声,如同一头咆哮的狮子般,怒吼着向对面冲去。
见孟聚突然冲近,铠斗士群中有个北疆口音低喝一声:“起!”
当头的一排铠斗士齐齐把手中的佰刀斜向前竖起,十几把佰刀齐齐竖起,犹如平地上陡然升起来一面闪亮的刀墙,然后齐齐斩下,刀光如瀑布般倾下,眼看着就要把那个胆大又狂妄的疯子乱刀斩碎了——呃,只差了一点。
孟聚突然加速,他淡淡的身影就像没有实体的幽灵,诡异地穿过了那片密不透风的刀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