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案子会牵涉到很多人。想想那100亩地,卖给了谁?卖地的钱,又是谁拿了?那个副县长的同学,都是什么人?他们是中央学校毕业的,将会担任什么官职?商人、政府、银行三结合,是当今最佳的发财模式,其密诀就是国有土地。成克杰,在一个项目中指示市政府将土地评估价每亩96万余元压到55万元,好处费就高达2000万。你想想,你这个官司打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弟弟,夜太黑了……”
龙琪的一连串质问让龙言无言。他是律师,他听的见的多了。不是不知道啊!有些内幕一旦揭开,真是怵目惊心。可是谁敢去揭?
“只有妥协吗?”
“你是资深律师了,你应该很明白,现在好多反贪大案的批露,往往是因为他们内部权力争斗与利益不均衡而互相咬出来的。决不是由于什么正义……”
这话更让人丧气,我们心中的正气大约就是这样一点点被丧掉的。龙言很沮丧,这是他入行以来最窝囊的一次官司。
“可农民被卖掉的地呢?”
“那点地算什么?X年全国立案查处土地违法案件10多万件,涉及土地面积将近3万多公顷,其中耕地就占了一小半。”
“可那些农民以后靠什么过日子?没了地你让他们吃什么?”
“农民吃什么是你管的事吗?那是政府的事!”龙琪说。她这边已经接了个烫手的热山芋,真不想弟弟那边再捅一个马蜂窝。
“我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那是政府的事!”龙言这时盯着龙琪。
龙琪看着这位大律师,这才意识到自己跳进他的“陷坑”中。他办案无数,能有什么需要她指点的?
“你想说什么?”
“龙欢去了哪里?不要隐瞒我。我们是孪生姐弟。心灵相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龙欢他……”龙言的口气突然一变,表现出少有的咄咄逼人。他与龙琪长得酷似,只是少了几分姐姐的冷峻,多了几分学者的儒雅。但此刻,他就像在法庭上一样,目光犀利。
“龙欢被绑架了。”龙琪说。
龙言沉默了一下,“与游自力那件事有关?”
龙琪点头。
“你刚才说了,这是政府的事。反贪禁毒是他们事……”龙言说。
“可游自力是我们兄弟。”龙琪说。
龙言不说话了,他、姐姐、自力,是一起长大的,少年人的情谊大概是最纯真不过的。“对方让你拿什么赎人?”
“拿我自己!”
龙言看着姐姐。这是他预料中的。“我跟你一起去。”
“行!”龙琪很干脆。
“这么爽快?”因为对方的过于痛快,龙言倒犹疑起来。
“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事我落下过你。”
“这是什么好事?”龙言被姐姐说的倒有哭笑不得。
“知道不是好事,你还跟着干什么?”龙琪淡淡地。一句话就把对方推开了。
龙言盯着姐姐。想想应该怎么应付这一句。
“龙欢是在我身边长的。”他轻轻地说。龙欢在龙言身边的时间,超过龙琪。他对他的感情,更像父子。
龙琪不语,低下头,龙言看见他姐姐脸上的泪光,心里一震,难道……
“龙欢已经不在了。”沉默了一阵的龙琪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龙琪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你再说一遍……”龙言盯着龙琪。
“不必再重复了,你没听错,你的耳朵没骗你。”
没有一种能描述出龙言的心情,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日本人扫荡过的大平原。残破、零乱。
“不要这个样子。”龙琪说,“有人正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惊惧、痛苦、伤感、混乱、崩溃、要死要活……那我们就给他们不想要的,平静、安详、有序、坚定。”
“说实话,我真的希望游自力那件事从来也没发生过……”龙言说。他的心情难以言述。
“游自力他是我们的兄弟……”龙琪慢慢地说,“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背那首诗。”
“记得。”龙言轻轻地说,“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苍苍,野茫茫,风飒飒,那是另外一种生活。
龙琪笑了笑,“自力比我们小,他老是记不住,我们还笑他。”
龙言接着说:“那时,我们去很远的地方摘沙枣,沙枣青的时候很涩,可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吃,吃的舌头涩得都动不了。春天我们养蜗牛,碗里放半碗水,让蜗牛游泳,游着游着,它会把身子从壳里伸出来,半透明的,它的角,手一碰就缩回去了。夏天南干渠里有水时,我们去摸鱼儿,那鱼真小,最大的指头长。我们去草窝里抓蚂蚱烧着吃,我们还一起爬树,我喜欢掏鸟蛋,一次刚爬到鸟窝边,突然伸出一个蛇头……”
“你从树上掉下来,是自力的父亲套上马车送你去医院,还给你输了血。他说,他从来不得病,他是草原上最强壮的勇士。也奇怪,从那以后,你再也没得过什么病。他老人家现在也有50多岁了吧,他可能还在天天盼着自力回去。他就自力一个儿子。”
“不要说了,我知道我知道,自力是我们的兄弟,可你是我姐姐!”龙言打断了龙琪的话,指指天,“看到没有,天太黑了!”
“是,天太黑了,可天最黑的时候,也是即将要亮的时刻。”
龙言不说话了,他这个姐姐从不服输,“好吧,我问你,如果不是自力,你会管吗?”
“不一定。真的。”
“你会的。”
“对,跟你帮闻光明打官司一样。”
“我承认,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不是活得不耐烦,而是有些事实在让你看不顺眼。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可当时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老天没长眼睛吗?
为什么要苟活?生命没有了尊严,活着还有意思吗?
“我们在草原真是待坏了。脑门上那股血气一冲上来,摁奈也摁奈不住。真是人家说的二杆子脾气。”
“别这么说,乔烟眉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还有扈平和小方……”
“小方是谁?”龙言知道乔烟眉扈平,不知道小方。
“你应该认识,市刑警队的。”
噢?有警察介入或许会好点。“他……可靠吗?”
“当然,我花大价钱试验过的。”
“晚上他跟你一起去吗?”
“不,是另外一个。”
“我……”龙言举言又止。
“行了,我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是小孩子了。”
“这是我最想说的一句。”
“不行。”
“我不怕死。”龙言的眼中暴出一团野火。
“好,人只要不怕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我告诉你,自力这事,光今晚是了不了的。你留下,迟两天再死。反正结局是一样的,你急什么?还真有抢死的!”
“我……”龙言这个大律师突然词穷了。
“这是一场危险接力赛,先是自力,后来有小乔,现在是我,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一个一个冒出来……你,也可以是其中的一个。这就叫薪传而火不灭。”
“可,我们面对的,是机器。”
“机器不也是人造的吗?”
──机器不也是人造的吗?
神像是人塑的,神话是人编的,如果有一天人不信神,神就什么也不是!
人比神多,以一敌万,害怕的谁?
“不要太紧张,我想,对方的恐惧决不比我们少。因为他们害怕,所以才要灭口。而老百姓的嘴巴,是能捂得住的吗?防口甚于壅川。”龙琪说。
“那,让我做一点事吧。”龙言说。今夜,无人入眠。
“你去找小方,他会告诉你,你该做什么。”龙琪说。
龙言则发觉,在提到小方时,姐姐的表情有点不同。律师的眼睛是火眼金睛。
“龙律师,你原来在这里,我找你一个晚上了。”杨小玉走过来。她可能已经站了很久了。
“找我有事?”龙言问。
“跟你单独谈谈。”话语如雾。
真的起雾了,整个空中花园缥缈朦胧……
一切有如法,如露、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
小方站在1208室的门外,心里突然间万念俱灰。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一切,也可能会在这里结束。绕了个圈子又回到起点。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心也不是原来那颗心。
──那一次,我就站在这里,正要敲门,你出来了,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心在动,如花之怒放,痛、痒、麻、酸、甜……万法皆备。
这一次呢?
这一次,我都不愿意举手敲门,我怕那声音太不温和,扰乱了我和你的心跳,我宁肯站在这里,让你在尘世的噪杂中、于万万人中,听到我为你呼吸……
你听到了吗?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如果你现在打开门,我倚在你的门边。
你听到了吗?
她听到了。
她打开门。
她的表情很轻松,就似马上要乘航班去渡假。是啊,演戏的人,往往比看戏的人要镇定。小方觉得自己此时就是一个看戏的,看她去演一场危险游戏。
他却不能跟着去,杨小玉说:“连我都不去,因为我们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其实就算杨小玉不说,他也明白,一起死了有什么好?那正遂了对方一网打尽的心愿。
可一个人活下来又有什么好?
“请吧!”她把他让到屋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说点什么?总得说点什么,对不对?我们的方队长于这一刻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你……一定要回来。” ──这不废话吗?
她笑了,换了个话题,因为能不能回来不由她决定。
“你吃过夜宵了吗?”说吃吧。
他摇头。打肿脸充胖子强颜欢笑给别人看是不得已,吃不下硬吃骗自己就不对了。
“怎么,我们的饭不对你的胃口?你平常都喜欢吃些什么?”她问。──其实,他们彼此对各自的生活习惯并不是很了解。
“我一般喜欢吃面。我煮的面挺好吃。”
“是方便面吧?”她笑一笑。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知道?有谁会为了喝一杯牛奶而养一头奶牛?有哪个单身汉为了吃一碗面而准备锅碗瓢盆面板擀面杖的。
他笑一笑,又没话说了。不行啊,得说点什么,一定得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以前,他们没有,现在,没法开口,以后……更谈不上。眼下的困境还没渡过呢。
说点什么呢?
其实……也不是没话说,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人嘴上有时压着泰山。尽管那句话在心里滚过来,碾过去,热得发烫,熟得冒泡,呼之欲出,可就是出不来。
“你吃宵夜了吗?”思来想去,只好把她的问题再还给她。
她点头。她吃得下。马背上长大的人心胸到底不一样。
“那……你平常最喜欢吃什么?” 还是继续说吃。俗是俗了点,但这是最保险的话题。
龙琪想了半天,“说来也怪,有好胃口时,没好东西;有好东西时,又没了好胃口。唉──”
她叹息。小方也叹息,其实也由此可见,上天是公平的。在给你一点什么的时候,顺便拿再走点什么。比如他俩,上天让他遇上了她,又得离开她。
他看着她,伤感地,觉得在这个时候真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呢?其实那句话,就那句一句话,一句很简单的话,堵在心里,想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沉吟片刻,“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
龙琪马上有反应,“如果是要借钱的话,请免开尊口。”
小方苦笑,“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我说过我很大方吗?”
小方这时看着她,沉默片刻,然后突然问:“你既然这么吝啬,又怎么……舍得花那500万给我演戏?真的就为了试试我?”
他看着她,目光耐人寻味。
龙琪想一想:“这是一个原因吧……”
口气似乎并不确定。然后她的表情开始有点不自然,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她又说……但没说,她只是张了张嘴。小方却一直等着她举言又止的那一句,但始终没等到。
“那,其他的原因呢?”他盯着,追着问。
“你知道的……”龙琪突然放低声音。
小方看着她,是的,他知道。就在10天前,就在这样的夜色中,他敲开她门,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那一刻,他们的心事,已经写在脸上。
可是……敢不敢说出来?
当然不敢!
──人是不可以努力过火的。尤其是在感情上。表达得过于彻底,你将会面临尴尬。尴尬有时比死还叫人难受。比如赤身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而心事的曝光,犹胜身体的裸露。
人心似火,怎奈世冷如冰!
感情是天真的,可这个世界是成熟的。所以一颗心通向另一颗心的途径就是曲折的。就像地上的路。A地到C地,不是直线,是曲线,因为要避开山避开河避开种种障碍。
所以,心里的话怎么可以说出来?
她这时说:“本来,演安若素那个小明星我们都给了她钱了。但最后那一刻,我……给了她双倍的钱。她退出。”
“因为我吗?”他问。
“是的,我想知道在梦里,你会对我说什么。” ──人在梦里,是可以走直线的吧?
“其实没有那个梦,我也会对你说真话的。”小方说。
“是吗?”龙琪看着小方,“那你现在就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