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不待耿勰开口,门外忽然传来纤细的叫声:“抓小偷啊!”紧接着就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器皿摔落声。耿勰顾不得解释,急忙跑到门外,只见盛黍稷的敦具歪着一张口,一个水缸也被打破了,却不见肇事者。耿勰叉着双手,骂道:“是哪家的小孩子这么淘气,让我发现,非抓住打屁股不可!”
沃萱出来观望,道:“你提起了小孩子,却忘记了自家的孩子呢!”耿勰道:“说得也是,我好放心不下耿锴,现在就去把他接回来。”耿勰的脚根刚提起,沃萱叫住他道:“莫慌,你刚才说的话还未了尾呢。”耿勰不耐烦道:“你这个人呀,就这点不好,做了好事还偏要我亲口说出来。”沃萱挤着眉峰,道:“你说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呀!”耿勰顿生疑窦,指着外套上的补丁,问道:“这难道不是你缝的?”沃萱仔细甄别,摇着头道:“我缭衣服都用齐针,而这上面用的是滚针,补丁不是出于我手。”
适才的狗叫声多承李祥之口,小动作则拜自罗彩灵之手,生怕又生芾枝,也是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可现在耿勰与沃萱都站在门外,什么小动作也只是隔着玻璃唱戏,一眼就看穿了,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罗彩灵只好望天祈祷,神佛保佑不要出差忒。云飞心念骤动,身子便如一道青烟,抹空而去。
耿勰见妻子说得有前有后,便问道:“不是你补的,那是谁补的?”一听这话,沃萱便想歪了,挓挲着手道:“你还问起我来了!好哇,怪不得撇下我这些时日不理不睬的,难不成是你又有了相好的啦!”耿勰听得寒毛一乍,道:“你瞎咧咧什么!哼,我早就应该知道,这黑心婆子怎么会做这样的好事!”沃萱的脸上刷的髹了一层赤漆,怒气凶凶地跑到屋内。李祥吓得闭着眼睛默念:“要砸锅了!”
只见活萱端起药碗,狠狠摔成碎片,如流星乱溅,叱道:“你想下药毒死我,然后再正正当当娶一个娇娇大大的黄花大闺女,你作梦!”跟着从床头拿起一个榉木枕朝耿勰掼去,耿勰急忙避过,气得身体都在膨胀,喝道:“你无中生有,嘴含粪渣!”
“我无中生有?哼,我受了你年把的气,我再也不想受了!”沃萱头重脚轻,一下子瘫在地上,哭得觅死寻活。
罗彩灵一阵心酸,不忍再看下去,道:“刚才还夫妻情长,只一睒眼,两口子又分争起来,难道夫妻间的感情就那么浅薄么?”李祥叹道:“因为,每个人在发怒的时候,都是一只禽兽,他们会为了自己而忘掉别人。”突然,迎空传来一阵柔弱的叫声:
“爹!──”“娘!──”
“你们不要再吵了!”
一个稚小而可怜的身影停立门首,身上披着那件小罩褂,正是耿锴!耿勰惊惊悚悚地回目察望,虽然他知道是谁,还是要亲眼确定,确定之后,思维在一刹那间弭止了。沃萱残余的两行泪在安静地滑落,流进嘴里,咸咸的。耿锴用手揉着涌泉的眼睛,清湛的瞳中映着曾经爱他的爹娘。大人了解不了孩子,而孩子却能体谅到大人;孩子在大人的眼里也许永远都只是侗蒙无知,其实,他们的敏感性远远超出了大人的想像范围。
身为人母的沃萱心如刀锲,噙着泪爬起来冲上前去,把儿子搂得死死的,心肝宝贝地乱叫,她再也不愿失去他了。这种肉体的接触、母亲双臂的暄暖令耿锴有一种昏厥的陶醉感。身为人父的耿勰跌足长叹,心里悔恨万加,何必要搞一家两制呢?
窗外,罗彩灵的衫袖上盈盈挥泪不绝,云飞的眸中闪闪发亮,李祥苦涩地笑着。
藉罗彩灵与云飞鼎力相助,耿勰与沃萱已上和下睦、夫唱妇随,经过一场暴风雨,彩虹卒升在天际里,俩人间的感情也更加坚定。透过窗台上那盆带露的秋海棠,他俩发现了罗彩灵等深受感动的表情。
云飞走上前,道:“夫妻靠劳动来维持一个家庭,你做的是本份事,我做的也是本份事,没什么好争议的。丈夫却总是吹嘘自己在家里面多么多么重要,仿佛没有他就没有经济来源;妻子也好诉苦自己在家里多么多么地受罪,仿佛伺候人就是因她上辈子欠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这种思想。要知道,两个人手拉着手儿相互偕作才是生活的真意,是一种高尚的快乐,而不是苦难。夫妻间,应想千日之长,莫忿一日之短。这个道理,孩子们都能明白,为什么身为长辈的你们却始终不明白?”
耿勰和沃萱听得连说惭愧,耿勰道:“我与妻子都是读书人,为人处事竟连孩子都不如。”沃萱搂着儿子,道:“不失去,怎会懂得珍惜,我们一家子再也不分开了。”两人不知如何感激他们才好,便共入庖房,摆出一席酒筵尽地主之谊,拉云飞三人上座,耿勰满面春风道:“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不过新酿了一瓮黍酒,一瓮稷酒。今日我们夫妻和好,全仗三位功德,请留下共饮。”罗彩灵顽笑道:“有功才受禄,我就不客气啦!”云飞笑道:“偏劳了。”李祥道:“常言道,礼出大家。我不过一个碌碌小辈,也不用讲礼奉节,好菜好饭,多多益善。”沃萱看罗彩灵比亲姊妹还要亲,摸了摸耳上丹璩,想取下来送给她,算是谢礼,又觉得太俗气,犹豫了两下,还是把那颗俗心收讫了。
桌面铺着红布,摆了六盘菜,都用碗盖着,里面盛的是什么,这是秘密!耿锴这个小淘气包一听令下,便急不可待地掀盖子,一掀是鸡,再一掀是鱼。如此菜肴隽肥,正合耿锴的口味,他高高兴兴地叫着吃着,还频繁给罗彩灵和云飞夹菜,什么“喜头鱼温补、黄瓜养颜、苣荬祛病”之类的话一套接一套,也不知对是不对,反正是要哥哥、姐姐们吃好才是真心。沃萱笑道:“这孩子倒挺会作人呢!”李祥吃着糯米珍珠圆子,调笑道:“这孩子倒不会作孩子呢!不给我夹菜也罢了,怎么连爹娘老子都忘了,不得了,了不得,这么小就一心向外啦!”看着耿锴通红的脸庞,满堂大笑。耿锴经不住逗,便给大家轮流夹菜,还要添饭。沃萱笑道:“今天的菜好,让这尕娃子逮了两碗饭。”耿勰喜叹一声,道:“智养千口,力养一身,咱家虽不阀阅,但糊得口来也就够了。”云飞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要心里宽裕,生活也就宽裕了。”
耿勰尽主仪,对云飞三人殷勤敬酒,当然推辞不得。云飞功力浑厚,包容得下,面容微红;李祥狂斟滥饮,喝得气喘吁吁。罗彩灵浅啜清湑,喝得一脸春色,两朵桃花;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沃萱对罗彩灵赞不绝口。云飞劝罗彩灵不要饮多了酒,身体要紧,可她又当耳旁风。
沃萱也喝得脸上春色微醺,拍着丈夫,故作不满道:“你怎么老是找我的槎?”丈夫拉着妻子的手,笑咪咪道:“爱之深而责之切嘛!”妻子把丈夫的手一掐,嗔道:“贫嘴!”丈夫哎呦一声,笑道:“有钱人享阔福,没钱人享清福,倒也悠哉游哉。”
这时,进来一个地保,四十上下,脖上生一大瘿子,也许是营养过盛所致吧!耿勰忙离席相迎,地保道:“路旁死了一个外乡人,你们做做好事,积积阴德,出出钱给他买副棺材葬了吧!”沃萱是个厚道积德的妇人,时常怜贫恤老,斋僧敬道,舍米舍钱;耿勰却是个抠财的,总为妻子好善乐施而搏嘴,若是平时,决然免谈,此时欢怿无嫌,便大方地给了五文钱。地保得了钱,随便从席上捡了一条炸鲰鱼入嘴,道了一声谢,又挨家捱户地讨去了。
沃萱洗盏更酌,几人馔食得肴核罄尽,杯盘狼藉。耿锴这几日都因思念父母而失眠,饭饱后便去睡了。沃萱在抬掇餐具,搬到厨房,用淘过米的泔水洗碗,最下油了。云飞三人在堂屋敞坐。耿勰沏了四盏闽南铁观音献上,绿叶红镶边,煞为可爱,喝在嘴里,只觉茶味清香醇厚,将口中腻味皆洗到腹中。李祥笑道:“这茶来得正是时候,我嘴里清爽多了。”罗彩灵却有意思,找沃萱讨到一根三寸长的麦杆,放在杯中吸茶,众人看得都笑,竟相摹仿,还真有意思呢!
此时乃正午时分,今日与昨日截然不同,倒有些秋高气爽的气象,云飞一行人与主人扯了半个时辰的闲话,身子轻松下来,便待告辞。李祥在临走前又饱尝了一顿冷饮,耿勰与沃萱手挽着手,在门首以目相送,夫妻俩明白,若备上谢礼倒俗了他们,便以诚心送诚心。
罗彩灵看他们夫妻恩爱,好生羡慕,眼神不自主地在云飞脸上逗留。若说起她心里的许多事,归结起来,又只有一件事。
耿勰与沃萱挥手告别,云飞仨跨马出镇,柔和的日昀,松软的沙道,带着愉快的心情,远行都不会觉得疲惫。
调寄:采菱人语隔秋烟,浪静如横练。入手风光莫流转,共留连。画船一笑春风面,江山信美,终非吾土,何日是归年?
通天大道上,彩鞭噼啪,媒婆在前,红衣仪队扛着大红花轿,锣鼓大作,吹吹打打而过。罗彩灵流连了一会儿,云飞察其心思,笑道:“想当新娘子吧!”罗彩灵听得脸色泛红,朝云飞一呶嘴道:“拉倒吧,我看看是哪家的女儿这么倒霉!”云飞笑忖道:“鸭子死了嘴巴硬,过几年看你害羞不害羞!”李祥在一旁乐不可支。
接着又见一支送殡队,鞭炮雷动,锣鼓喧天,白旗遮野,鼓噪而进。四个儿子抬椁木,小儿媳妇捧香,二儿媳妇和三儿媳妇执绋,独独大儿媳妇摔丧驾灵,喊爹叫公的。罗彩灵道:“这家的儿女真孝顺,哭天喊地的。”李祥竖起耳朵听着,笑道:“这音乐不错,很有节奏感。”罗彩灵忍俊不禁,从囊中摸出一锭纹银,扔到送殡队中,以作赙赗之礼。守孝之人见过,忙拾起,鞠躬称谢。云飞欲说李祥两句,思前想后又算了。
夹道的一棵榆树下,只见先头在耿勰家讨钱的地保只顾捞钱,哪里买了什么棺材,随便挖了一个坑,敷衍了事地正把一个死人往坑里抱哩!因做事出了汗,那地保卷着裤腿,裂着怀。
三匹马在地保面前止住,李祥一看,心里全亮了,翻身下马,第一个冲上去,揪着地保的衣领,喝问道:“你买的棺材呢?”地保先是一惊,续定了神,鼓目叫道:“你算是哪个庙的神哪!再不放手,老子叫一拨兄弟来,有你好看!”正威风着,倏然见云飞伸手一吸,将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吸在手心里,一把捏成粉屑,那眼神几乎会吃人。地保顿时张惶愧惧起来,忙架着双手,向李祥陪笑道:“兵荒马乱的,赚钱不容易,大爷饶了小人吧!”“你这个猪豝,狗仗人势,连死人的钱你也赚!”李祥火冒三丈,抡起拳头便钔,地保见云飞在一旁虎视眈眈,心道自己还手只会挨打挨得更凶,便抱头求饶。云飞和罗彩灵骑在马上看李祥如何膺惩这黑心人,李祥便趁机逞威风,下手愈发重了,噼噼啪啪的拳头象雨点落下。地保吃痛不过,叫道:“嗳唷喂,大爷怎么越打越有精神了!”
罗彩灵不经意地一睇尸骸,不看犹可,看过陡然大惊道:“谭香主!”慌忙下马,走到坑前,一撩死尸的衣领,颈上光光的。“不对呀,应该挂着一串白玉琲的。”罗彩灵心中犯疑,叫李祥停手,拉过地保,喝问道:“他脖子上的东西呢?”“什,什么东西?”地保来个一问三不知,只是装的不像,眼神恍惚。
罗彩灵扣住地保的脖子,把大瘿子拍了两拍,逼道:“你交不交!”地保见罗彩灵词凶眼凶手更凶,李祥与云飞又在一旁鼓着虎目,自家的一颗头颅浑若撂在刀俎上,哪敢再装马虎,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外三层里三层的衣服里把一串白玉琲搜了出来,垂头双手献上。罗彩灵拿在手里摩弄,道:“正是谭香主的!这挂白玉琲是他那年剿灭湖广的盐帮有功,我爹赏赐给他的。”地保还盗了谭香主身上的几块碎银,这时忙把手捂着腰间,生怕罗彩灵讨债。
云飞道:“你也不用买什么棺材了,这尸体我们要了,你把讨来的钱退给原主,要是再耍什么花样,哼哼!”说罢,把厉目一逼。地保吓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道:“我现在是捧着彩纸没剪刀,哪里耍得了什么花样啊!”罗彩灵把白玉琲收起,道:“不许私自扣下半文,要是让我发现你偷油水,哼哼!”地保伏地如宿犬状,磕头如钉钉,道:“我现在已是滚油里的鲳鱼,要游也游不动哇!”“哪里来的许多鬼话!”李祥一脚把地保屁股一踹,啐道:“滚!”
看着地保屁滚尿流地颠了,李祥一边骂一边踩镫上马,突然眉头一挤,捂着肚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云飞见他痛苦的样子,惊问道:“你不舒服?”“我的肚子好像在造反。”李祥从包袱里取了糙纸,道:“我去方便方便,你们等一会儿。”话音刚落便消失在灌木丛中。
云飞笑道:“他是咎由自取,谁要他吃那么多冰水的。”罗彩灵只是捂着嘴笑,不好说出,手腕上的白布高高扬起,反射着亮洁的日光。云飞看在眼里,忍不住提醒道:“你手上的绷带该取了吧。”罗彩灵忙躲避云飞的眼神,道:“我想伤口还未痊合,再系两天吧。”云飞拗不过她,只好作罢,和罗彩灵一起把谭香主埋了。
天际中,湥麥{云生,带来晴空下的忧郁。罗彩灵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找个树蔸脑坐下了,盘弄着绷带,脸色叫人捉摸不透。云飞拴了马后与她陪坐着,问道:“你有心事?”伴着云飞的细语,芎藭的薰香从身侧散发。因无他人,罗彩灵双目不自禁拢向云飞,道:“其实我的心事……”“怎么?”云飞盯着她问道。
此时,呼喊在血管中沸腾,但,罗彩灵还是把感情强行压抑住了,轻声答道:“你懂的。”云飞笑道:“你还没说,我怎会懂?”罗彩灵凄迷地一笑,道:“我不用说,你也懂的。”见云飞一时间还未体会过来,自己又不敢明说,思酌了好久,道:“我自小就讨厌男人,和我作伴的是一起长大的两个丫鬟,她们都死了。我的心灰了,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自从见到你,我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