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胡乱找了一宅稍微象样的农家,雪儿叩门,半晌一位老媪开了一扇门,大概年近六旬,老年人都很怕冷的,虽然只在秋季,却身着氎衣,扣子也扣得很紧。石剑摸出一颗碎银塞在老媪手心,雪儿诉之来由,老媪打量他们不似土匪,才把两扇门打开了。
石剑与雪儿到堂屋安坐,喝了一口茶,雪儿与老媪攀谈,得知她姓裘,便称其裘婆婆。老伴已作古了;有三个儿子,家里待着丧妻的大儿子,名叫魏潞;妻子产子时大出血死了,小孙子正在卧房摇篮里睡得正熟;另外两个儿子充军还未知生死。后院中,魏潞正在杀牛割皮,发出謋謋的声音。石剑听了很不舒服,离了位,走到正门的门坎上坐了,用他灰色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起风了——
风,是天地的呼吸声;他与风作着呼吸。
雪儿辞了老媪,迳自走到石剑跟前,跐在门槛上,吹着凉爽的过门风。不远处,一些鸡、鸭、鹅随意地四处找食,脚根上都拖着尺把长的绳子,很悠闲,也很可悲。雪儿见石剑一副深沉不露的样子,问道:“你在想什么?”石剑眯着眼道:“小时候,我常与一只白母鸡相玩相伴,看着它从小雏慢慢长大,母天都能为我家生一个蛋,当然,都是我吃。后来,那只母鸡不能生蛋了,家里人要杀它,我把它抱在怀里,不许任何人伤害它……”石剑停了话,无力地垂着头。“后来呢?”雪儿很想知道无辜动物的命运。“后来,它被人偷走了。”石剑说得很安祥。
风去风回,石剑的手中握住了一只绒绒的小鸡,用拇指抚摩着,道:“动物不会害人,但人都会害它们。”雪儿凝眸问道:“你真这么想吗?”石剑呵出一口气,不作答覆,手也放开了,小鸡从他手中跳下,回到鸡妈妈身边,鸡妈妈“格格格”地大叫,仇视着石剑。
一群小孩子闹哄哄地结队游荡,个个都像从煤窑子里出来似的,浑身上下黑不溜秋的,有的戴着花,有的嚼着草,有的赶着禽畜,有的哼着小曲,热热呼呼地捡垃圾吃,还相互争抢,见到石剑和雪儿,都冲过来围着要食物。石剑无动于衷,雪儿问过情由,原来都是被战火烧得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觉得眼睛涩涩的,忙揉着眼皮,快步跑到堂屋,挎着包袱转来,取出干粮分给在门口巴望的孩子们。
其中,一个梳着髽鬏的小姑娘一直闭着眼睛,还被同伴牵着手。雪儿拉过她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儿啊?”“小苍兰。”八九岁的她腼腆答道。雪儿用拇指轻轻抹去她垢黑的眼皮,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不睁开呢?”小姑娘不肯说,鼻子里抽涕了一声。她的同伴忍不住说道:“小苍兰她看不见。”
“什么!”话语中每一根神经上的震颤都回荡在雪儿的神经之上,不自禁地一望石剑,可他对此漠不关心,就像一尊活的雕塑。其他的孩子们也都顾着自己的嘴巴,哪有闲工夫来搭腔。
从多嘴的同伴口内得知,小苍兰七岁时因患病而导致双目失明,自后从未睁开眼睛。
“好可怜!”雪儿蹲下身子,捂着小苍兰的脸颊,闭上眼睛,忍不住吻了她纯黑的双眸,晶莹的珠液渗透入内。雪儿把对所有不幸遭遇人们的同情都寄托在这一神话般的吻中。
小苍兰嗅到一阵苾苾的花香,就在自己能感知的所有地方缭绕,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芳香,可以牵引她到一个没有污染的净土,仿佛眼睛都尝到了甜蜜的滋味,清润着心脾。菲薄的眼皮已遮不住艳红的晏辉,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了久违天日的心灵之窗,明亮的眸子犹如水杏一般萤萤生光,浑似食了鲸鱼一般,她看见了——
整个自然都为她停止了运转,分明有许多人关注着她,却又显得寂静无人,闪烁在眼前的亮光是那样奇妙,一位秀美超逸的姐姐向她明媚微笑着,这种笑好温柔。这位姐姐就好像是仙女的化身,一切都拜她恩赐,小苍兰水晶似的睛瞳化出了晶水,扑在雪儿怀里,寻找着失去已久的慰藉。虽然她在流泪,但,她没有哭……
石剑也有所改观,有意无意地瞟去一眼,冷酷中带着濡沫之情。小苍兰翩然回眸,把新生的眼和心都面对大自然,郁郁苍苍的山林,星罗棋布的屋舍,麻麦幪幪的田野,水波不兴的湖泽,一切都是那样神奇和令人陶醉。大自然又重新运转了起来,天空中弥漫着火烧云,长尾的伯劳鸟捕叼着出土的黑螾,嫋嫋兮秋风拂面飒爽,吹去了她的泪,吹淡了她热腾的心,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暧暧的云霞把大地点铺上一层无以替换的金装,少昊和白帝在天上的宫阙里撒播祝福,一堆堆的麦子垛得过人,未收的谷穗耷拉着头,似在诉说什么,农家儿女似听见了什么,赤脚在田地里收割苗麦,簸揉舂米。有什么能比得上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回报时那种真实的喜悦呢?秋季啊!收获的季节!——
小苍兰向前踏出一大步,畅怀着双手,捕捉着风的身影,她欢呼,她大笑,与适才判若两人。那群淘气的小朋友们原来呆呆的面孔都绽放开来,兴高彩烈地将小苍兰密密围住,说长问短,孩子们便是这样,不太懂得关心失落的人,却懂得给脱患的人寄以最为诚挚的祝福。
小苍兰沉沁在浑然忘我的情愫中,手舞足蹈才令她发现自己已饿了整整一日,身子有些吃不消了。雪儿心中早已知晓,从搁在膝上的包袱里拿出两个饽饽递给她,她看见食物便拼命地往嘴里塞,雪儿连忙说道:“瞧把你饿得,慢一点吃。”雪儿出音晚了一步,小苍吃得太急了,果然被噎住了,不停地挤脖子捶胸,张大着嘴,脸色涨得枣红,要咳咳不出声。事情来得急促,孩子们都看蒙了头,雪儿慌得不知所措,不自禁把迫热的视线投注在石剑脸上。
只见石剑扳过小苍兰的身子,伸出掌来,朝她后背轻描淡写地一拍。小苍兰朝下一呕,吐出哽住的饽饽,舒一口气便声色如初,雪儿还不放心,替她搋着胸口。小苍兰感激地说道:“大哥哥,谢谢你!”亲切的话儿伴随着亲切的笑容。石剑连面也不转,只是嘴唇一抿,就算是答应了一声。虽然他待人冷漠,小苍兰依然很喜欢他,一边附着雪儿,一边盯着他瞧。自打孩子们的到来,也有小半个时辰了,石剑竟一言半语也没有,不知是没什么说的,还是没什么好说的。
石剑忽然盯着小苍兰的眼眸看,两人对视的眼波中,石剑从中看到了自己曾经最心爱的东西,被命运无情夺走的东西。那群孩子们都与家禽耍闹去了,真是鸡飞鸭跳鹅乱跑,只有雪儿在猜测他们两人的心。忽然,石剑切断了与小苍兰的视线,垂首望着黑泥地,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孩童的眼睛是纯洁的,成年人的眼中充满着邪恶与妖淫。何谓成年,就是已经见到肮脏东西的人。”
雪儿问道:“什么肮脏东西?”石剑不好回答她,嘴闭得很紧。雪儿道:“你又在思念亲弟弟吧!”石剑微一颏首。
魏潞这时拿着一把宰牛刀,重着步伐来到门口,生得面阔口大,直鼻满腮。雪儿见之忙起身行客礼,魏潞把她周身一扫,又朝石剑一瞄,眼中充满了蔑视之意。一望家门口简直不成体统,鼓着眼珠,挥着刀呵叱:“哪里来的小叫花子,滚滚滚!昨天偷老子家的猪食吃,今天又想偷老子家的鸡不成!”又把小苍兰一推,她年小体弱,立身不稳,向后踉跄倒退,脚下又是台阶,一步踏空,幸得雪儿眼疾手快,及时搀住。魏潞吐了一口黄痰,骂道:“小兔崽子!滚远一点,别站脏了老子家的地!”孩子们见魏潞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刀,吓得一窝风地跑了。小苍兰也离开了,带着新生的、光明的眼睛离开了,总有一天她能找到新生和光明。
雪儿心中虽不平,又发作不起来,气愣愣地耸着肩头,石剑则对此充目不睹。魏潞瞪着雪儿和石剑,两颗眼珠子看得向内靠拢,变成一副斗鸡眼的模样,脸上挂着鄙夷,吞了一口涎,提着刀回屋去了。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中,就数秋天的农活最繁忙了。虽然日已西斜,后面的大院中,老媪还在用簸箕颠动米粮,扬去糠秕和灰尘。魏潞走了过来,迎着说道:“娘,今天来的一男一女有点不对。”老媪道:“儿啊,别乱说话,他们是正经人。”魏潞道:“娘你好糊涂,瞧他们那一身也不像对正经人。”老媪问道:“怎么个不像法?”魏潞道:“他们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绝对不是好货色!”老媪吃了一惊,忙放下簸箕,向四周张望,不见石剑和雪儿,方才稳下心来,责斥道:“你疯了,没看见那人手里有剑么!”魏潞把宰牛刀一扬,高声道:“有剑就了不得了,咱手里还有刀呢!”石剑还坐在门坎看着斜阳,已闻着了风声,只是身子未动;雪儿托着腮,陪他看着斜阳。
老媪摸出一块碎银,道:“儿啊,他们只住一宿,却给了这许多钱,咱别伤那个洋神了!”魏潞把碎银抓过,掂了掂,嘴一拱,抬高了一级声音道:“哼,定是两家大人不许,蜜蜂和蝴蝶私奔,这种人定要收多点!”老媪百般阻拦儿子也不听。
魏潞一路提着宰牛刀,好给自己加威风,老媪委委缩缩地跟在后面。只见魏潞咯噔咯噔地走到门头,雪儿回眸问道:“有什么事么?”魏潞问道:“你们是夫妻么?”雪儿刷的一下红了脸。魏潞又问:“你们可是兄妹?”雪儿忙摇头。魏潞再问道:“你们可是亲戚?”雪儿又摇头。魏潞哼了一声,道:“到咱家借宿的客人,要分上中下三等。上等是达官贵人,我分文不取;中等是平民百姓,收钱十枚;至于你们这种下等人嘛……”把石剑给的碎银往手里抛了两抛,道:“按这数再加一倍。”老媪已吓得扶着门。
雪儿苦着脸问道:“为什么把我们列为下等人?”魏潞蔑笑道:“为什么,私奔的不是下等人,莫非要把你们列成下下等人不成!”雪儿无端受到诽谤,咬唇无言;老媪的指甲轻微抠打着门。魏潞再望向关键的石剑,他听了这些话,脸上却连一点运动都没有。
魏潞心里有气,便走过去,半蹲着身,把宰牛刀在石剑面前摆晃,闪着不太刺眼的光,耀武扬威道:“怎么,你不舒服,不舒服就给老子滚!”雪儿的身体正在由下至上地感到冰凉,孰不知,石剑要杀他如同踩死一只小蛴螬。
魏潞接着把宰牛刀往墙上正反磨了几下,用来增加声威,道:“要是现在不给,小心等久了,老子要涨价的!”雪儿直听得停止了呼吸。
遽然一阵怒风扫面,把魏潞推倒成个翻体王八,原来石剑猛地蹭起身来,眼中刺刺地直冒火星儿。魏潞看得心中一懔,知道情况不对,滚身忙往屋里跑,石剑奋起直追。魏潞把宰牛刀在身前胡砍乱划,想要护身,嘴里鸨鸟般地瞎叫唤;石剑右手拔剑,就势往身旁掏米的石碓一劈,顿时一分为二。这哪里是人力可为的事情,魏潞吓得下腭打颤,手也拿刀不住,直直下掉,差点剁在自己的脚上。
魏潞吓呆之时,石剑正待痛下杀手,雪儿已箭步上前,将他扯住,劝道:“算了,算了!他只是想钱,又没做什么坏事。”老媪已吓得腿软,行走不动,忙高声求情:“大侠不要!我儿子一向就是个浑球,不懂事……”石剑不待老媪说完,把剑一挥,寒光四射,几道霹雳在老媪眼中划过,她眼中飞花,顿时晕了过去,被雪儿扶住,平放在地。魏潞后悔莫及,扑嗵双膝搭地,爷爷奶奶地叫着,不停在石墀上磕头。
屋内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魏潞就势求饶:“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呀!您听听,咱家就剩一独根要照料,还望爷爷洪德大量,开恩饶了小人,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再不敢冒犯爷爷了!”他磕头已磕出血来,混着他的口水和鼻涕。石剑对此无动于衷,道:“不要以为你有一个孩子需要照顾,我就会饶了你。”往屋内一睇,冷冰冰道:“放心吧,你死后,你儿子也不会寂寞的,我会替你杀了他。”石剑的剑已扬起,魏潞怔唬得不敢动弹,雪儿慌忙挡在魏潞面前,含着泪道:“我求求你,不要随便杀人!”
“你求我——”石剑自语一声,呆了一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耳根还残留着余韵。
良久,剑缓缓入鞘,石剑一挥袍,卷起了几片黄叶,人已飘然入了堂屋坐下。魏潞颠簸地站起身,犹如经历了九难八阻,心还怦怦跳得厉害,不住向雪儿致谢。
正是:莫欺人行短,要留道路长。
魏潞这时便要装孙子了,想把银子还给石剑,石剑又不理他,他只好把银子搁在桌上,再给石剑和雪儿献热茶送果饵。雪儿性行孤独,自个儿端到房里吃去了,魏潞则对石剑“爷爷上公子下”地叫着。
老媪则到庖厨去弄饭,整理了一大桌子肴馔。吃饭时,雪儿挑了几样,依旧端进房里吃。石剑喜欢一个人喝闷酒,魏潞与老媪在一旁陪坐着,均不敢动筷,石剑对他们也不闻不问。那块碎钱始终搁在桌上,石剑连正眼也没瞧一下,直到收席,石剑离去,魏潞才敢把碎钱重新收在怀里。
两间客房已打扫整齐,雪儿与石剑是隔壁。魏潞猜其心思,阿其所好,特地弄了一株晚香玉给雪儿房里插上了,还给石剑房里重新布置了一桌酒菜。夜静了,雪儿靠在枕上,想着适才的事儿,心中有些费解,便从床上拿起一件风衣,披上去找石剑谈谈。石剑的房门虚掩着,正独自浅斟慢饮,雪儿轻叩了两声门,进去了。石剑只抬了一下眼,又把头沉下去了。
雪儿在石剑对面的一张凳子上斜签着坐了,石剑自顾自地夹着菜,雪儿打破沉寂,问道:“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连一个不懂事的婴儿也要杀害?”石剑道:“不杀他,难道饿死他不成。”他说得很自然,饮了一盅,道:“再说,他老爹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雪儿皱眉道:“就算他爹是坏人,但他儿子不一定也坏呀!”石剑答道:“蚊子很坏,蚊子的儿子和他爹一样坏,所以我看见蚊子便灭。”雪儿听得于心不忍,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