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处得!既然有个子胤,就应百倍珍惜,怎可扔弃在外!”忙起轿至李府,欲待好好将李悝劝慰一番,谁知李悝如同失了魂一般,躺在床上不言不语。董槐问过李府中人,原来公子李祥被一名叫苗元佑的老者抚养。董槐又不是李府中人,也作不得主张,只好待李悝病愈后再行劝慰。回到廨舍,闷闷不乐,借酒消愁,公事也疏松了些。
这年,理宗命亲信宦官董宋臣修筑佑圣观,兴建梅堂、芙蓉阁、香兰亭,强占民田,招权纳贿,人们称董宋臣为“董阎罗”。监察御史洪天锡上奏:“天下之患有三:曰宦者,曰外戚,曰小人。现在上下穷苦,远近怨疾,惟独贵戚和大宦官享富贵。举天下穷且怨,陛下能与此数十人共天下么!”洪天锡弹劾董宋臣,不成,被免去监察御史。洪天锡上奏原是谢方叔支持,谢方叔见事败,便把洪天锡排挤顶罪,以巴结董宋臣。董宋臣指使人上书,请杀谢方叔、洪天锡。谢方叔因而罢相,由董槐接宰相之位兼枢密使。董宋臣在阎妃支持下,权势日盛。
生活总是祸喜不断的,有时祸中夹喜,有时喜中藏祸,不随人愿,只按天意运行。云孝臻之妻吴秀兰上月七夕还好好的,过了一月,身子逐日倦懒起来,茶饭都不思了,只爱吃些酸果,下腹胀得慌,胸口沉闷,经期也两月没来,又不时地恶心、呕吐,皮肤也黑了些。云孝臻问了几次,她心里没底,也不好说。一天早晨起来发觉有娠,云孝臻察觉妻子神色不对,问道:“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的?”“没什么,大概人到了秋季,精神总要差点吧!”
妻子将丈夫唐突过去,心里当然有数了,只不放心,便请了大夫查脉,云孝臻在一旁不住地催询:“大夫,我妻子可染了病么?”大夫笑拈白髯,道:“提辖不必担心,夫人是有喜了!”云孝臻惊讶得拉住大夫,道:“真的么!”大夫握其手,拍了两下,贺出一对词:“恭喜!恭喜!”自己倒很识趣,先行告退,留他们小俩口子慢弹情谱。
瞧把个云提辖高兴得都不晓得要做什么了,把妻子的身子扶了扶,把床上的雪花枕头按了按,又把桌上的茶杯转了转。妻子坐在凳上,禁不住掩着嘴儿噗嗤一笑,道:“我们家里怎么飞进来一只无头苍蝇呀!”云孝臻笑着凑她身傍坐了,双手捏着桌边,道:“第一次为人之父嘛,哎呀,这突然间怎么别扭起来了!”耸了耸肩,拐了拐臂,身上骚痒不过,脱下常服。妻子笑道:“孩子还没出世,都把你磨成这样,等出世了,你还不捧着他叫爹!”
“我疼你们嘛!”云孝臻将右手轻搭在妻子肩上,急急问道:“几个月了?”吴秀兰分别用左手在桌上拿了一双筷子,右手拿了一支筷子,左右敲了一敲,示意要丈夫猜。“三个月了?”丈夫已经等不及了,恨不得钻进妻子的喉咙里把话掏出来。妻子点点头,云孝臻的脸上一片春光明媚,握住她的双手,道:“你这左手的筷子便是我俩,右手的筷子便是咱们的小宝贝了!”妻子嗯了一声,将头倚靠过来。
云孝臻和妻子鬓发厮摩,回想流金岁月,从相识到现在,已有四载了。这些年,虽吃得些苦,甚喜未添什么病。他忆起带她出逃的那一天,道:“想起来,那天晚上我收到你的信,真把我给吓坏了!”她盘弄着他的衣襟,道:“那天我刚从丫鬟手中拿到信,不料被我爹发现,抢去拆看了,还大发雷霆。我爹逼我照他的意思写回信,我不敢违拗,他念,我便写。”云孝臻抚摸着妻子的头发,道:“信上你说我们俩八字不合,柱中枭食并伤官,子死夫亡是两端,还说要与我恩断义绝,今晚就嫁给柴桑。我当时欲哭无泪,真想拔剑自刎,但冷静想来,却又不像,这不是你的话,便去找你说个明白,果然被我猜中了!”她轻轻捶着他的胸口,道:“然后,我就乘上你的马了。”云孝臻道:“咱们也没个三媒六聘的,不知我们的婚事,月下老人同意否?”
俩人说得都笑了,驰隙流年,犹如一瞬,目光凝聚,包涵着多少辛酸与希冀?什么悲欢的日子,他们都一起偕手走过了,在阳光和风雨中共处的幸福是无法言喻的。
云孝臻将手抚摸妻子的腹部,仿佛感应得到一个爱的结晶体正在掌心下蠕动,若有所思道:“一恍眼,咱们都有孩子了……”举头望着妻子,问道:“你想家么?”妻子摇摇头道:“那不是我的家,除非我无路可走,有生之年,我决不回家求他!”云孝臻叹道:“多少他也是你爹嘛,即便没有感情也有恩情啊!”妻子捂着他的嘴,道:“你不要再提他了!”“好好好,不提他了,惹你生气可会连累咱们的孩子呦!”云孝臻故意说得诙谐逗妻子笑。
吴秀兰笑过后,又念到正事,推着丈夫道:“嗳,咱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儿啊?”云孝臻皱着眉,双手按在膝上,左思右想也没个好词迸出脑外,嘴里喃喃:“如果是个女孩,就叫……”只道女孩这温雅脱俗的名字难起,便扭转思路,“哎,如果是个男孩,就叫……”想不到男孩这一鸣惊人的名字也难起。吴秀兰笑道:“别忙呼了,说不定哪天灵犀一动,一个好名儿就跳到嘴边,瞧你想得难受,脑子想坏了可没人赔我的!”云孝臻勾着小指,把她鼻子一刮,舒眉转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知道了!”
紬缪之时,侍内丫鬟叫菊花的端上一碗火腿炖肘子,云孝臻亲手接过,吹了吹,拿调羹搅了搅,一口一口地喂给妻子喝。羹很稠,妻子喝下大半碗,推开道:“饱了饱了。”云孝臻又把碗迎上前来,道:“多吃点,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呦!你吃饱了,可不能让咱的儿子打饿慌嘛!”妻子扑哧笑出声来,道:“真是一张顽嘴皮子!”在丈夫的调喂下,把剩下的吃了个精光,喘着气道:“想不到吃东西也这么累。”云孝臻放下碗,拨开妻子的小袖对襟上衣,将头贴在她的腹上,似乎已听到了小生命的呻吟声,不禁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男孩。”妻子笑着答道。云孝臻抬目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爱妻扭动着身子,道:“我能感觉到。”云孝臻端正了身子,含情脉脉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高兴吧。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只要是咱们的孩子,我都喜欢!”其实云孝臻尚不知,妻子在几日前已拜过禖神,纵然丈夫不偏心,但人言可畏。
妻子突然感到喉咙一苦,胸前耸涌,云孝臻早已明白,忙从床下端起一个痰盂,妻子呕吐其中。云孝臻轻轻用手在她背上拍着,见她吃力的样子,心中感触道:“真难为你们女人了。”妻子呕吐完,丈夫也放下了痰盂,一旁的丫鬟叫月季的端出去了。云孝臻道:“好些了么?”妻子点点头;又喘了几口气,渐渐轻松了,便堆着笑道:“难就不要孩子了么?”
云孝臻一笑,倒了杯水给妻子嗽口,她嘴里咕噜咕噜的响着。丈夫的心里绊动了一椿事,道:“生孩子好痛呢!啊,现在想起来都心慌得很。那天我打庄漯家过,他媳妇正生孩子,叫得好不凄惨!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好像有一把铁钩在挠我的心!”妻子把水吐在菊花端着的痰盂内,笑道:“要不,你生一个试试!”云孝臻双手乱摇道:“这个就免了罢!”旁边的菊花也忍不住背过面去笑,云孝臻故意说道:“菊花,你莫笑,总有一天也会轮到你的哩!”菊花羞答答地掩过面,涨红了脸跑出去了,门外的月季也指着菊花笑呢,学着老爷的话重覆了一遍,两人一追一赶好不热闹呢。
吴秀兰用指头在丈夫的手背上厾了一下,笑道:“她们也二九不小了,咱也该思量一下招赘婿的事儿了。”云孝臻道:“开年就给她们办。你呀,就是一颗慈母心,自己都在关键时刻,还惦记着别人。”吴秀兰道:“能不替她们操心吗!伺候了我几年,就像我的亲妹子一样,都是一副好心肠的黄花闺女儿。”云孝臻搂玉在怀,叹道:“何日天下不忧民,好作梅妻鹤子。”
吴秀兰因是初叶,故十分小心,换了一间光线充足、空气流通的空间,身上换了宽大的内外衣服,床也从角落里搬出来许多。
云孝臻把家里的事忙完,便高高兴兴、急急忙忙地把这桩喜事告诉董槐,董槐还不和他取笑了一回。正在欢愉之刻,不巧房前红楮树的树杈上有一只乌鸦当头吵闹,大煞风景,董槐心中鲠塞,道:“不知又有什么祸事要来?”云孝臻笑道:“大人过虑了,鹊噪非为吉,鸦鸣岂是凶?人间凶吉事,不在鸟音中。”董槐此时方才舒了心,更舒了一口气,道:“贤弟说得对,作人为甚么要听鸟的话?”
这时,临安城巡检邢鸣风到来,此人本是青城派弟子,武艺精熟,受董槐所邀,特来相助。见董槐与云孝臻正在爽谈,笑道:“何事惹得两位大人如此高兴?”董槐笑道:“云弟即将为人之父,如何不喜!”邢鸣风大笑道:“原来是天大的喜事呀!今晚云弟且莫推辞,我们兄弟定要无醉不休!”董槐笑道:“云弟之妻刚怀骨肉,正好小俩口慢弹情谱,你这不是拆人之美么?”一席话说得云孝臻满脸通红,道:“两位哥哥好意,小弟怎可推辞。”董槐笑道:“老夫新任宰相之位,尚未接宴,今日乃中秋佳节,两喜并作一喜,晚间就由老夫作东,如何?”云孝臻与邢鸣风连说妙矣。
当晚,圆月皎洁,星光点点,宰相府杀猪宰羊,大摆宴席,董槐的挚友尽皆出席,惟李悝在病中,不能来。云孝臻与邢鸣风舞剑助兴,欢醉一场。
次日,董槐再访李悝,李悝已能言语,只是不能行走。董槐坐在病床前,劝谓一番,道:“要知亲血相溶,骨离肉痛,不知李大人为何要将亲生骨肉抛弃在外,我十分不解?”李悝叹道:“这种害人精,留下作甚,天天看着他,只会触景伤情。”董槐知他有隐忧,他不言,亦不便相问,谈了些许国事,起身告辞。董槐暗访李悝之子,原来苗元佑已带着小公子李祥到别处定居了。
且说吴秀兰自打怀上了骨肉,原来从不午睡的她也在丈夫一个劲地劝慰下睡上一个多时辰,安胎药也是每日不可少的,丈夫每日陪她到花园里散散心,透透气,丫鬟也应时应点地照料着。董槐等一批好友时不常便来府中探望,欢笑不绝。
吴秀兰摸着肚子,感到小宝宝在肚子里踢动,萌生出无法形容的奇妙的甜蜜,好像现在的自己才真正充实了。他是像爹还是像娘呢?真想快些与他相见啊!
董槐自升为宰相后,发现朝中滥支冒领,浪费极重,便上书陈事:“侈汰之害,甚于天灾,天灾尚有止限,而侈汰则无绝境。财源易竭,物力维限,挥霍于乐岁,必至不足于凶年。”遂提出开支庞大,就按职削减官禄,以俭治国。皇上应允,董槐领旨命人钉造薄册,若要批银子,皆详记此册。百官皆因董槐多舌而损财,一个个气得咬牙锉钉,恨不得生啖其肉。
且看朝廷要臣陈宜中与参知政事徐清叟论事,陈宜中道:“打仗多好,只有打仗才能藉口聚敛民财。交出大半,自留小半。不打仗,我那西院谁盖?”徐清叟笑道:“我看与蒙古的仗也擦着腥风了,到时候求你作干爹的也就多了!”陈宜中哈哈大笑,一时间又浮现出董槐的影子,就似一桶凉水当头泼下,气得跺脚骂道:“只要有董匹夫一天,我们就没安宁之日,定要找个碴子将他排摈出去。”徐清叟搓着狼毫,道:“我又何尝不想,只是他上得天子信任,下有万民钦仰,难耶!难耶!”陈宜中急得抓起一张纸就捏成团子,道:“此时不思一个良策,万一哪天让他拔出萝卜带出泥,你我二人加上朝中的兄弟们就都要掉半个脑袋了!”
再看董槐与云孝臻论事,董槐道:“群臣得尊居威,食朝廷重禄,不尽欢乐之余尚嫌日缺,岂肯抽一丝恻隐于民!”云孝臻道:“那些高官自夸庞德弘彦,依我看,他那用处只是四个字。”说罢至案前,走笔写下“庸慵痈臃”四字。董槐猛地一拍桌道:“写得好!真是一针见血,‘四用’无一益,教人看了畅快!”云孝臻横笔往四字上一划,道:“他们还自捧博学,我看他们腹鼓囊空,似那蠹虫,不但不懂圣贤,反而蛀蚀经典。”董槐道:“他们受腐过深,转变是不可能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董槐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与他同盟的就只有李悝和柱国将军雷洪海,怎不教人忧心如酲!严信不凑不巧地又寄上一封诗:“红日已欲坠,人力焉可抚。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董槐望之心中鲠塞,叹道:“昔年我劝他,今年他劝我。”
光阴飞逝,又至开年,这年的雪下得特久特大,直铺到三月份还未见停,天气出奇的冷,临安虽处于温暖之地,却也北风凛冽,天地皓白毗连。云府暖阁内,燃着一炉炭火,云孝臻伫立窗旁,只见檐前冰锥倒挂。此时,妻子已怀胎九月,正在最危险的预产期内,需要他时刻在旁照顾。他仰望黑压之冥,想到自己不能出去裨救众民,唯有愁叹。
只听得妻子轻咳一声,吃力地把头侧转过来,细语慰道:“相公,董大人不是去体恤民情了么,你就不用担心了。”云孝臻移目于妻,吴秀兰正躺在炕褥上,他亲声道:“秀兰,也真难为你了,身怀六甲还要替我分忧。”缓步踱至妻子床前,坐在被褥旁,伸手抚摸她的额头,道:“你还是好好休息罢,我出去走走。”吴秀兰的身子虽然怠惰,仍旧忘不了作妻子的责任,聒絮道:“冬天犯冻,皮肤最脆弱,蹭一下都会弄出伤来,凡事要仔细一点。”云孝臻道:“我会小心的,你安心睡吧。”妻子含着笑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
云孝臻轻轻关上门,脚刚踏出门槛,雪籽就没头没脑地打在脸上,寒风似刀刮面,天气冷得人似乎一碰就会碎。突然听见长空一啸,正疑虑间,远见家丁阮蒙跌跌撞撞地跑来,只见他脸色苍白,嚷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云孝臻叱问道:“青天白日的,何事如此慌张?”阮蒙揣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