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株丹桂,石碑上刻有“生送崖”三字。只见一位少年箕踞在距崖口十尺外的泥地里,吹着回旋激荡的风,长发如翼,衿带在身后飘扬,不是云飞是谁!罗彩灵大喜过望,大喊着云飞的名字,躜奔过去。
云飞吹了一夜的寒风,眼睛发饧,鼻子也齆住了,正在擤着。从微蒙的晨光下发现“生送崖”三字,触动机轮,那日“送生崖”与雪儿一别,迤逦至今也没个消息,好在指日就能水落归槽,心中喜上一分。又念及与罗彩灵即将分道扬镳,心中又悲上一分,想来想去,就这么喜着悲着。倏然听得娇纤的喊声,还未会过神来,罗彩灵已扑过来把他抱得死死,亲昵道:“原来你在这儿,可把我吓坏了!”女孩子的手臂勒得云飞透不过气来,忙扳着道:“你不要这么用力嘛,我好辛苦!”罗彩灵松了手,笑道:“你没走,太好了!”云飞一笑置之,如果要偷偷地走,昨晚就走了;只是,他要走得清清白白。
罗彩灵靠着云飞坐了,突然发现云飞的脸上挂了彩,笑道:“你怎么搞的,又变成大花脸了?”云飞不方便提昨夜被李祥殴打之事,道:“我在这儿坐了一夜,困不过就歪在地上,不小心把脸碴破了。”罗彩灵噗嗤笑道:“你这个傻冒!”又问道:“李祥呢?”云飞摆摆头道:“我不知道。”见衣服上有些泥嘎巴,便抠着。罗彩灵笑道:“李祥也许回少林寺了吧,嘿嘿,他最喜欢摸和尚们的光脑袋了!”说罢挽着云飞的手臂,央求道:“今天不要走,再陪我一天,好么?”云飞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更没有拒绝的勇气,只好答应。哪怕是云飞短暂的逗留,罗彩灵也喜得如食蜜饯。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钩卷云,虽然漂亮,却暗示着雨季。罗彩灵从怀里抽出一块玮玉璎珞,刻着璪纹和“永馁吉劭”四字,挦下彩绦,把珞璎递给云飞,道:“你送我一个小木人,我就把它送给你了。”“谢了。”云飞刚拿到手,未来得及细看,罗彩灵便催促道:“戴上啊1云飞便把璎珞筐在项上,收藏在怀中。罗彩灵道:“藏着做什么,我要你戴在外面1云飞笑道:“还想要别人都看见不成。”“对1罗彩灵道:“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看见,你戴着我送的璎珞1云飞听得垂下眼皮,把璎珞取到怀外。
罗彩灵举起右手,甜蜜蜜地笑道:“我要听故事!”云飞道:“都什么时候了……”罗彩灵道:“人家没事嘛,你不是常说你小时候特爱听娘讲故事吗,就说几个给我听啊!”云飞道:“真拿你没法子,好吧,就说一个白头翁为什么会白头的故事吧……”说罢凝眸远望,罗彩灵托着腮梆子,等着听故事。
再说雪儿消沉了一夜,反复辗转、揣摩,终于,对云飞的执着战胜了作祟的心魔,心情也豁通了许多。她褰裳起床,梳理一番后,推开了门,见石剑坐靠在墙边,原来昨夜他一直在门口守护着。石剑见了雪儿,慌忙起身,问道:“身体好些了么?”雪儿道:“谢谢你的关心,我已不碍事了。”石剑把雪儿仔细瞧了两眼,见她姿容依旧,也就安心了。雪儿道:“我胸口闷得慌,出去散散闷吧。”石剑微一颏首。
硗薄的土地上,他们逦迤而行,石剑道:“昨晚见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吓人呢!”雪儿无语,石剑问道:“是为了云飞么?”雪儿止了步,道:“我相信,飞哥一定不会辜负我!”石剑道:“他落下山崖,就已辜负了你一次。”雪儿猛烈地摇首,道:“不!那是上天在考验我们,我们经受得起!”“也许吧!”石剑叹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总对云飞报着消极的态度。
话分两头,云飞与罗彩灵坐在生送崖前,罗彩灵听完了故事,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难受,拈起一缕头发,忖道:“我会等你等到白头么?”顾眄云飞,惟有愁中愁。
风来风往,高处不胜寒,云飞道:“这儿风栗,咱们换个地方坐吧。”罗彩灵直扭头道:“不要,不要!就坐在这儿。”云飞道:“你怎么这样犟呢!”“不嘛,就数这儿景致好些。”罗彩灵说着说着,鼻子痒痒,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云飞笑道:“冻着了不是!你这是咎由自取,染了寒邪我可不会理你的。”罗彩灵取出手帕擦了擦鼻儿,冷不防张开双臂扑到云飞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还把脸蛋贴在他的脸上,道:“我要把感冒传染给你,叫你坏!”
云飞只觉温香扑鼻,柔酥贴体,仿佛被葡萄茎缠住一般;只是,又酸又甜的葡萄却不敢摘,面热心焦道:“别闹了,别闹了!”罗彩灵吹着气,“哇”的大叫一声,道:“想不到你的身体好暖和哦,给我焐一焐吧!”又将云飞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云飞的心嘭嘭乱跳,感觉热气充上了耳朵,想挣脱又不敢乱摸,只得掰着她的手指,又不敢使力,怕弄痛了她,正是左右难下,虚汗如注。
罗彩灵摸得汗沾沾的,松了手,问道:“你怎么这样快就发烧了?”直待脖子上的葡萄茎卸下,云飞紧绷的心才为之松驰,道:“你是火炉嘛!”罗彩灵璨然笑道:“那我就把你熔化掉!”见云飞不说话,笑道:“你一定认为,我的手是爬藤吧!”云飞陪笑道:“像葡萄。”罗彩灵问道:“你知道哪些植物会爬藤么?”
“还考起我了。”云飞拈了拈唇,答道:“牵牛花、常春藤、嗯……嗯……”罗彩灵大笑道:“大傻瓜,答不出来了吧!”云飞道:“别打岔,让我想想。”半晌,脱口笑道:“有了,有了!”罗彩灵急问道:“什么,什么?”云飞笑道:“南瓜、丝瓜、黄瓜。”罗彩灵格格笑道:“难怪你是傻瓜的,原来什么都离不开‘瓜’呀!”一面笑,两只手一面像棒槌般在云飞身上亲亲捣打。
今日原是分手之日,罗彩灵却笑容可掬,极为反常,云飞不禁担惊受怕起来,生怕她会做出难以想象的举动。罗彩灵呢,虽然明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还是克制不住期望与他欢笑的心情。
凉飔飔的风一波一波,罗彩灵的身躯渐寒,鼻子也齆住了,捏了捏鼻尖儿,道:“七月七日是我的生辰,到那天……你会来看我么?”云飞道:“我一定去。”罗彩灵逡巡了好久,正视着云飞,道:“哥,在你走之前,能不能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
“你说。”云飞见她的面色真情流露,心中直打鼓。罗彩灵道:“我求你对着天地之间高喊你喜欢我……你也不用出自真心,我也知道是假的。也许我太奢望了,但,我真的好想听一次,你就当可怜我,喊一次吧!”云飞愔然无声,罗彩灵拽着云飞的衣衫,道:“仅此一次,我求求你了1
她巴望的眼神将云飞跳窜的心捕获。“好吧!”云飞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罗彩灵高兴得咬着手指,眼中的小蝌蚪拼命地游曳,紧紧地盯着云飞……
朔风能强加给人寒意,也能排揎人的烦闷,雪儿吹了几阵风,感到身子舒适多了,随意地不知蹒跚了多久。石剑道:“急行也好,慢行也好,前程自有许多路,既然命运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我们又操个什么心,只管把该走完的路走完罢了。”雪儿报以一笑,道:“谢谢你。”话音未了,远远的听见有人引吭高喊:
“皇天在上,坤地在下,我云飞今日歃血盟誓,这辈子,我最爱的人是天人教教主千金罗彩灵,绝无半句虚言,神明共鉴!”
这一句由上及下,犹如锽锽钟鸣,空旷的回音震得整个山峪为之动荡,雪儿原本还在犹豫,蒙然听见这话,无疑给了她致命地一击,维持她感情的一根弱线已被无情地绷断,心悸的片段在眼前重现,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的都是云飞!只觉全身的骨头都被抽掉一样,眼前一片漆黑……
这话也被石剑尽收耳底,来得太过突然,见雪儿摇摇欲坠,心中惊上加惊、恐上生恐,慌忙扶住,千呼万唤,她也醒不过来了。
嵩山客栈的上房内,雪儿仰卧在绣榻上,盖着雪花被,出气大,入气小,身体僵硬异常。石剑一直坐在床边的槠椅上候着,满脸关切焦急之情,且不停地拭汗。案头的一盆凌波仙子清晨还花似黄金盘、叶如碧玉带,隔水送香,此时竟无端枯死;也许它宁可枯死,也不愿换盆。一小炉上煎着药,满屋流苦。
雪儿叶眉微皱,嘴角蠕动,心中堙塞,轻咳了两声,睁开雁目。石剑见其幽幽转醒,喜得恨不得叫一声“佛祖保佑”,轻声道:“你已睡了两个时辰了。”当看见雪儿彤血的眼睛时,却恨不得将该死的佛祖杀掉!
雪儿支撑着靠在柔软的绵枕上,虽然此刻醒着,却好像整个人已经死去,叹道:“爱我最深的人,也是伤我最深的人。”石剑耸起身道:“我去把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揪来,要他当面给你一个交待!”雪儿道:“不用了,就算他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他了。”
她面色苍白,眼睛枯陷,那眼神更空虚得像一个无底洞。石剑看得浑身哆嗦,道:“男人一出门就会变坏,这话说得果然没错!”忽尔转念,道:“如此薄悻负心之人,理他作甚!”雪儿一个劲地摇头,缓缓说道:“永远守在飞哥的身边服侍他,是我从小就决定了的事。”石剑如嚼苦荼,道:“可是,他已经变了心哪!”“我不知道……”雪儿迷惑地问自己:“飞哥真的在我心中隳破干净了么?”
她的脸上划下一丝苦涩的笑意,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怪他,至少我曾经是他最爱的女人……和他一起生活的四年,我已体验到幸福了……不论他对我如何,都改变不了我的心。”脑海里映浮出往昔的一幕幕场景,美好而憧憬,只是都如过眼云烟,袅袅残忆,如今却不知所蹠。
石剑扭过头去,冷不防从奁前清晰的镜中看到自己模糊的面孔,一时良心感触,忖道:“哪个耗子不偷油!”甚至再不敢看镜子,垂着头,伸手仓惶地捂着脸。
雪儿把头发挽到胸前理成一绺儿,默念道:“长发为君留,留得好辛苦,等得好累……”她倏然从身边的案上取了玄明剑,唰地抽出宝剑。石剑猛然听出声色,忙睁了眼,只见寒光森森,当是雪儿要寻短见,梭然捏住雪儿的手腕,道:“你要做什么!”正没开交处,雪儿摇摇头道:“我不是轻生。”石剑怯缩缩地放了手,雪儿道:“相信我。”石剑点了点头,这才把手完全从她身上拿开,捡起火钳,装作镇定地给小炉里添了两团湿煤。听得一声纸破之音,雪儿抽剑把头发削落一截,长约两尺的一段毵毵黑发落在手心里,爱如丝发,发断情断。石剑叹道:“这又是何苦!”
雪儿褰裳下榻,找了一束白缣把头发缠系起来,一边系一边呀呀气喘,忖道:“飞哥,你不是说过,好喜欢我的长发么。好啊,我把它留给你……”
石剑道:“什么事你都要认真,唉,认真到头又是害谁呢?”不待其多思,雪儿将头发双手捧给石剑,道:“麻烦你帮我把这撮儿头发交给飞哥,希望,他能时常看看它,这个世界上,有个女人一直都在,都在挂念着他……”说得眼里朦胧,忙用小指勾了泪。
石剑道:“还是你亲手交给他吧,看他有什么话对你!”雪儿悲哀难抑,泪面汍澜道:“我已经不能见飞哥了!求求你,答应我吧1雪儿一落泪,石剑便没了主张,连忙说道:“好、好,我答应你1双手接过断发。雪儿道:“还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难为他。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石剑的脸皮抽搐,一咬牙道:“好,我答应你1雪儿再无顾虑了,回到床沿坐下,这撮儿头发就像那根维持她感情生命的丝线一般,断掉后就再也不能绍续起来了。
石剑把断发收在怀里,雪儿从左手腕上取下一块玙ь耍溃骸靶恍荒阏饷炊嗵炖吹恼展耍馐俏业囊坏阈囊狻!笔?此笫滞肷峡湛眨溃骸拔也灰!毖┒溃骸罢馐俏沂晟帐保Ω杆透业摹8阒皇橇舾黾湍睿⒚槐鸬囊馑肌!笔N实溃骸澳阋鼐呕剑俊毖┒僖闪似蹋溃骸笆恰!彼蛋胀铝丝谄J5溃骸拔宜湍闫桨不氐骄呕胶螅阍俑也怀佟!毖┒溃骸跋燃姆旁谀阏舛忻矗俊笔L玖丝谄鹩α耍蚣┒成莼疲愕莞黄扛视停傻钟母稍铩Q┒屏松唬赶改ㄔ诹成稀!
空气中的药味越来越浓,石剑起身从炉上拿起一个药铫子,滗了一碗汤药,朝雪儿端过去。雪儿问道:“这是什么?”石剑朝碗里吹了吹气,道:“你气血不足、阴阳偏衰,这碗参汤最益进补了,喝下它吧。”雪儿谢道:“偏劳你了。”咂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石剑问道:“苦么?”雪儿道:“不苦!”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药,石剑看得喉结起伏,道:“如果你愿意,我、我们……”雪儿辍了药,问道:“你说什么?”石剑面色赧红,恨叹了一声,就是说不出口,觉得自己却似在乘人之危,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你安心休息吧……在你需要的时候,有我!”说罢掩门而出。雪儿闭着眸子,把参汤咕噜尽了。
嵩山客栈右边便是一家药铺,此季有不少小儿感染了水痘,父母亲前来抓药。石剑不分青红皂白,把碍事者扒到一边,冲到柜台里,揪住老板,道:“把你这儿最名贵的补药拿来!”老板是个四十往上的中年男子,骨瘦如柴,哪里经得起这架式,吓得蜷着身体打摆子,道:“小店小本生意,没什么名贵补药,最好的就只有枸杞了……”石剑怒道:“你若再说一个不字,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店!”来抓药的客人们见一少年来路不善,纷纷避之则吉。
老板道:“不瞒大侠,少林寺的和尚们每日上山采药,嵩山这块地方纵然有好药也被他们采去了,我这儿从何得之?”见石剑双目如锥,忙转口道:“不过,由此北去二十里,有一敖家庄,庄主敖焘收藏着一种罕世仙酒,名为宓妃露,以龙髓凤血为根,配上四季全花木的粉汁,加以陈调混醅而成,为天下补药之最。大侠若要,可到那里去取,放过小人吧!”话尤未了,石剑已如狂风一般消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