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愚放心,掩人耳目、上下打点,伯英不敢有一丝的疏忽。”
此处虽是通往豫南的要道,然而年久失修,被载重马车辗出一道道深深的辙痕。时不时山枭厉啸一声,惊得驾车马喑嘶连连。
行了二个时辰,渐渐转入山道,此时星光全无,车队前首只点燃一支火把引路。
徐汝愚感官不拘于外物,只需一丝光线,就视如明昼。见许伯英神色微微紧张,问道:“是不是要到接头地点了?”
许伯英无法在夜色下视物无碍,伸手指向着前头,说道:“前面有个山坳,过了山坳就到。”
许伯英悄声下令,百余名武士立即散入山间,车队继续前行。徐汝愚知道百余名武士是确保方圆数里内无可疑人。
过了山坳,许伯英下令将车上的粮食置于路侧,再于山间搬些石块填到马车上,勿使车辙显出明显的深浅来。
许伯英笑道:“豫南府马帮总堂正好在修建一座假山,这些石块正好用得着。”
一切安排妥当,商队继续前行,徐汝愚、许伯英领着十数人静候在路旁,等山中的人出来接应。
不消多时,左侧密林中传来一场怪异尖啸。许伯英从怀中掏出哨笛,发出同样怪异的尖啸。片刻之间,从林中鱼贯行出一队人。领头之人正是在灞水岸边与徐汝愚稍有间隙的季子衡。
徐汝愚以为他会留在宛陵主持借道一事,没有想到在此遇见他,神情不由犹豫起来。季子衡三十五六年龄,下颌偏窄,无须,上唇布满浓密的短髭,一双寒目在夜色中微微闪着精光,予人意志坚定近乎固执己见的印象。
七个多月前,在灞水岸边,徐汝愚曾让他带言邵海棠,欲让邵海棠让老弱妇孺会众脱离襄樊会,就地安生。没想遭到季子衡的严峻拒绝,这让徐汝愚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只得也装作夜盲看不见物体,留待许伯英介绍。
季子衡度探的问道:“是伯英领队啊。”
许伯英令人燃起火把,说道:“季叔叔,伯英给山里带来一位贵客。”
季子衡借着火光已认出徐汝愚来,脸色微变,瞬息即逝。徐汝愚看在眼底,心想:他心中也存芥蒂。
季子衡疾步上前见礼,说道:“原来是青凤将军。”
季子衡这么一说,身后传来一片唏嘘声,原来山中消息也不闭塞。若非季子衡峻声申斥,身后众人便要拥上来。
徐汝愚作揖,说道:“灞水一别,汝愚十分想念季先生。原以为季先生会留在宛陵主持借道事宜,不想在山中遇见,让汝愚喜出望外了。”
季子衡与徐汝愚寒暄数句,便领着徐汝愚、许伯英向山坳深外走去。后面跟着长长的负粮队伍。原先随徐汝愚从商南过来的百余名武士集队返回商南了。徐汝愚见身后二百余名武士负重穿林越坡,声息却悄,知道此乃襄樊会留在伏牛山中最精锐的战力。
季子衡悄声说道:“伯英去晋阳郡打探的情形如何?”
许伯英叹道:“取道晋阳非明智之举,东林会已被两湖会完全驱离出晋阳段的大江水道,若无东林会相助,这么多人渡江,想也不用想。目前只有走东海郡一途。哦,邵军师清河一行,可有收获?”
季子衡叹道:“李沂孙闭门不见,军师返回山中,心中焦虑,鬓发又白了几许。”说罢望了徐汝愚一眼,说道:“青凤将军能够前来,军师定然分忧不少。”
徐汝愚说道:“季先生看重了。”
季子衡肃然道:“青凤将军在灞水岸边说的话,我悉数传达给军师了。会中诸位当家也决议,任由滞留在东海郡的老弱会众自行决定去留。日前,东海传来消息,张仲道将军将青凤将军留在东海的十万金钱数悉数捐出,资助愿意居留在东海郡的襄樊会众购置田地。子衡在此对以前冲撞之处,告求青凤将军原谅。”
徐汝愚笑道:“季先生也是会襄樊会着想,汝愚哪能不明白?”
许伯英讶道:“汝愚原是这么有钱,还赖掉我们的枣红马?”
季子衡不明其故,许伯英将徐汝愚购马一事说出。季子衡这才明白徐汝愚离开东海之时,依旧不名一文,整衣躬身深深一掬,说道:“青凤将军高风亮节,胜过当年六俊,让子衡心折。”
季子衡实比徐汝愚高出半辈,徐汝愚见他向自己行此大礼,慌忙躬下身还以揖礼,说道:“汝愚不敢当,季先生不要折了汝愚的寿数。”
季子衡说道:“山中日子实在难熬,仅靠伯英暗中输运粮食,实不够山中万人消耗。每日粥中只有两分粮食,其他都是野菜草茎。若是在入冬之前不能将这万余名会众转移至东海郡,不知会有多少人在饿死山中。”
徐汝愚眉头紧锁,半晌不言。
~卷五 第十章 伏牛山中~
此时天已清亮,秋露拂湿衣襟,暗哨渐渐密集,徐汝愚知道离山中营地不远,灵锐的听觉已捕捉到山头那面的人语。山头现出十余道身影,徐汝愚已认出站在当中的邵海棠与男孩子装扮的邵如嫣来,其中还有四人是在沂州城里相遇过的。
季子衡指着山头说道:“游哨已将你到来的消息传回营中,军师领人接你来了。”
徐汝愚见山上人正向山下迎来,不敢怠慢,疾步向山上迎去。
相比上次相见,邵海棠鬓发如经霜染,徐汝愚看到邵海棠等一行高手,脸上竟显菜色,不想山中岁月难熬至此,心中不忍,别过脸去抹去眼眶滑落的泪水。
邵海棠搂过徐汝愚的臂膀,指着身后众人说道:“这些人听说你来山营,洗漱都不及就跟我一起出来,也不怕失了礼数。”
襄樊会自大当家许乃济在襄州被荀去泰设计伏杀之后,邵海棠以军师之职统领襄樊会大小事务。当初襄樊会起事之时,会中精锐战力几乎集中到襄州,襄州城破,襄樊会精锐丧失殆尽,剩余的少许人马又大多转移至青州郡,现在除了许景澄领了一队人马先行去了越郡外,其余都留在东海郡。滞留在伏牛山中的会众十之八九是老弱妇孺,大多是在襄州城战死会众的家小。
徐汝愚随邵海棠等人向山中营地走去。千余顶营帐挤挤挨挨的拥在一座狭隘的山谷中,满谷都是衣裳褴褛形销骨立的老弱妇孺,眼神呆滞,对生存似乎不抱有过多的希望。
邵海棠苦涩说道:“每每看到眼前情景,我心中犹如刀绞,寝食难安。汝愚若能将这些人带离绝境,襄樊会上下将感激涕零啊,愿奉汝愚为尊。”
徐汝愚默不作声,看着挤在道旁孱弱无力满面饥色的人们,心情愈发沉重。
众人进入大帐中,季子衡将襄樊会在大致情形介绍给徐汝愚听,说道:“军师前去清河与李沂孙会面,李沂孙避而不见,让人传言,不许整编的襄樊会人马过境,军师猜想李沂州对分散过境的襄樊会众不会留难。东海陈族已应诺打通仪兴府境的通道,现在就是南阳府境内通道如何打通,沿途如何照料病弱的会众,让我们头痛无比,一时没有良策。”
季子衡生怕徐汝愚不明白,展开永宁郡地形图,说道:“我们现在是永宁郡西北角的伏牛山区,从此外前往东海郡,需穿越永宁郡南阳、清河、仪兴三府。伏牛山横亘于南阳府北境,直贯入清河府境内,若是无法从南阳借道,我们只有沿着伏牛山向东行走,直接进入清河府境内。”
徐汝愚摇摇头,低声说道:“外面的会众大多承受不住山路奔波,从南阳借道怕是势不可免了。”
邵海棠点点头:“就是现在,每日都有好几人虚病而死,若是沿伏牛山向东行至清河境内,在崎岖的山路上,缺衣少食,不知又会死多少人。”
许伯英说道:“现在不敢与南阳符家接触,怕离得太近,藏不住行踪。即使符家应允,但是盘据在宿松、潜山两城的张东遗族,却不是可以用嘴说服的。自从他们占据宿松、潜山两城之后,一直有意与荀家结盟,若是让他知道襄樊会众过境,怕是会大开杀戒,讨好荀家。”
徐汝愚问道:“马帮核心成员与家属各有多少人?”
许伯英说道:“马帮子弟约有六百名,家属三千人。汝愚是说马帮人马也需撤离汾郡?”
徐汝愚点点头,说道:“马帮隐蔽再好,也不可能不露出蛛丝马迹,特别是最近马帮在伏牛山的异常行动,一定会引起荀家眼线的注意。荀家现在专力对青州用兵,无力理会豫南事务,不是对马帮一点察觉也没有。马帮与襄樊会一起撤离汾郡是必需的。”徐汝愚右手支出食指,在永宁郡地形图上划出一条线路,说道:“隆中城北面这条道直通潜山,穿过潜山城,就能到达清河府境内。进入清河府之后,我们只需一支精锐战力,威慑清河,李沂孙便不敢对过境会众动手脚。”
邵海棠说道:“我们商议多时,也是选择这条线路。只是精锐战力若由青凤将军亲领,给李沂孙十个胆子也不敢刁难过境会众。”
许伯英说道:“占据潜山城的张东遗族是最大困难,南阳符家或者清河李家若能近期收复潜山城,我马帮可以借助打通商道之机,巧做安排,沿途照料分散过境的会众。”
徐汝愚赞许道:“伯英兄见地非凡,一眼识尽玄机。马帮应寻机与豫南府荀家生隙,借机投附南阳符家,将豫南府的马帮势力尽快迁移到隆中邑。在迁移过程中给山营最后一次补给。”
邵海棠说道:“我们原先计划襄樊会众离开豫南之后,马帮就撤到南阳境内。所以马帮势力近年来大半都迁移到商南了,与符家也接触多时了。”
徐汝愚笑道:“这再好不过了,若是突然向符明义示好,我还怕吓着他了。这样可好,派人速回商南,让许当家加紧与符家接触,允诺助符家夺取潜山城,换取清河、南阳商道的独家经营权。”
邵海堂笑道:“这条商道东接津水畔边的博陵邑,与淮水、大江水系相通,西接晋阳郡的丹江与广汉渠,与汉水相接,可达秦州郡的汉中府,通过栈道成渝郡相连,可以说是除大江、长河、津水之外的重要商道。若是有人倡议打通这条商道,大概会有许多家势力会暗中出力。”
徐汝愚笑笑说道:“若是在南平郡的旧朝遗族有所异动,这条商道的价值就会超越长河、大江黄金航道。”
邵海棠闻言一震,说道:“汝愚也这么认为?”
自从陈昂在灞水岸边告诉他父亲徐行师承天机雪秋之后,徐汝愚就怀疑普济海匪入侵东海郡与南平郡旧朝遗族有关。只是南平郡自成一体,与外界关系甚少,可供判断的事实不足。
邵海堂乃是名列“六俊”的卓越人物,见识非凡,统观近年来天下各郡的形势,自然知道是向有利南平郡的方向发展。新朝创立,旧朝遗族避居南平郡,复辟之心应是五十年来无日或减。现今天下各郡的大世家,无一不是背叛旧朝元氏才得以崛起的,五十年来小心戒备南平郡的异动。若非大宗师天机雪秋与容家坐镇南平郡,元氏五十年前就烟消云散了。现今休生养息五十年,气候又成,复辟自是当然之举。
南平郡若有异动,大江水道堵塞,成渝郡惟有通过栈道出川与汉水相接,通过商南镇的这条商道将尤其显得重要。
许伯英也是通达之人,经徐汝愚稍加点拨,自然也明白此处商道重要性,只是觉得马帮助襄樊会过境,马帮与襄樊会的关系必将暴露无疑,亦难亦在永宁生根,随襄樊会一同迁去越郡方是周全之计,只是不甘心就此放此商南商道,说道:“不如将一部分的马帮势力在此隐藏起来,经营这条商道?”
徐汝愚见许伯英心思灵动,片刻之间已想通要点。马帮随襄樊会一同撤离去越郡是必需的,但是也需隐藏一部分实力于此,经营商道。
邵海棠说道:“永宁郡地处天下中腹,世家势力却盘根错节,还有二个月就要入冬了,汝愚对过境一事有几成把握?”
徐汝愚虽说有心助襄樊会,但也不敢轻易回答此言,看了众人眼中期盼的热切神情,淡淡说道:“汝愚终究年少识浅,只能尽力而为。”
营中商议完毕,众人挑帘走出。邵如嫣领着六名与她一般大小的少年围在帐门外。
邵如嫣见邵海堂走出来,走过来,腻在他的身上,虽然穿着男子装束,神情举止依旧是个娇柔的女孩子。她脆生生说道:“爹爹,让我领着徐哥哥去参观营地,好吗?”
邵海棠看向徐汝愚,眼中询问之意一目了然。徐汝愚见他眼中意思也是要自己应允,心想:邵叔叔与襄樊会诸位当家似乎有话不便当着我的面说。虽然知道邵如嫣不会只是领他参观营地那么简单,还是点头应允,说道:“如嫣在前面带路吧。”
邵如嫣向那几个少年丢了一个十分得意的眼神,拉着徐汝愚的手向营帐后面走去。
邵如嫣小手柔软嫩滑,拽紧徐汝愚宽厚的手掌,轻快的向营地外围走去,六名少年紧紧跟在后面。徐汝愚看他们步履稳健,在崎岖山道中如同小兽一般轻盈,知道他们都有不错的武功底子。
邵如嫣几人显然经常溜出营中,襄樊会设在山林中的暗哨对之视而不见,并不显身阻拦。邵如嫣领着徐汝愚在一处山涧边停下。放开他的手,径直走到山涧边,探手去触碰沁凉飞溅的涧水。
山涧从山壁罅隙间流泄而下,洁白如碎玉,汇成一泓清潭。朝阳穿过繁盛的枝叶,筛下细碎的光影,落在碧绿的潭水上。潭水缓缓下行,在山下不远外汇成更大一处碧潭。徐汝愚暗叹:山中原来有如此好的去处。
邵如嫣合手掬起一捧山涧,精致的小脸伏下去,清水从手掌间溢出。邵如嫣招起头来,水珠顺着颈脖流下去,衣领濡湿了一片。
邵如嫣嫣然一笑,声音娇柔的说道:“他们都是许大哥的弟子,不相信你会强过许大哥,让我约你出来较量一番。”
徐汝愚想起许景澄挥舞双戟时的情形,双眸中透露的超强战意,影响对手的心志,即使与他同一阵营,也会感到强大的压力。
徐汝愚想起邵如嫣刚刚亲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