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知道雍扬能维持今日局面实是他从容布置之功,不忍看他如此,向立在身后的梁宝说道:“今后雍扬都尉府军议加设府守席。”指着身侧空处说道:“设于此处。”
梅铁蕊单膝及地,头埋膝间,久久不语。徐汝愚忙站起走到他的身前,挥长袖遮住他老泪纵横的脸,迎到自已身侧坐下,说道:“梅家有过,但雍扬今日不陷敌手,梅家亦居功不少。”
说罢,思虑片刻,对梅铁蕊说道:“汝愚有一事相烦梅大人。”
梅铁蕊说道:“都尉请直言。”
“我欲组建亲卫营,编制二百员,梅大人可有适当人选?”
众人骇然变色,与梅铁蕊同样不可思议的望向徐汝愚,都觉得这是句戏言,当不得真,却见他双眸坦坦荡荡,不似作伪,却想不透他意欲何为。
梅铁蕊问道:“真的?”
“梅大人若不麻烦,请为我亲选精卫。”
梅铁蕊膝行徐汝愚席前,长泣道:“多谢都尉如此厚待梅家,梅家誓死跟随都尉。”
江凌天起初也甚为不解,此时才明白过,权力分配中,新兴势力占据六席统制将职,原有世家只有三席,并且南城统制职权最弱,水营统制形同虚设,虽说是罪有应得,但士气低落却是难免,原有世家害怕日后清算与敌军暗中勾结也说不定。徐汝愚将自己的安危交付于梅家,此举无疑给以梅家为首的衰退势力一粒定心丸,表明他对梅家的信任。
梅铁蕊感激徐汝愚对梅家的信任,更加重要的,亲卫营贴身护卫都尉大人,最易得到他的赏识,徐汝愚此举无疑向梅铁蕊表露心迹,打压梅家是暂时的,这如何能让梅铁蕊不感恩戴德。
陈昂只有一女,徐汝愚以陈昂义子的身份受雍扬府都尉职,年尚不及弱冠,日后十有八九会接陈昂位出任东海郡都督职。青凤将军的威名闻达于东海,军阵兵法,东海无人能出其右,东海局势能够逆转,全是他策略得当。行刺伊周武一战堪称经典之役,又得傅镂尘青睐,亲自赴雍扬传习武道,隐然已是青年第一高手。这样的人招揽梅家,如何能让梅铁蕊不欣喜若狂。
此时传菜上席,徐汝愚执酒壶长身立起,走到案前,朗声说道:“这玉壶春雪,非名士不能饮,汝愚愧不敢受。掌书吏沈德潜何在?”
沈德潜闻令跪到厅前,应声:“请都尉传令。”
“征挑明月楼每日三壶‘玉壶春雪’军用,一壶投于井泉,同城人共饮,另两壶赏每日奋勇杀敌之军士。这壶你先拿去。”
众将闻言一震,俱跪到席前颂言:“都尉英明,此举军心必振。”
徐汝愚又说道:“沈长吏请记战时禁酒令:雍扬军狼牙校尉以上将职者、都尉府官佐战时禁酒,犯者降一级。梁宝速将众将席上的酒换作茶水。”
“沈长吏请记战时粮食管制令:雍扬城中粮草不得囤积、私售。”
“沈长吏请记战时禁酿令:除挑明月楼每日可酿三壶玉壶春雪供军用外,禁用粮食酿酒。”
“沈长吏请记战时流民管制令:各邑流民二十抽一,组建城卫军,维护城内次序,宵禁时间提前一个时辰执行。”
“沈长吏请记军制初改令:在现有一伍二十五人基础上,分设两队,每队十二人,队长、副队长各一。”
“沈长吏请记战时奖赏令:杀一敌,赏十金;残一敌,赏五金;战死、战残者恤五十金。”
“沈长吏请记战时惩叛令:通敌者,有意利敌者,父族、母族、妻族三族连坐。”
“沈长吏请记战时惩退令:战时哨尉以下军职不得发撤退令。不得令擅退者,一人退斩一人,一队退斩队长,队长死,斩副队长,副队长死,全队连坐。”
众将听到这里,心中震惊难以言表,先前传言青凤将军是个宽以待人的将领,最后二条命令通传下来,无疑会损害他的声名,沈德潜手上不由一缓,抬头迟疑的望向徐汝愚。
徐汝愚斩钉截铁说道:“记下。”
又说:“战时将领、官佐渎职者,罪加一等罚之。”
匆匆宴罢,徐汝愚又与众将巡防四城,与各营营、哨、伍低级将职会面,直至东方放白,徐汝愚才让众将回军营休息,自己与江凌天、云清虚、陈子方一众人返回挑明月楼。
云娘说道:“都尉一夜连下数十军令,只有禁酒令最合我意。”
徐汝愚看着江凌天一脸的苦相,笑道:“此时还是唤我汝愚吧。”随即神色一肃,满面忧虑的说道:“雍扬诸军战力甚弱,一万是残弱卫军,一万是溃败之卒,一万是各帮帮众,一万是新募流民,汝愚不得不用重典。”
江凌天轻拍其肩,慰声道:“我们明白你的。”
徐汝愚向身后陈子方说道:“各营编余兵将亦陆续前往西城校场了,子方领文长、文光前去整编吧。”
云清虚见陈子方等人走开,问道:“你真要让梅家人手充当你的精卫营?”
徐汝愚与江凌天、云氏父女进入四楼,翻身向云清虚跪下,感情真挚的说道:“干爹应将汝愚的打算说于云伯伯听了。”
云清虚扶起徐汝愚,点头道:“汝愚还是要离开东海?”
“是的,父亲曾言借助世家之力争得天下,天下复归世家,于民无益,君子不求有为也。”
云清虚跟随徐行多年,如何不知他的想法,现在见汝愚还是这般,种种往事流过心头,浊泪长流,长叹一声,低声说道:“你与子行一样。”
“汝愚心中矛盾,不似父亲那般坚定不移,汝愚有幸得傅大师演绎‘大道泽生’,故而汝愚更要离去,不敢执着。”
云娘在旁问道:“你离开东海与起用梅家精卫有何关系,若要安梅家的心自有他法。”
徐汝愚解释道:“不仅要安梅家的心,还要助其一定程度上恢复旧观。”
江凌天三人俱是不解,满面疑惑的望向徐汝愚。
“我离开雍扬之后,都尉一职会由凌天接任。”云清虚、江凌天俱通达之人,被徐汝愚一语点透,自然明白他招揽梅的妙意。只是云娘不谙权术,还是不解的望向徐汝愚。
徐汝愚继续说道:“宛陵势力一时进不了雍扬,凌天一时便无强助,难以压制群雄,梅家重新崛起可给凌天以缓冲的时间。”
“你是说群雄忌惮梅家,会更多的将矛头指向梅家,梅家或是报恩或是寻求外援,都会与凌天结盟,助他巩固都尉权位?”
“不错,现在雍扬群雄希望得到宛陵的援助,不得不受制于我,但是雍扬围解,情形就大为不同,不早下伏笔,雍扬难免会陷入内争之中。”
徐汝愚又向江凌天说道:“后备营军暂不可用,你调一营精锐给我。”
~卷四 第七章 雨夜饬军~
梁宝做了都尉亲卫,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职务、职衔,他也不在意这些,他知道先生用得着他的时候,自会开口吩咐;只是每人看他的眼神、与他说话的口气,神色之间多出许多恭敬,这让他惶恐起来。
徐汝愚让他随刑坤民、宁越山一起云西校场去编整后备营,他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自己对军务所知甚浅,只想:刑大哥在场,听他的自然错不了。
袖儿换上男装,跟在他们一行人的后面。伊周武的修为高到什么程度,袖儿无法想象得出,自然不知道徐汝愚行刺伊周武的成功,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徐汝愚的修为对她来说也是不可推想的。梁宝只跟他学了短短数月的武功,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了。虽然梁宝解释他自幼就习古练息拳,可他明明数月还不够自己一手玩的,这让她心生郁闷。
梁宝随众人来到校场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千兵丁散聚在五百步见方的大校场上,散立着,团坐着,斜卧着,襟甲开敞,斜披于身,更有甚者不畏春寒袒胸露乳,兵戈离手,随地丢弃,行人任意踢踏寒刃,恶作者持器劈斫地上的兵刃取乐,十数人围地设赌,数十人围场设擂,城中商贩将货摊设在校场边缘,呼喝叫卖,整个西校场沸返盈天,如同一锅乱粥似的大集市。
坤刑民脸色青峻,这才明白徐汝愚让他来稍作整饬的意思,看向梁宝说道:“梁兄,你看怎么着?”
梁宝心中焦急,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小心翼翼的说道:“怕只有先生过来才镇得住他们。”
刑坤民情知所言是实,心想:各家势力明摆着为难这名突兀崛起的都尉,宿帮编余的帮众又都被陈子方编入营军,全无依仗的人手,想必青凤将军威名再盛,也会头痛的很。
刑坤民素有干才,也不愿无所作为,让徐汝愚瞧他不起,对丁政说道:“你速领人将场内兵丁登记造册,与各家所送名单对照,有遗漏者,请江爷派人协助缉拿。”
对宁越山说道:“你速向江爷借一哨精卫过来,将设赌设擂者驱散,将无关人等驱离校场。”
对梁宝说道:“你领人速将随地丢弃的甲胄、兵刃收拢一处。”
徐汝愚从北城巡防赶至西城校场时,夕阳正悬在西门城楼挂檐上,在一片红彤彤的晚霞中,看上去空空明明,不甚刺目,当空的天蓝得通澈,纯粹,让人见之忘忧。
傅镂尘飘然隐去,犹如雪泥鸿爪,无迹可寻,那寻道遁去的宗师风范,仿佛就像这纯粹的蓝,那般深邃,明净,孕含泽生的大道,却又如此宁静,自己只能徒劳羡慕,而无力追寻。
前去沂州行刺伊周武,对徐汝愚而言,求死的快意,更甚过怜悯东海罹难战祸的黎庶。但伊周武散功引发天兆,触动他的道心。
傅镂尘亲来雍扬为其推演“大道泽生”之义,助其破去心障,助他道心萌生。
徐汝愚自幼跟随父亲徐行学习经世之术,经世之术孕“为他”之道,潜移默化之中,徐汝愚生性怜悯,宽以待人,然而徐行不仕世家,独善其身,不求有为于天下的避世行为,又是“为己”之道的体现,徐汝愚也不能不受影响,形成他洒脱豁达的性格,徐行灞阳城下身死,吴储救汝愚于伊翰文戈下,传其制霸之术,吴储多年杀戮、仇恨之心所演绎的空绝之道也由之传于汝愚。
这时,徐汝愚心已迷茫,不知如何自处。所幸他只需呆在与世无争的幼黎花舫中。但是,从望江城涉足尘世那一刻,他心中两种思想的冲突便再也掩盖不住。虽说徐行对他影响至深,但徐行立世也有矛盾之处,其所谙经世奇术所承载的乃是入世“为他”之道,徐行避世明哲保身,又行“为己”之道,在灞阳城下要求汝愚忘去仇恨,又是“灭己”之道。徐行洞明世事,通慧人情,自然知道放下之理,故而生性平和,随遇而安,需拾起便拾起,需放下便放下,再无执着,遂成大儒,名列“六俊”之首(本书不想涉及儒道佛,故用灭己,为己,为他代之)。
徐汝愚年少不更事,虽说聪颖远愈常人,经世之术尽承徐行、吴储所传,然而璞玉未经琢磨,又如何理顺心中的道呢。就如常人,十七八岁时对这世界最是疑惑,都希望能将这世间的道理想通彻,若无智者指引,自己又生出执着,便生业障,性格偏颇自然难免,陷入魔道也屡见不鲜。
徐汝愚在新丰与陈昂绝裂,在雍扬江港遇见江幼黎与霍青恫亲昵相处,实则已将他逼入一个不可再退的角落,再退便落入空绝之道,生杀伐之心。
傅镂尘为了四十年的宿缘,应陈昂之邀,亲赴雍扬破其心障,原想数日竟功,却惜他颖达,传授“大道泽生”于他。
徐汝愚未能尽数释然,乃是他历练不足的缘故,心中执着已去,所以,领雍扬都尉一职。
校场上的四千兵丁队列无形,站立无姿,咬耳谈笑,旌旗斜倒,果真是自己所料的那般情形,徐汝愚向身后的江凌天,低声道:“真是麻烦,凌天这夜也不用休息了,陪我留在这里吧。”
此时梅铁蕊领有一队精骑旋驰而至。
徐汝愚心想:梅家行事果真迅疾,忙与江凌天迎上去。梅铁蕊看见徐汝愚等人过来,忙令身后众人下马。
徐汝愚道:“梅老也来了,一齐看看汝愚亲领的后备营。”
梅铁蕊午间已听说西校场的惨状,有心助他,怎奈梅家现在威望不再。现在看见徐汝愚气静神闲,似乎一点不为乱糟糟的军容担扰,一怔,心想:莫非他已有定计。
梅铁蕊拱手道:“昨日,都尉吩咐组建精卫营一事,梅族上下不敢怠慢,身后这二百人,都尉看看还满意?”
事关梅家重振大计,徐汝愚也不怕梅铁蕊会马虎行事,说道:“精卫营将佐设营尉一,左尉三,哨尉九,伍员三十六,还望梅老量才度德,为汝愚烦神推荐。”
虽说精卫营将佐多为虚职,但为梅家多设一营尉,却是意外之喜。
梅铁蕊虽知徐汝愚欲借助梅家在雍扬立下根基,但此事对重振梅家有莫大的好处,又如何不愿。
梅铁蕊唤道:“沈冰壶,出来参见都尉大人。”
沈冰壶显是梅族旁姓子弟,梅铁蕊为避嫌,所以推荐他出来,徐汝愚笑笑,暗感梅铁蕊还真是老狐狸,我既然精卫全选梅族之人,当然不在乎精卫营营尉是否姓梅,你却先选一个旁系子弟出来让我否决掉,再推荐你梅家直系子弟,真是想做得不露痕迹啊。
沈冰壶穿着半身链甲,背负双枪,身姿伟硕,比江凌天还高上稍些,比徐汝愚足足高上半头。徐汝愚见他站在身前,无形逼人威压侵至,披发间目光凌厉如电,知他看不大起自己,看向稍显紧张的梅铁蕊说道:“果真是难得的高手。”随之又淡漠说道:“却非营尉之才,梅老另荐他人。”说罢也不理沈冰壶浓眉怒聚,径向挤挤挨挨的二百余人望去,朗声说道:“你等若有自负其才者,可上前自荐。”
转眼一瞬,却望见一双极熟悉的眸光。往事纷错流转,徐汝愚已忆起那双轻纱之上露出如若璀璨星辰,流光溢彩的美妍双眸。
梅铁蕊循着徐汝愚怔住的目光望去,骇然失色,脸上血色仿佛被这一望尽数抽去,只剩下惨淡的苍白。惶恐伏身顿首,说道:“小女顽劣,小人实属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