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于江宁,会不会提前胁迫自己让位?三五年,三五年,容雁门征服成渝、荆襄不就三五年的事吗?元矗心里一惊,双眸直盯着秦子卿,却见他嘴角间的笑容若有若无,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揖身长拜,说道:“我三五年间虽有大劫,却非来自江宁,而是来自殿前左督。子卿可是此意?”
秦子卿此时对南平内部各系之间微妙关系都了然于心,元矗也非束手待毙之辈。若无实力,天机雪秋也不会拘于名分,保住他旧帝之位。正是因为元矗手中握有一股不弱的势力,天机雪秋才极力维系元矗与容雁门之间微妙的平衡,以免南平陷入无休止的内争之中。虽然天机雪秋煞费苦心,但是深藏水下的潜流暗涌却不绝如缕。
元矗所说的话,入不得第三方的耳,秦子卿暗道:想来元矗是不容自己不答应了。
秦子卿说道:“你若作如此想,也无不可。”对嵇思勰说道,“子卿无意世间权争,只望苟全性命。”又向元拱辰手里的画望了一眼,长舒一口气,这眼里的悒郁之色却是怎的也掩藏不住;适才的一番话似乎全是因为画中的女子引发出来的。
嵇思勰心神一动,说道:“容雁门对巫青衣却非无情,子卿可知道容雁门为何还要将巫青衣送去江宁?”
秦子卿脸色一滞,那双寻常书生的眸子在暮色里异常明亮,也有几分阴柔的恨意。
元拱辰对这分恨意却是熟悉,想当初容雁门出尔反尔将巫青衣强占过去,自己胸臆间充塞正是这种恨意,只是秦子卿眸子里的恨意要收敛得多。
嵇思勰说道:“容雁门非是对巫青衣有无情,然而天机一门所修心诀,绝人情念。容雁门将巫青衣送往江宁,便是要假他人之手去除心障。”心里却想:徐汝愚也算不得什么英雄,错失一次良机也。当下将千古逆流诀的种种说给秦子卿听,又说道:“巫青衣终是容雁门的最后一处破绽,徐汝愚将巫青衣留在江宁,那容雁门便对江宁多一分恨意,容雁门大概希望以此来保持旺盛的战意。”
这样的说法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秦子卿知道这是事实。当时江宁众人纷纷建议将巫青衣送到临湘便是希望用巫青衣来激化容雁门与元矗之间的矛盾。
秦子卿眸光黯淡,元矗只当他为嵇思勰的话打动心思,暗道:果真如拱辰所言,惟巫青衣是他的心结。想那元拱辰无女不欢之人,在见到巫青衣之后,竟觉得一般女子十分的丑陋,将心思转移到政务上来,成为大助。又想到初看见这幅丹青之时,自己也禁不住为画中人心旌摇荡,一时竟觉得殿中女子都没了颜色,暗道:虽然登临帝位,却无缘与巫青衣见上一面。又听他人说邵如嫣颜色不弱巫青衣,只可惜如今一并在那江宁。
沉默了片刻,秦子卿缓缓说道:“你数次来此,我不是不知你的心思,奈何容雁门在南平根深蒂固,便是多我一人,也无大用。”
元矗见他态度略有转变,心里大喜,说道:“徐汝愚何足堪,数年之间,也聚十万兵,子卿何以妄自菲薄?”
秦子卿目光明亮,直视元矗,那深邃的眸光似要看到他心里去。
秦子卿说道:“你心里所欲是何,是要保住这临湘旧帝之位,还是要恢复元氏昔时的荣光?”
元矗微微一怔,问道:“有何不同?”
秦子卿说道:“保住临湘帝位不难,只需在临湘城里稍加手脚即可。要恢复元氏昔时的荣光,你自己却要先冒上九死一生的风险才行。”
元矗默然无言。
秦子卿问道:“临湘城卫五万,忠于元氏者可有半数?”
元矗说道:“元矗可调动三万许,右督段言泠乃我的母舅,其麾下还有五万精锐镇守零陵诸邑,其他诸军,却是容雁门这厮的影响颇深。”
秦子卿暗道:南平兵马,元矗能控制在手的不足五之一,要与容雁门争权真是难矣。脸上却不动声色,说道:“临湘城有十一门,你所控制的三万众大概驻防其中六座,容雁门只要控制另外五座城门中的一座就可以随时回临湘让你禅位。我有一计,于南平与你皆有益,容雁门即使能识破也会被应允其事。”
“是何计?”
“临湘城防不堪击也,于临湘城外另筑台城,与临湘城互为犄角,当可以加固临湘的防御,只要你极力坚持,想来容雁门、天机雪秋也无理由反驳。”
“另筑台城,与保住我临湘帝位有何关系?”
“如果将此台城作为临湘宫城又如何?即使容雁门不允许此议,那再筑一座台城如何?”
元矗闻之大喜,临湘没有禁卫军体系,宫城的防务由城卫诸军共同负责。在临湘城外新建两座台城,终有一座的防务会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变相的组建了禁卫军体系。
秦子卿见元矗面有喜色,继续说道:“你完全控制住一座台城,只要江宁、呼兰等强敌一日不平,容雁门便不会以开力相逼,只是你要躲在台城之中,不能稍有大意。此计虽能保住你的临湘帝位,但是对我却极为不利,容雁门若知此计是我所出,向你借我的头颅一用,想来也不容你拒绝。”
元矗说道:“怎会?南平势强,临湘位于内线,在容雁门西征成渝之时,我却在临湘大兴土木,新筑台城,只怕容雁门不会轻易答应。临湘政官,半数为容雁门的心腹,只怕不易。”
秦子卿说道:“临湘临水,与江水相通,江宁兵舰可直驱临湘城下,临湘何时真正成为内线而不需城防?当然,却要说服临湘众人才行。”
元矗虽然觉得此计不差,但是也保不定会失败,那时反过早激化与容雁门之间的矛盾,说道:“那恢复元氏昔时荣光之计是什么?”
秦子卿说道:“此策风险更大,你未必敢用此策。”
元矗说道:“无妨,子卿说来听听。”
秦子卿说道:“容雁门何以不能制?便是他将南平四分之三的兵力握在自己手中,然而据我所说,容雁门左督之位所直辖的兵马不过十万众,正是与霍氏在荆北、荆州、江陵等地大战,让容雁门逐渐取得对临湘以北所有兵力的控制权。容雁门在各地的节节胜利,这些兵马越来越忠于他,让他对这些军队的控制力越来越强。”
元矗恨道:“容雁门借复辟之举,大肆揽夺兵权,却是无可奈何的事。”
秦子卿冷哼一声,说道:“无可奈何?尚若你坚持亲征,或者与容雁门分别主持一方军务,又怎会出现今日情形?”
元矗怔在那里,才知道秦子卿说的恢复昔时荣光之策竟是要与容雁门直接争夺兵权。
秦子卿见元矗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的惊惧神色,心知元矗已猜到自己的想法,遂一起说出来:“只要你重掌兵权,容雁门亦能为你所用,直至恢复昔时的荣光。”
元矗长叹一声:“谈何容易,容雁门西征成渝,尚不忘让菱凤镜坐镇荆州,想要重新获得除左督所直辖之外的诸军控制真是难上加难。”
秦子卿说道:“容雁门西征成渝,乃私心作祟,岂不知江宁乃我南平现时的大敌?军中对他意见多者,应不止一两人。这其中自有你在军中建立威信的机会。”
元矗心中一惊,说道:“你可是让我去攻江宁?可是临湘城里,我只指挥得了区区三万兵马,又如何能对江宁发动攻势?”
秦子卿说道:“容雁门西征成渝,将东线防御交给许伯当与公良友琴,霍氏将荆东北让给江宁,但不知许伯当与公良友琴面对即将进驻荆东北诸城的江宁军队有何感觉?”
~卷二十二 第八章 一触即发~
秦子卿建言侵伐江宁,元矗听了心里惊疑不定。也不怀疑其他,心里只是想:秦子卿屡屡受挫于江宁,如今却急于讨回这过节。
秦子卿瞧见元矗脸上迟疑不定,微露忿恨,说道:“言尽于此了。”
元矗望了嵇思勰一眼,嵇思勰深思许久,缓缓说道:“听得子卿之言,茅塞顿开。只是现时侵入江宁,力有未逮啊。”
秦子卿冷哼一声,望向嵇思勰等人的目光颇有不屑,说道:“江宁水营之利天下莫当,等霍氏将荆北的城邑让给江宁,江宁的兵舰驶入彭蠡湖中,为时已晚。”
南平倾全郡之力,数十年经营水营,又容纳公良友琴的残部,组建水营不过六万余众,而徐汝愚在江宁数年,水营战力已与南平相当。听秦子卿一番言语,江宁水营潜力犹藏在海航之中,与江宁各据彭蠡湖一侧,南平势必要暂时受制于江宁。
然而秦子卿意不在此,却听他继续说道:“侵江宁力有未逮,然而趁势夺荆北,犹有未可?许伯当、公良友琴与江宁有大仇,当附此议。你拥十万之兵,窥得时机,侵夺彭蠡湖东侧彭泽、饶州、乐平等邑,当易如反掌。此举不仅阻止江宁势力进入彭蠡湖水域,又能占据荆山之雄峻而望历阳。”
元矗知道趁势侵夺彭泽等城,非必大佳,但是想到可以借此举重新控制东线军政,也有可能将许伯当、公良友琴等人拉拢麾下,怎会不心动?说道:“请先生助我。”说罢,长揖而拜,有秦子卿不答应不起身之势。
秦子卿说道:“江宁视我为叛臣,我若助你,性命堪忧。”
各家皆忌讳谋刺之事,然而叛臣却不在此列,秦子卿不谙武道,又在临湘出任吏事,江宁司闻曹必定会出动秘营影武刺杀。
嵇思勰点头说道:“我有几名门人,可供子卿驱使,护卫你的周全,不是难事。”如此一来,一举一动却在嵇思勰的控制之中。
秦子卿又说道:“我跪天跪地,跪茔中先祖,却不耐向活人跪拜,临湘需受得了我这点。”
元矗说道:“我视先生为师,哪里会委屈了先生?”
秦子卿见元矗眼睛情意真挚,当下爬下危岩,向元矗长揖而拜,说道:“子卿轻狂,还望主公见罪。”
元矗哈哈大笑,说道:“先生非常之人,怎会拘于俗礼?”又说道,“临湘吏事,元矗不能一人决之,先生暂屈居建延殿典签一职,为我谋划诸事?”
典签者,行秘书之事,随侍其侧,倒也恰当。
江宁将越郡全境纳入治辖,徐汝愚统领降军北渡江水之时,秦子卿在临湘出任建延殿典签一职,为元矗谋划侵夺荆北之事。
然而此时的荆北,南平与霍氏各据彭蠡湖一侧,许伯当与公良友琴统领六万兵马占据彭蠡湖西侧的江州、建昌、豫章等城。等霍氏将彭蠡湖东侧的城池让给江宁,江宁凤陵行营的精锐将进驻彭泽、饶州、乐平等城,彭蠡湖两侧的地势都利守不利攻,但是江宁水营犀利,却要在彭蠡湖上略占优势。
菱凤镜得知此事,一面传信给容雁门,自己则返回临湘欲率领众臣据理力争,否决此议。
元矗目光炯炯,直盯着菱凤镜,说道:“左督将霍青桐四万精锐羁留于荆北,勿使北还,待讨平成渝之后,再蚕食荆襄。然而如今的形势大变,江宁崛起,其势不弱于南平,若让霍青桐率领四万精锐返回荆襄,等到那时,荆襄城固,南平又有东面大患,想必以左督之能,也无法再为南平拓一寸之土。”
菱凤镜虽知元矗此举意在东线兵权,然而无法驳斥,容雁门统领众将群臣西征,临湘城中,附议菱凤镜的声音便弱了许多,然而东线的将帅公良友琴与许伯当的态度却相当明确,支持趁机侵夺荆北。
许伯当年愈不惑,白皙脸庞略显狭长,却是双眸秀美有如女子,敛着阴柔的光芒,用柔缓的声音说道:“只要将战事控制在荆郡北部,当不碍左督西征大策。”但是对秦子卿却不假言辞。
北唐秦氏与瑶光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秦子卿不附荀烛武,欲投呼兰,却让江宁中途劫走,软囚在江宁之时,一心求仕却屡屡受挫,临了跑到临湘来。
如此经历确实让人不屑。
秦子卿却知许伯当对容雁门放弃东线的决策存有满腹意见。想当年容雁门如果先东征,许伯当与公良友琴也无需率领残军避到南平来。
如今江宁与东海成粘着之势,南平趁火打劫、侵夺荆北,公良友琴与许伯当怎会不支持?
进入年末,中州大地上,狼烟四起,似乎没有一处地方能够享受片刻的安宁。
容雁门西征,战火点燃了大半个成渝郡,在荆襄境内,南平与霍氏之间时有激战暴发。秦州西境,谷石达统帅肃川虎狼兵与秦州世家联军混战不休,荀烛武坐享其成,挥兵进驻西京城。汾郡北部,韩氏占据代邑、楼烦等地,刘贵的流民大营占据林胡,与北唐荀达所率领的荀氏精锐也时有激战。幽冀北部,蔡氏困守范阳孤城,呼兰在涞水下游筑坝,只待来年春水大涨;汾郡、幽冀、青州三郡交界的汴州,伯颜子义率领五千呼兰铁骑纵横其间,与汴州隔河相望,蔡正石率领安阳营越境进入河内府。青州南境,彭城的烽火刚熄,无数流民正穿越此处向东海境内涌去。难民流徙东海,铤而走险,聚众为寇,四处流窜,洗劫村寨、坞堡。江宁与东海在边界对抗已有数月,大战一触即发,东海精兵都调往南境,致使东海境内兵力空虚,面对境内日益猖獗的匪患也无以为计。
江宁与东海的军事对抗主要集中在广陵、翠屏山两处,也只有这两处的驻军有所克制,即使游哨越境,只要不过分接近军营,都不加狙杀,但在其他边境线上,却不会这般平静,从那些地方渗透进敌境的游哨都是小股的精锐战力,以接触战来试探对方的兵力部署。
张季道统领北线精锐进入东海南境之后,徐汝愚下令青凤骑往广陵、海陵之间聚集,威胁东海在龙游驻军的侧翼,令驻在望江的四万降军往北行进,进入广陵与翠屏山之间的间隙地区,徐汝愚与邵海棠等人随后也进入这一地区。
雪地之上,徐汝愚与赵景云等人缓缓驭马而行,下阿溪仿佛一条黛色的绸带横亘在远处。身后则是连绵不断的青黑色营帐。
别人或许不知,但赵景云心里清楚身后的军营驻扎的确确实实是吴州降军。攻陷兰陵之后,樊族归降军队的编制暂且不变,由樊文龙代为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