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阳军被压制在营垒之中,魏禺将兵力调过济远渠,在清江东岸、济远渠北岸的夹角,也是历阳军营垒的西侧,江宁集结三万步卒与三千精骑,背后清江之中则是一万水营军。此来江宁在历阳战场上的六万兵力分布在济远渠南北两岸。南岸两万步卒仍然坚守凤陵防线的营垒之中,监视北岸的战场,并且卫护背后的清江大地。冯远程统领北岸四万精锐昼夜不停用巨型抛石弩轰击历阳军营垒。巨型抛石弩需三十人才能挽动,发抛射的石弹重数十钧,射程远达五百步,石弹击在历阳军营垒护墙之上,墙崩石裂。不过一日,历阳军营垒西侧的护墙便给砸出大的缺口。砸开缺口,江宁并不急于攻击营垒中的历阳军,只是给抛石弩换上散弹,这种散弹用粘性土濡湿制成球状晒干而成,或加小米汤,使其更加坚硬,每只重五斤,用抛石弩发射,远达七百步,击中人则头裂骨碎,盔甲也不能减其力,散弹较脆,落地就裂开,不会让敌取用。
冯远程将抛石弩推进到离历阳军营垒三百步的距离,抛石弩侧旁建望楼,望楼高十余丈,可以看见历阳军营垒中巨细,营垒西侧四百步纵深都在抛石弩散弹的射程之中。这四百步纵深,历阳军不敢驻足。
祝同山组织人手欲毁江宁抛石弩阵地,奈何冯远程不急不躁,对抛石弩的防备相当严密,用濠沟、拒马、车弩、箭阵、步卫将五十具抛石弩保护得严严实实。等到后来,抛石弩推进到历阳军营垒西侧护墙之后,历阳军营垒的西侧护墙成了江宁军东侧的护墙,两军营垒联到一处,当中隔着六七百的距离集了厚厚一层黄土,都是抛石弩散弹的残遗。制作散弹甚易,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此时江宁牢牢占据清江东岸、济远渠北岸的那处夹角之地,魏禺开始调动人手清除济远渠临近清江一端的障碍物。原来的济远渠勾通清江与震泽湖,徐汝愚奇袭夺得江宁,祝族就扒开新安北境济远渠的河堤,济远渠从郎溪县境能改道流入藏浦河,从江宁境内汇入江水之中。经此改道,济远渠水位降低,不利大型舰船通行。祝族又在浅窄的济远渠里下埋暗桩设置诸多障碍物。祝氏辖境内与江水、清水相通的河道大抵如此,江宁战舰只能在江水、清江通行,却不能直接抵达历阳境内。
五校军占领朗溪县长兴县之后,役民在一月之内修复郎溪县境内被扒毁的堤坝,使得济远渠复通震泽湖,只有清除济远渠临近清江一侧的障碍物,清江水面上的江宁战舰就能进入济远渠对北岸的历阳军直接进行攻击。
对于江宁而言,只要将历阳军的主力困在历阳城中,历阳境内的其他城池自会望风而降,待收复历阳境,只余下历阳一座独城,也不足以为患。
祝同山却不甘心让江宁逼到关门捉贼的窘境,战事虽然艰苦,却仍然不愿放弃北岸的营垒。直到魏禺从江宁调来八艘四百梢的巨舰,祝同山才不得不放弃考虑放弃北岸的营垒。四百梢巨型战舰,也只能在济远渠稍开阔的水面航行,每艘舰可置三艘抛石弩,如此一来,营垒南侧又处在江宁抛石弩的射程之中。
历阳军在北岸营垒之中只有三万余人,而江宁军损伤随时都有补充,争战到现在,兵员总数并未有下降,不能依赖壁垒,祝同山尚不至于在平野之上与两倍于己的江宁军决战。
八月初旬,连日阴雨,清江与济远渠里的水位又涨高许多,双方的战事暂时停了下来。
临夜雨势少了下来,祝同山透过雨幕望着济远渠上的微弱的火光,在济远渠临近清江的河段,共停了超过两百艘的江宁战舰。历阳虽有五千水营,但是舰型最大不过大翼舰,相比人数三倍于己、大小舰型齐全的江宁水营,初战便溃败下来。
这连日的暴雨让祝同山缓了一缓,知道过了阴雨期,江宁的攻势会更加猛烈。祝同山抓雨蓑的两边,向身前收了一收,身子微微一缩,似乎禁不住雨夜里的凉意。微弱的冷光划过他的脸,相比数年之间与徐汝愚在清江口相遇时的神采飞扬,显得太憔悴了。眼窝深陷,眸光已让连日的无眠折磨得黯然无光,禁不住叹了一口气,暗道:这场战争似乎太无谓了,可是打到这种程度,也不是说停就能停得下来的。
~卷十九 第十章 汤邑山口~
雨滴从蓑笠前檐滑落,滴在颧骨上,从脸颊滑过,落在铠甲上,能听见极细微的清音。
秦钟树侧头望了一眼魏禺,从他肃穆沉寂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焦虑与不耐烦来。持续近十日的阴雨,差不多将人的耐心都消耗尽了,魏禺能如此冷静,秦钟树心里不禁暗暗佩服。
暴雨迫使江宁停下激烈的攻势,江宁未料到突来的暴雨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在雨季之前,连续向历阳战场增派兵力。面对江宁在历阳战场投入的兵力,祝同山应生出此战无望的觉悟。江宁希望祝同山迫于这样的压力向历阳城撤军,魏禺将抽调兰陵防线上的兵力空营迂回至历阳城至营垒之间的地区伏击祝同山部,迫使祝同山在城外决战。
即使祝同山不放弃营垒,魏禺也将组织两倍于敌的强大兵力强行攻打残破不堪的历阳军垒。
在雨季之前,江宁希望魏禺所统帅的凤陵行营能在夏季之前结束历阳战事;却在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迎来持续十天的暴雨期。
雨季何时结束,谁也无法预料;祝同山心知此战已无胜望,极可能在暴雨季过去的时候,领兵撤入历阳城中。然而江宁却来不及将兵力调到其归路上阻截。如此一来,江宁在济远渠两岸数月所做的准备都会落到空处。
魏禺在兰陵等了八日,见暴雨仍无稍缓之势,毅然率领兰陵精锐万人,冒着暴雨,迂回到凤陵城东,洇渡过济远渠,插到历阳城与营垒之间的地域。暴雨之中,弓弦无力,将卒体力消耗也大,在山中候了两日,暴雨仍无止歇的迹象。
若是待到明日暴雨还不停止,大军只得被迫返回济远渠南岸,不然即使候着历阳军,也无力阻截之。
秦钟树心中不无恶意的想:若是祝同山趁雨夜撤营,此际与魏禺伏击大军相遇,不知魏禺能否坚持到援军赶来?
历阳城至营垒间的百里区域,丘陵低矮却连绵百里不绝,低平之地都淹成泽国,这使得魏禺率领大军所在的山口成了历阳营垒军返回历阳的必经之所。然而山口地势开阔平易,守方在地形并无太大的优势可言。魏禺仅率一万兵力要挡住急于归城的三万历阳军的去路,其中凶险可知。并且此地离历阳城只有三十余里,祝同山完全可以调动城中守一起夹击之。即使援军及时赶来,魏禺所率领的这部兵马也是处于决战战场的最内层。
仅从此点看来,秦钟树不由暗服魏禺的枭勇无畏。这种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往往是将帅所缺乏的。
避雨的毛毡、雨蓑早在路途之中就让雨水浸湿,随之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山中可以生火的地方甚少,都用来熬煮姜汤热水供军士饮用。无法将湿透的衣物弄干,这两日来,秦钟树通身透湿,初时尚无觉察,此时已觉寒意往骨子里钻,禁不住瑟瑟发抖。
曹散见此情形,暗暗生忧。倒不是忧虑秦钟树病倒,而是担忧候在此处的一万军士吃不住身上的寒气。
曹散听从顾明山的意思,离开宣城之时,将冯哥儿、秦钟树两人带在身边,一同抵达凤陵大营去见魏禺。魏禺见他仅凭道听途说之言便能看透自己的计划,心里有些诧异,却不喜他的手段,将他带在身边,更像是借机将他拘禁起来。
魏禺帐下,肖乌野、班照邻、杨尚等人无一不是当世俊杰,秦钟树收敛许多。曹散与秦钟树一起相处数日,知道他不是改了心性,乃是畏惧魏禺此人。秦钟树在军中没有品阶军职在身,肆言妄语,魏禺看不顺眼倒极可能将他宰了再跟徐汝愚、寇子蟾言语一声。
魏禺身躯健硕,曹散努力辨认他在夜色里留给众人模糊的影子。
大军在雨中候了两日,城中以及营垒里的历阳军都应觉察到这路兵马的存在,祝同山还会选择这条道路返回历阳城里吗?
曹散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看情形,雨这两日就会停下来,是不是让青凤骑提前出动?”
魏禺不语,过了半晌,转过身来,说道:“雨浸丘陵,路湿且滑,精骑的作用已被限制太多,没有提前出动的必要,祝同山明日不来,我们也要退回南岸去。”
曹散见魏禺已有困城的打算,便不再说什么。
秦钟树轻声说道:“祝同山不归历阳,仍有三处可去。”
曹散微有诧异的转过头来;魏禺冷哼一声,不领情的说道:“北归当涂,南渡河渠,按兵不动,你说的可是这三个去处?”
秦钟树呆了半晌,才说道:“正是这三处,将军心中原来早就明了。”
曹散嘴角微微上扬,无声而笑,暗道:魏禺数度挫折公良友琴,岂是仅仅凭借时运?
子夜刚过,持续十日的暴雨终于停歇下来,顾不得掩藏行踪,魏禺让营内燃起篝火,令军士围火而坐,尽快将衣物烘干,将体内的寒气祛除。
祝同山望着远处汤邑山口宛如繁星的营火,再过两个时辰,天就露白,祝氏能不能存下一分生机,就要看能否顺利突过江宁军在汤邑山的封锁。江宁只用一万兵马封锁汤邑山口,若是平时,要在追兵未至之时强行通过,绝无可能;但是江宁的将卒在雨中足足候了两天两夜,战力大概让暴雨磨去七七八八。
祝同山侧头问道:“江宁北岸营军有什么动向?”
一人说道:“暴雨冲毁大部道路,我军撤退,负责殿后的兵马会破毁道路,冯远程即使同时起营追来,也要比我军迟一日。”
“若是换乘战舰从水路赶来,要多长时间?”
“也要一日以上。”
一日时间足够了,祝同山稍稍舒了一口气,下令部队全力向汤邑山前进,只要在一天之内突破汤邑山的封锁线,就能缓一口气。只是历阳五邑十四县,自己率领数万精兵最终只能困守独城,这个的结局未免太不如意了。
江宁经过数月的试探,不仅江津、余杭等地的势力没有反应,便是同枝同脉的兰陵、吴州也无动静,江宁可以放心将兵力投到历阳战场,难道区区一个徐汝愚真的让东南诸雄畏惧到这等地步?
想到这里,祝同山忍不住连连叹息。
魏禺布在汤邑山的兵马在暴雨中消磨太多的精力,直到历阳军推进到汤邑山脚下,前哨斥候部才发现敌情。没有予魏禺多少准备的时间,历阳在天放晓的那一刻对汤邑山口发动猛烈的攻势。
祝同山知道必须在追兵赶到汤邑山之前通过山口,一上来就投入历阳军最精锐的战力,又指挥两路偏军迂回到山口两侧的山嵴。魏禺本在两侧山嵴布置了防守兵力,奈何暴雨之下,仅有一道石棱的山嵴上呆不住人,魏禺将山嵴上的兵马撤了下来。
倒是祝同山似乎知道暴雨会在凌晨停歇,提了数个时辰出发,让魏禺在汤邑山口估错历阳军出现的时间。所幸山嵴上能容下的历阳军不会太多,不然山口里的封锁部队不仅要面对正面的冲锋,还要面对两侧山嵴上历阳军的箭雨。
秦钟树听着震天动地的厮杀之声,暗道:看此情形,魏禺为了将祝同山挡在历阳城外,便是将此地的精锐战力消耗干净也在所不惜。只是如此做,可否值得?
秦钟树望了冯哥儿一眼,问道:“冯远程领兵赶来还要多少时间?”
山口正面的开阔地呈扇形打开,可供双方一次投入数千兵力,祝同山不计伤亡的强攻此处,魏禺不避锋芒,令班照邻率领将士在扇形地势的收敛之处死死抵住,负在将士身后的长弓让雨水浸湿,弓弦无力,百步之外已无多少杀伤力,百步之间,两军又能迅速接触到一处。历阳军对汤邑山口的攻夺几乎一上来就是白刃相搏,异常惨烈。魏禺又组织精锐将卒重新攻夺两侧的山嵴。山嵴可供双方投入的兵力也不多,一时间对正面的战场影响不大,但是山嵴在历阳军手中,终令人时刻感到侧翼的威胁。山嵴之上虽然只能容五百人,且从山脚到山嵴的道路泥泞不堪,历阳军也无可能大规模从山嵴侧击山口守军的侧翼,但是仅是五百精锐如青凤骑的战力在最关键的时刻却能发挥让人意料不到的作用。
冯哥儿站在高岩上,望着扇形地上的修罗场,只觉胸口的热血要涌出来,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转身问道:“啊,你说什么?”秦钟树又问了一遍。冯哥儿说道:“冯将军衔尾追来的话,也不会晚多少时间?”
秦钟树说道:“若是如此,祝同山便不会强攻汤邑山口,这老天似乎也助祝同山,偏偏这个关头就停了,历阳军在雨中淋了三个时辰,我们却足足淋了三十时辰,决战只能指望冯远程的援兵,我看此处的兵马要挡住历阳军也相当困难。”
“你以为冯将军的援军不能按时赶来?”
秦钟树见曹散从后面走过来,见他脸上并无担忧之色,微微一笑,说道:“冯将军自然能赶过来,只是不会随在历阳军的后面?十日的暴雨,历阳境内的道路大都冲毁,冯将军若是跟随在祝同山的后面,祝同山只要派出少量的兵力,就能延迟冯将军的路程,让他不能及时赶到此处参与决战。”嘴里虽然如此说,仍然不知道冯将军将从何处赶来。
曹散笑而不言,望向左侧的山嵴。秦钟树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觉占据临河山嵴的历阳军像是突然丧失勇气一般完全失去初时的凶悍之势,此时让从内侧攻上去的江宁将士逼得节节后退。
秦钟树恍然大悟,说道:“冯将军从水路赶过来了。”
山嵴上的历阳军最先看到济远渠上的战舰,士气大颓,雨后疲惫的江宁却如涌新力,一鼓作气的将两侧山嵴夺了回来。
冯哥儿诧然问道:“冯将军怎会如此迅捷?”
冯远程早就将兵力从营垒移到战舰上,自然紧随祝同山赶过来。秦钟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曹散登上临河的山嵴,只见天际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