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扬诸军中,后备营向来是徐汝愚的私产,即使徐汝愚离开雍扬,后备营也滴水不进,梁宝、刑坤民先后节制后备营,以及后备营营尉左尉都是徐汝愚亲信之人。青凤精骑解散之后,张仲道带领百余亲信加入后备营,成为后备营新的一任统制,在江凌天、梅铁蕊的支持下,将后备营编制扩充到五千人。世人皆以为徐汝愚此举在于扩张在雍扬的权势。
樊文龙见徐汝愚竟然能让东林会为其秘密运兵,知道公良友琴此役胜算不多。
樊文龙拿起午时从溧水河谷传回来的线报,犹豫片刻,毅然下令:“入夜时分撤离乐清城,从现在起,没有我的手令,出城者死。”想到城中近万平民将弃给如狼似虎的普济海匪,樊文龙心中不由黯然。
李印率领清江盟的大部投附徐汝愚,使得溧水河谷能抽调出五千至六千以上的兵力投入抚州战场,加上秘密抵达的后备营五千战力,徐汝愚手中兵马已比当初众人预想的多出一万多众,若不将乐清的通道给普济军让开,以公良友琴之能,怎会不吃大亏?并且有相当的线报表明,徐汝愚在抚州民寨一直秘密练兵,但是玉案岭集结的民寨兵马并无青焰军的正式番号,徐汝愚怕是还有一支奇兵藏在暗处。
五月五日入夜时分,驻守乐清城与普济海匪相抗达十数年之久的一万五千樊家精锐毫无预兆的撤出乐清城。
樊文龙将五千兵马陈于普济军营之前,五千兵马峙守普济军营右翼。公良小天一人策马徐徐而出,长戟斜挂在马背上,雕花铁胎弓、箭簇闪着暗色寒芒。公良小天问道:“小天向来推崇文龙兄的武品,却苦无机会讨教,不如你我互射三箭,免得留下什么遗憾?”说罢,也不得樊文龙应答,取下铁胎弓,拈出三支利箭,一起搭在弓弦上,弦引如圆月,直指樊文龙,淡淡说道:“文龙兄为何做出玉案岭局势大不利我普济军的判断,能否告之一二?”
樊文龙毫不在意公良小天手中的利箭,笑道:“为何有此一问?”
“你樊家轻易让出乐清城,难道不是怕徐汝愚一家独大?”
“你普济不出今夜便会知晓一切,哪容我在此置喙?”说罢,眯起双目凝视公良小天手中的利箭。
三支利箭脱弦而去,却是箭簇上的寒芒在夜色里划出三道玄泽轨迹。樊文龙腾跃而起,起掌为刃,向三支利箭虚劈而去,三股丹息几无先后的透过掌缘,侵入体内。樊文龙沉声闷喝,身体倏的后翻,单足点在马鞍之上,好不容易将胸口翻涌的血气压下。心想:公良小天仅借箭羽,就能让我如此难堪,看来他的身手不弱其父多少。弓身取下弓箭,引弓搭弦,喝道:“还你一箭足以。”箭羽脱弦,却似在虚空中行过,只在弓臂处留下一道残影,那箭却没有踪迹。
公良小天屈指弹去,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一声清音,屈指弹处绽出一团婴儿拳大小的黄色光晕。
利箭化为齑粉,在昏暗的光线里,簌簌下落。
公良小天见左手中指指甲裂开数道细纹,暗感托大,没能将樊文龙附在无影箭上的丹劲悉数化,吃了些许暗亏。
樊文龙见公良小天脸上阴晴不定,不知他心中有何想法。身后不远处,乐清世家宗族的辚辚车队最先驶出北门,向北迤逦而去,支在马车车厢后壁的松脂火把,哔哔燃烧,松脂香气弥漫天地。
其后四门近五千的守军依次撤出城去。
那些沿街开窗观望的民众瞬然明白被樊家准备弃城而去,纷纷收拾行装,准备随樊家精兵一同撤出乐清城去。乐清城常年被普济海匪封锁,商工不兴,民众生活困苦不堪,留于城中近万名平民都是被强制留下协助守城的,甚少有行装收拾的。片刻之间,万余平民纷拥着涌上街巷,向北门而去。
走到北门,发现北门内外百余步设置了障碍,陷入慌乱中的民众均无人想到清理障碍物,只是推挤着向城门口涌去,人群混乱之极,推搡踩踏而亡者不计其数。北门濠沟外缘,普济长弓手掣弓而立,开弓引弦直指冲出城门的民众,攒射而去,民众纷纷仆倒在地,鲜血流入清澈的护城濠中。
乐清民众这时才明白过来,樊家将他们遗弃了。返身向其他三城门逃去,一切已晚,都在普济的控制之中。近万民众顿陷绝望,在乐清的街巷里豕突狼奔。
樊文龙在亲卫簇拥下,拧头望了一眼灯光明灭的乐清城头,心想:公良小天已经派兵接管那里了。狠心一夹马腹,策马向北急驰,不再理会身后琐事。
远在二百六十里外的台山之中,尉潦领着三百五十名清江骑营将士潜至济寨近侧,清除普济海匪设在济寨外围的哨岗,子阳雅兰率领六千百夷精锐跟随其后一点掩饰也不屑做的迅速接近济寨。子阳秋率领四千百夷精锐驻在山外的云乌荒镇上,就是驻在七日之前普济海匪驻扎过的地方。
台山作为武陵山的支脉,与武陵山并无明显界线,溧水源出翠狮峰,一路北行,至邵寨处折向西北而行,世人便以溧水转折处为台山与武陵山的界线。
普济海匪奇袭夺得邵寨之后,派遣八百精锐驻守,公良友琴深入抚州,也只是加强济寨的防卫,邵寨依旧维持原有兵力。
入夜时分,张仲道走上甲板,刑坤民跟随其后。
与萧逸之并肩而立的云远生转过脸来,说道:“张将军,转过那座山崖,就能看到邵寨的前哨岗楼了。”
张仲道说道:“准备泊岸吧,邵寨的寇兵不可毫无察觉,坤民,你替我节制各部,我领军先上岸。”说罢向斜靠船舷箕坐的顾长淮望去。
顾长淮哈哈一笑,手撑双膝,悠然而起,拍了拍长袍后襟,说道:“早知喝你的玉壶春雪没有那么便宜。”侧头向萧逸之说道:“多日未曾活动筋骨,我要下去动弹动弹。”
萧逸之莞尔一笑,说道:“你是垂涎新酿的‘云天远’?”
顾长淮嘿嘿一笑,解下挂在腰间的长剑,屈指叩击铁鞘慨然而歌:“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歌声未杳,人迹已远。奔邵寨前哨岗楼而去。
乐清城西北六十里,在一座独峰的山后,张续按剑而立,心中躁急,脸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仅凭身后的六千人马如何阻止金华与乐清两股寇兵参与可能发生在玉案岭附近的决战?晨间,尉潦与清江骑营给来自溧水河谷的一封急信调离。
精卫掠行而来,人刚到他的身边,就大声禀报:“樊家撤出乐清城,将万余平民弃给普济海匪,樊文龙统领一万五千大军奔天潭山方向而去,如若不折向行进,明日午时将会抵达天潭山;普济海匪占据乐清城,并未出兵追击樊文龙。”
站在一旁的杨尚问道:“金华方向的普济匪兵有何动静?”
普济在乐清、金华、温岭三邑的大军由公良小天节制,张续心中不由生出希望来。张续苦笑一声,想起徐汝愚对他说的话来:“若是寄望于敌方将领去犯蠢不可及的错误,那就将此方置于险地了。”
若是真让公良小天在乐清城集结三万大军,今夜将打通的台山通道正好用于青焰军撤入溧水河谷。张续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否决自己的念头。
玉案岭,邵海棠负手而立、背对众人,班照邻不掩兴奋的站在他的身侧,梁宝脸上却透着几分担忧,屠文雍小声禀报:“八千流寇已经抵达台山北麓的连云寨,现在还没有大人与魏将军的消息。”
邵海棠“哦”的一声,表示自己知道。屠文雍凑到他身侧,低声说道:“即使魏将军赶不及,消息也不会透到玉案岭来。”
邵海棠暗叹一声,说道:“汝愚昨夜就去相迎,若是候不着魏禺,现在早就返回玉案岭了。不过还是小心为妙,这里的军心涣散不得,若真有不利的消息,我不希望让民寨的将士听到,至少现在不能。”
台山北麓连云寨,民众一万八千余众,寨丁一千二百余众,八千流寇正从南面蜂拥围来。
徐汝愚削瘦的脸颊在夜色看不出什么神情,双眸却有着清泓的光。班彪侍立其侧,数十名精卫散在四周。魏禺刚领着宣城步营与清江水营的六千混编将士离开此地,大军行经发出的簌簌响声,业已被春末的虫鸣掩去。
徐汝愚剪手卓立,深邃的眸光投至幽昧的夜色。战局一触即发,谁也无法终止了。青焰军即使能在先期获得有利的形势,但是公良友琴在泯寨左近驻有三万五千大军,驻在乐清、金华、温岭的普济海匪距玉案岭最远也只有三日路程。樊家会有什么举动,也着实让人担忧。
班彪望着徐汝愚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心想:他不过刚过弱冠之年,肩负如此重任,真是难为他了。班彪与徐汝愚相识以来,少见他脸上露出笑容,徐汝愚谈及军事政务,神闲气定从容不迫,少有人能及,却排遣不了他身上透出的些许寂寥的黯淡。
自从魏禺领兵离开,徐汝愚少有语言,背对众人,大概是不愿自己的担忧影响别人吧。
~卷九 第十章 序战~
五月五日,深夜,乐清城。眉月清辉如水,星子散落,此时的天空深蓝得像冰冷的深邃的海水,而浅蓝色的云仿佛淡淡的忧郁。过了子时,夜色还在一层层覆来,直到启明星现,才会褪去。
公良小天神情骄横的环视左右,说道:“樊文龙已去,诸位何时让我入乐清城?”
“城中尚有近万暴民,抚州局势危急,不宜在安抚暴民上虚耗时辰,不如将北门让开,将其驱逐出乐清城去。”
公良小天嘴角掀起,似乎笑了一下,低声说道:“没有比死人更让人安心的了。”掉着看向身侧一位将领,问道:“凌将军,给你五千人,需要多少时间?”
凌石面容古挫,目无表情,予人坚毅顽悍的感觉。
他不假思索的答道:“天明即能结束一切。”
公良小天心想:玉案岭并无消息传来,想来抚州在午时之前尚无变故。冷然说道:“抚州即使有变,父帅也不会应付不过今夜,凌将军,你领人去吧。”
凌石握拳击胸,领着十余亲卫径向后营领兵去了;右臂上的王蛇刺青在夜月下尤显狰狞。
乐清城中近万名平民都是被樊家强制留下协助守城,年弱体衰者早就被樊家逐出城,留守城中的都是年青力壮之人,协助樊家守城近十载,个人战力比普通的民寨将士还强。
公良小天若能将体不衣甲、手无寸铁的万余平民驱出城外,在旷达野地加以屠杀,自然毫不费力。公良小天的骄纵使他不屑于对这群看似任人宰割的羔羊使诈,或许他要屠尽乐清城中的每一个人。普济军向四门各出一千兵力,同时向手无寸铁的平民发动攻击。
四城门处,冒起数十股浓烟,隐见烈焰奔腾而起,片刻之间,淡淡乌烟将月星掩去。烈焰迅速向城中延伸,不需半个时辰,屠杀已接近内城。
在普济海匪的屠刀下豕突狼奔的民众尽数被逼入内城之中,身后十余步就是追逐而来面目狰狞的普济寇兵。
樊家在乐清城中加筑内城,以期与普济血战至一兵一卒,数十雉规模的内城用麻石筑基,长条青石、麻石堆砌而成,四处出口均修得相当狭窄,只容两乘骏马并行通过。
走投无路的平民疯狂向内城涌去,狭窄的入口堵满陷入绝境的人。
普济成排的寇兵像潮水般移动,向着乐清内堡城推进。嗜血的战鼓轰然擂响,寇兵纷纷放下手中的弓弩,掣出兵器向拥堵在内城的民众劈砍而去。血肉横飞,仿佛一层层被剥离似的,堵在内城的人群迅速削薄。
普济寇兵将堵在入口的人屠尽,正欲向内城推进,迎来却是一蓬蓬疾射而至的箭雨。
乐清衙署某处,一处小型武库被匆忙撤出乐清的樊家精兵遗忘在那里,惊惶不定的人们接过兵刃,将皮甲、皮牟胡乱套在身上、头上,便向内城入口奔去。
普济海匪被阻在狭窄的内城入口不得进入,三四百名手持着各式兵器的彪悍平民结着简易的方阵横在寇兵之前,用并不精准的乱箭射杀数十名普济寇。身后则是千余名赤手空拳的精壮汉子,直待前面有人倒下,就去拾起他的兵器。
忽的,一人冒着双方的箭雨,冲上前去,从地上搂起数把兵器向回奔跑,须臾之间,背后插满利箭,离己阵尚有七八步仆倒在地,长戟、朴刀、铁矛从他怀中滚落下来,散落一地。那人只手支地,挣扎着仰起头,喝道:“替我多杀一个贼寇。”说罢,磕倒在地,不再动弹。
十余人抢出,拾起兵器加入简易方阵之中,与敌相抗。
直于天光乍现,普济寇兵依旧没有冲入内城之中。
台山济寨正南,尉潦面无表情的立在子阳雅兰身侧,身后立着三百六十名清江骑营的精锐。
近千名百夷精锐如蚂蟥一样附在高达四丈的寨墙上,滚石擂木纷泄而下,不断有人跌落下,瞬间给滚石擂木砸成一团模糊的血肉。片刻之间无数百夷战士涌上寨墙,与守寨的普济寇兵缠战一处
战鼓沉而有力的低鸣,一下一下的直敲尉潦心头。尉潦“铿”然拔出制式马刀,沉声闷喝,却听不清他口中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三百六十名健士齐刷刷的抽出马刀,随之闷喝,悲壮之色远近皆染。寨墙上的将士闻声,士气大振,伤病皆起,战场上顿时激战加剧,一片惨烈。
清江骑营与千名百夷战士汇在一处向寨墙涌去,在此之前,为了磨去寇兵锐气,百夷已发动七波攻势,已经损失了近千名子弟。
尉潦如猛虎出柙,清江骑营将士紧随其后,片刻登上寨墙,刀戈剑戟,纷纷而来。尉潦厉啸一声,刀光起处,尸首纷落,鲜血直喷,瞬间衣甲尽染。寨墙上百夷将士被人数众多的普济寇兵分割成七零八落各自为战。
忽的,左侧一阵骚动,一队浑身浴血的百夷战士拥着一员将领,向他们这边突来。尉潦挥刀前指,清江骑营分两翼杀去,将那队人马收归己方阵内。
尉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