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是弟兄们的头!”
天井里的军汉们见状不由惊愤地叫道。
有性急的军汉不待命令,便向围墙上扑去,但才跳起,便被墙上的人以暗器打倒在地。
“咄!我姚仲虎来也!”
那姚把总大喝一声,扬刀冲向围墙上的绿灯笼。
——难得这位胡宗宪麾下的把总,竟然有这样的威势、轻功、胆略!
柳田一刀和芥川花袋、田山龙五郎正在楼上展看地图上明日一路上所经的地方。
楼下异声大起。
“有警!”柳田一刀道,“我去护车!”
“好,那我们去保护小姐!”芥川花袋与田山龙五郎道。
姚仲虎在屋脊上虎吼连连,刀兵相击之音,急如繁弦,显然是在以一敌众。
他斗了二三十招,被逼得跳下场来。
随即二三十人影跟着跳下来,与姚仲虎和姚仲虎手下军士厮杀。
姚仲虎与手下的军士面对强敌,犹自不退,与敌人苦斗不已。
这时,九盏轻飘飘的绿灯笼同时从天上轻轻盈盈地飘下来。
九盏绿灯笼恰把一辆马车围在当中。
绿灯笼的绿光中,但见一个披着长发的高大汉子,箕踞马车顶上,膝上横着一把蓝光莹莹的长刀。
那汉子浓密的胡子与眉毛间,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如月光下的狼虎。
汉子任凭四周杀声四起,安坐不动,连胡子也不动一下。
绿幽幽的光中,这人就像一个绿发魔神。
“杀!”
一人低喝。
一人低喝,九只绿灯笼齐一晃,急进,宛若九颗流星,齐射向中间这披发男子。
九只绿灯笼在飞射而出时,带出九缕鬼啼般的轻啸。
这是风被磨擦发出的声音。
这是竹竿穿风的声音。
这是火苗被风拉扯发出的声音。
这是煞气摧毁生气的声音。
而九只绿灯笼一舞而耀的黑暗的光影里,九支剑无声急刺,宛若黑暗中射向青蛙的毒蛇。
婉蜒在草丛里、急游过水面的毒蛇!
毒蛇般灵活、毒辣的剑,闪电般刺出,刺披发男子的小腹、双足、后脑、两肋、命门。
九剑合杀。
全力一击。
这九个提着绿灯笼的剑手自忖这九剑合击之下,天下再高身手的人也都必死了!
因而他们无忌。
无忌便无惧。
无惧使他们根本不必考虑敌人的反扑,只管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杀敌。
“以搏狮之力杀羊。如果九个人都以搏狮之力杀羊,这羊便真是狮,也必死无疑了!”
这就是他们当年入道时,师尊的教诲。
当他们在实战中发现这一条确是真谛时,他们已把这一信念转化为一种行动的本能了。
一声猛喝如雷。
一道刀光如电。
这被发男子长身而起,挥刀如一道闪电,一股旋风,从九盏绿灯笼中一划而过、一卷而回。
九剑齐折,“当”,九剑剑头断坠的声音只有一声。
九灯齐灭,九盏绿灯顷刻间劈碎,绿色的油纸与绿色的火星四处飘碎、飘飞、飘灭。
九人齐死,九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刀、头断、倒地、咽气。
被发男子巍然屹立四处死尸之中。
他倚车而立,冷冷道:
“我,九室町的武士柳田一刀!”
“敢劫车者,死!”
他说这一“死时,就仿佛是死神发出的咒语,已具有了一种特殊的魔力。
这时,围墙外忽飘起了一道笛声。
一管凄惨、嫠妇夜泣般的笛声。
这时,楼上忽响起了田山龙五郎充满恐惧的一声叫声——
一个尸体轻飘飘地从楼上抛下来。
尸体抛到地上,正抛在几缕残余的灯光里。
灯照着的,正是田山龙五郎满脸血污的惊怖表情。
夜,一下子似被死神扼住了所有的咽喉,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最后的两盏灯,一盏灯盏的罩已被打破,火苗在摇曳不定。另一盏灯,灯前的墙上斜插着一柄砍入墙内的缺口大刀,灯光使一道缺口大刀的黑影横贯全场。
随灯盏的火苗摇晃,所有的阴影都蠢蠢欲动如复活的精怪。
每个人都似看到,有一个魔鬼在无形中跳舞。
像毒蛇一样扭曲着跳舞。
舞姿如毒焰。
而墙外凄惨的笛声,正飘忽着传来,越来越近。
这笛声仿佛又在心深处,正由隐变显。
笛声若一阵惊悸的痛楚,一段错忽的深情,一份绝望的孤独,一句刻毒的咒语……
笛音锯人心。
芥川花袋与田山龙五郎是苏我春山的两大家将。
也是精于“一刀流”和“斩阴流”剑道的高手。
芥川花袋的样子像一个诚实、和蔼的商人。
他穿花衣,圆乎乎的胖脸总挂着笑。
他壮实。
田山龙五郎则天生是一个武将、武士。
他矫健,他骠猛,他站的时候像银枪,卧的时候像铁弓,坐的时候则像铜钟,——沉默如铁、一鸣惊天的铜钟。
而其实,田山龙五郎更像一把刀。
出鞘的刀!
芥川花袋兼习相扑、柔道。
他对大内刈、小内刈与寝技的精研不在他苦习的“一刀流”刀术之下。
田山龙五郎则习唐手。
唐手,又叫空手,发展至当代,即成名驰天下的空手道。而对当时日本武士来说,唐手,是从中国唐朝流传来的厉害的拳术。
田山龙五郎的唐手功夫与他的“斩阴流”剑道一样,出招猛烈,烈于雷火。
当柳田一刀说那声“有警”时,芥川花袋与困山龙五郎也同时心生警兆,即刻有了反应——
田山龙三郎一双干燥、稳定、有力的手马上落到了他腰间插的剑上。
芥川花装则陡地肩头耸了一耸,背已如猫斗一样拱起。
当他们说“我们保护小姐”时,两人已在双目交会中达成了默契:
花五郎使剑,兼唐手,守门。
花袋用刀,精相扑、柔道,守窗。
——这是他们多年战斗达成的默契。
残不知,这一分守,铸成了大错——遇见幽冥教高手,只有抱成团并肩作战才有胜机、生机,一分开,使永远分开了!
幽明路隔,阴阳相阻,生与死,还有什么比它更能分开人呢?
四山龙五郎听到了楼下,柳田一刀已与来敌对上了手。
田山龙五郎盘膝而坐,剑横膝上,闭目潜听敌踪。
他觉得,对敌时,听,要比看更重要——
敌手的步法虚实,进退路数,出招的功力深浅与拳意刀意剑意,都可从敌人的足音、带动的衣袂振风声及拳风、剑音与刀啸声中听得出来。
而眼睛有时会欺骗你。
田山龙五郎这回听到的,是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向这里奔来。
这人还是一个女子或孩子。
——只有没有武功的女子与孩子,才会发出这种虚浮而重一脚轻一脚的脚步声。
——只有女子与孩子,才会脚步声那么轻而实。
这种声音是整个脚掌脚跟都踩在地上发出的。
这人还是一个扁平足。
——这人,已快到眼前了!
田山龙三郎墓地睁开眼——
一双绣着云头的粉红色弓鞋,出现在他眼中。
纤纤弓鞋,堪盈一握。
绣鞋,还飘着若有若无的一缕香气:
那是白兰花的幽香。
然后田山龙五郎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女子小巧玲珑,白俏的脸上有一双极风情、妩媚的眼睛。
她裸身裹了一件蓝袍,像一粒蓝色的宝石雕成的小美人。
惊恐的小美人。
她的胸脯在急剧地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魔鬼来了,快让我走。”
“鬼?”
“鬼,披头散发的长舌鬼!哇,鬼追来了……”那女人边说边惊恐地向后看着,忽尖叫一声,拔足狂奔。
田山龙五郎飞目一瞥,却见一个披头散发伸着三尺多长血红长舌的鬼怪,健步如飞,怪目如电,发一声怪啸,双手箕张,手如鸟爪,扑上前来,直欲攫人而食!
“咄!田山龙五郎在此!”
龙五郎大喝一声,身从地上弹起。一剑刺出。
——他剑刺这鬼怪咽喉。
鬼怪被一剑中喉,竟全然不知趋避。
但他竟似铜头铁颈似的,让田山龙三郎的剑刺不进去!
随后这鬼怪两掌一合,夹住刺在喉咙上的剑,向田山龙五郎诡异一笑。
一笔之中,他长舌倏地一伸,竟卷住了龙五郎的腕脉!
龙五郎只觉腕脉陡地一麻,半个身子顿酥麻过去。
——这不是鬼怪,这完全是人的武功!
田山龙五邮心中一振,大喝一声,抽剑再刺。
但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摸上了田山龙五郎的脸——
一个充满了妩媚、诱惑、香艳的女子的声音道:“看着我,龙五郎……”
这声音似有一种令人入幻着迷的魔性——
这声音在田山龙五郎听来、有些像他童年记忆中的姐姐。
被武士秀吉休弃而自杀的姐姐。
又有些像苏我小姐与伊小姐。
让他心中暗生眷恋之念的苏我小姐与伊小姐。
于是,田山龙三郎忍不住向后望去。
他向后望去,不由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声。
他看到了什么?
是什么,令武士龙五郎如此恐惧、吃惊?
没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日本武土、苏我春山的家将田山龙五郎是被两个幽冥教高手杀害的。
田山龙五郎死得极为惊怖。
他死去的脸上充满了恐俱、惊饰之色。
他被人挖去腮肉、眼睛,头骨被插五个指洞而死。
——这样死法,据“小百晓生”说,只有右手练“阴风箭”,左手练“九天玉狐爪”的人下手时才会这样。
芥川花袋看着两只手渐渐冒出来,攀住了窗的下框。
随后冒出的是一个带哭的声音:
“别杀我,我是被逼上来的伙计。”
一个愁眉苦脸的伙计打扮的人爬进了屋门。
“说,谁让你来的?他们逼你来干什么?”
芥川花袋的刀始终警惕地对着来人。
“他们请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来人道。
“东西呢?”芥川花袋问。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
那是一块花手帕。
飘着淡淡香气,似包着社么东西的花手帕。
“那会是什么?”芥川花袋奇问。
“迷魂帕。”
来人把手帕迎风一抖,笑道。
一股异香随一篷白色的粉末、烟雾向齐川花袋飘来。
芥州花袋急闭呼吸,但为时已迟。
他像一只布袋一样沉重地倒下。
这时,外面忽响起了一管凄惨的、嫠妇夜泣般的笛声。
这时,房间的前门呼地一声撞开了,从打开的门外,传来田山龙五郎充满惊怖、恐惧的叫声,叫声向楼下坠去。
与此同时,一个披头散发、伸着三尺多长长舌的鬼怪,像一道旋风一样卷了进来。
那个披头散发的鬼怪双手抱着一个裹着蓝袍子的小巧玲珑的裸女,见了房间内伊豆豆与苏我赤樱,发一声怪叫,把蓝袍女掷向伊豆豆与苏我赤樱。
那蓝袍女被掷出后像一张纸一样轻飘飘地飘在空中。
蓝袍女吱吱吱地发出既像鼠叫又像鬼叫的叫声。
蓝跑女落到地上,双手一抹脸,脸顿时变成惨碧色,两眼发出阴森森的绿光。
她似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看看吓呆的苏我赤樱与睁圆了眼睛瞪着的伊豆豆,用阴恻恻的声音幽幽地道:
“还——我——命——来——”
她身子略一动,即又飘了起来。
她一飘数丈,双手化爪,向伊豆豆、苏我赤樱抓出。
伊豆豆惊见,这蓝袍女鬼爪成惨碧色,指甲长逾半尺。
伊豆豆怒叱一声:“妖孽……”才待长身而起迎敌,忽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闻到了那股异香,让芥川花袋倒下的那股异香。
笛声一个高腔拔上去,如空中挥过一口巨剑发出的剑啸,犹若地狱中放出成千上百个恶魔厉鬼同时发出的尖哨:追魂摄魄的尖哨。
“哇!”
“哇!——”
龙门客钱的天井场内,姚把总手下的军士被笛声震得心胆俱裂,发足狂奔,抱头尖叫,纷纷东摇西摆,最后一个个倒了下去。
“鬼笛!妖笛!你鬼叫个什么劲……”
姚把总拔刀狂舞,东砍一刀、西砍一刀漫无章法,忽脚下一个趔趄,也跌倒地上。
姚把总的口角流下一道血来。
柳田一刀浓眉一竖,大喝道:
“妖孽!出来受死!”
他双足一点,再次跃上了车顶。
他手已紧紧握住了刀!
“出来受死?死的恐怕只有你罢?”
一个声音应道。
“倭寇休聒噪,看老子怎样来整治你!”
另一个声音叫道。
随说话声与笛声,六只红灯笼升上了墙头。
红灯笼光照里,只见六个打红灯笼的,俱是幽冥地狱中的夜叉鬼打扮,丑而狰狞,然捷迅飞行,有着一身过人的轻功。
六个红灯笼的中间,两男一女飘飘然立在墙上。
两个男的,一丑一俊。
一黑,一白。
一像浊世翩翩佳公子。
一像潦倒穷途饿殍鬼。
中间一女,脸笼面纱,虽不辨媸妍,但体态婀娜刚健兼而有之,以纤纤素手,执一管玉笛,就着丹唇皓齿轻吹,自具一番风仪。
那女的依旧吹笛。
那俊美的男子一挑眉,冷然向柳田一刀道:“你既无礼,且吃我聂当一箭!”
这男子竟是幽冥教四大使者中的“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
难道另一个人就是本杜穷?
那脸皮焦黄,吊梢眉,三角眼,愁眉苦脸的灰衫汉子、就是“奈何剑王、枉死城主”杜穷?
否则,这人凭什么资格与四大幽冥使者的聂当分庭抗礼、得以侍立那女子右侧呢?
——而这女人能令聂当杜穷侍立左右,难道她就是幽冥教中权力至大、专横拔扈到连“鬼帝”、幽冥教主墨班戈也要让她三分的“鬼后”?
——若非“鬼后”,谁有这么大的威风?
柳田一刀接了两支“空明灵箭”后,狂笑道:
“幽冥使者,不过尔尔!”
他这话甫落,便听那焦黄脸皮的汉子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