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依君实所言,蛮夷之君,则不为正朔。若北元换成了伪汉,此刻他占了天下十中之九,算不算正朔?如果伪汉不算,那当时与太祖对峙的南唐,算不算正朔?”
文天祥突然正色,问话声如棒喝当头。
他并不指望陆秀夫一下子接受自己的观点,但他希望,以陆秀夫的学识的才智,能看到,读书人心中,除朝廷之外,还应该有国家二字。
传统儒学最大的缺陷,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国家概念。只知道有朝廷,不知道国家,让儒家的很多说法自相矛盾,并且看起来可笑致极。
跳过传统儒学,站在国家的角度上看敌我双方的儒者,看双方的名士,忠、奸、善、恶,立刻清清楚楚。
走出这一步,儒学才能突破极限而发展,才能回到数千年前,容纳百川的初始轨道上。
“这……,文兄,你这话何意!”陆秀夫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不知不觉,汗已经淌了满脸。
伪汉刘豫,虽然为中原政权,但属于女真人的儿王朝,自然不能称之正朔。与大宋对峙的南唐是否为正朔,从地域、血统上都难得出一个否字。如果从地域上说,南唐不是中原王朝,那此刻的大宋比南唐还偏安,当然更算不上。如果说高宗皇帝建立的宋朝是太祖血脉的延续,那李氏父子的南唐却能追溯到唐主李渊那里。
“这即为我所悟得的精忠报国之本意。武穆所忠之国,并非朝庭,而是我堂堂华夏,我中国!”
“而朝庭,不过是国家的管理者,即你口中的权柄掌握者。所谓正朔,则是这个朝庭,有没有掌握权柄的合理性。如果判断他是否合理合法,则要看他怎样对治下的百姓,看在百姓心中,他是否尽职尽责!”
“率兽食人,则为亡天下。无论皇帝和朝廷是蒙古人的,还是汉人,如果这个朝庭不肯保护百姓权益,为百姓做主。把天下大多数百姓视为自己的奴隶,像强盗一般视百姓为打江山后应得的红利,它就不合法,也没有掌握权柄的合理性。哪怕它像现在的北元一样,占据了大半江山,亦是华夏外敌,辅佐他的人,儒者也好,和尚道士也罢,都是汉奸!我华夏百姓就有权利,把它推翻掉,赶出去!”
“而我大宋,亦是暂时管理一个国家的朝廷。是否是正朔,看得是这个朝庭的作为,看他是否为百姓尽责,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脉,和大臣们的理学造诣!”
文天祥盯着陆秀夫,语句铿锵,掷地有声。文忠的记忆与他自己的领悟又混淆到一起,陈老夫子在报纸上的话,林语堂先生翻译的关于国家的定义,刹那间在他脑海中水乳交融。
“看一个人是忠是奸,不能看其是否忠于某家某姓,而是看其是否终于这个国家。内战中杀敌百万,算不得豪杰。而抵御外侮时为百姓流血五步,就是英雄!”
‘他在诡辩,为自己和破虏军得行为诡辩。在朝廷之上加一个国家,多少传统理念都要颠覆!’陆秀夫看着文天祥,一步步向后退去。这是他听到过最大逆不道的话。想反驳,偏偏找不到合适言辞,想棒喝文天祥欺君惘上,偏偏对方根本没提过一字说要拥兵自重,说要取而代之。
“你,你这话,与蒲氏兄弟何异,又将皇上置于何地!”好半天,陆秀夫终于缓过一口气,大声问道。
“君实,难道你真的分辨不出,这话中,和叛国投敌者所说的那些理由之间的异同么?至于皇上,其身居何处,不在我,在你这个帝王之师,和皇上自己!”
陆秀夫脸色瞬间雪白,手指曲伸,方欲再与文天祥辩论,忽听门外有人大声报告,“报,丞相,紧急军情!”
随即,几个身披破虏军制式重铠,腰挂双环柳叶刀,后背精钢连环弩的卫士走了进来,中间一个彪形大汉躬身施礼,举上一卷涂着红色标签的文件。“广东、江西和浙东的元军都压向了福建,达春部的大队骑兵前日已经与邹将军脱离,绕路赶了过来!”
“好个董董文柄,好个忽必烈,动作够果断!”文天祥笑着赞叹,接过文件,随口问了一句,“靖远,你们怎么把重甲都披上了,大热天,难道不捂得慌么?”
“禀丞相,鞑子分散突围,我等怕有漏网之鱼,趁夜黑伤了丞相。所以今晚近卫营人人贯甲,誓死要保护丞相安全!”彪形大汉看了看陆秀夫,躬身施礼,带着侍卫退了下去。
此刻陆秀夫再也顾不上与文天祥辩驳,走到书案前,借着灯光,向文天祥手中文件看去。
经过破虏军参谋部门加工整理,送到文天祥手上的,已经一幅相对完整的福建南部敌我双方势力对比图。配着山川河流的地名,当前局势,一目了然。
索都被围困后,江西、福建、广东的元军都着了慌。在达春的严令下,逃出包围圈的刘深调头南下,试图从外线突破,将索都部接应出来。潮州、梅州一带的残留元军则放弃了所有城池,集合在一起扑向漳州,试图采用压迫张世杰后路的办法,为索都解围困。远在汀洲一线的达春本部,也快速与邹洬脱离了接触,绕过破虏军层层仿佛的南剑州,沿莲城、吕溪一线,直奔九龙江而来。
而在东方,一直消极怠战的两浙大都督范文虎也突然来了精神,急攻寿宁,试图趁破虏军主力不再之机突入邵武军。
显然,这是北元朝廷的一次应急调度,背后有最高决策者的影子。否则,也不至于让各地将领如此心齐。眼下,破虏军、大宋张世杰部和兴宋军的三个标,大约十二万人马围住了索都部的三万元军。而外围战线,达春却带着蒙古、汉军、和新附军二十余万人马试图将几路宋军合围在内。
“文大人!”陆秀夫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文天祥,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才能说第一句。
“陆大人,此非你我争一时义气之机。我等必须召集众将,连夜组织突击,在达春的兵马到来前,把索都收拾掉!”
文天祥指着地图上文浦山后的位置,郑重地建议。
“当如文大人所请,你我立刻去中军帐,与张大人一同擂鼓聚将!”陆秀夫点头答应,声音隐约有些发抖。
“陆大人先请,我随后就来!”文天祥卷起局势图,按在陆秀夫手里。
陆秀夫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久没说出来,收起局势图,快速走出帐门。
“君实!”背后,突然传来文天祥呼唤自己的字,陆秀夫愣了愣,收住脚步,艰难地回头。
“福州与广州海路已通,破虏军会尽力为认真抗元的大宋将士提供武器。如果君实愿意,此战结束后,带几个对大宋忠心的工匠抽空到邵武一行。一切制造之技,宋瑞不敢在君实面前藏私,届时将倾囊相授!”文天祥冲陆秀夫挥挥手,好像二人还是当年的进士般亲切,更好像挥手后即将远别。
“定当登门拜访!”陆秀夫施礼,带着随从,转身跑进了黑暗中。
曾寰与完颜靖远,从墨一样黑暗的角落里闪了出来。
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曾寰一边低声骂道:“好一个正直的陆夫子,若不是鞑子来袭,还不知道会作出什么!”
“换了我在他那个位置,也会这样做。他毕竟是当今皇帝的老师,枢密副使,兼右丞相。为了大宋朝廷的安危而瓦解破虏军,杀其帅,夺其兵,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而已。信陵君杀晋鄙之举,千古以来,皆为人称道。谁人肯直言,为晋鄙呼一声冤枉!”文天祥望着沉沉黑夜感叹。
在曾寰乱七八糟说出一大堆不存在的将领和番号的刹那,他已经知道,陆秀夫今晚来的目的。
透过沉沉黑夜,他也看清楚了那些暗中调动的火把,绝对不是去接应前方将士。朝廷准备对破虏军下手了,陆大人前来,不过是念在当年情分上,给自己一个最后回头的机会。
但文天祥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为了华夏的未来,这条路再孤独,他也必须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所以他才与曾寰配合,假做破虏军在南安附近还有大批预备人马,并且暗中点出,陈龙复和邹凤叔已经在各地做好应急准备。一旦行朝对自己动手,必然是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要不是曾参谋发现他们异常调动,今晚丞相就是晋鄙第二。您的大帐已经被人围了,足足有五六千人马!”完颜靖远气的脸色铁青,握在刀柄的手于灯光下,已经呈灰白色。
“今晚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说了出去!”文天祥摇头轻叹,回转身,在帐篷中取出铁衣,套在了长衫之外。“带几个护卫陪我去中军,无论如果,不能放走索都这个杀人狂!”
“可丞相,此刻您去中军……”完颜靖远的话带着犹豫。如果可能,他希望现在破虏军就和朝庭人马分开。“咱们的将士,都作为中坚,分在他们的各营中……”
“大敌当前,陆大人和张大人,并非分不清楚轻重缓急的鼠辈!”文天祥笑着拍了拍完颜靖远的肩膀,示意他尽管放心,“况且,曾大人杜撰了几标精锐,就在南安,顷刻可致。水师也枕戈待旦,我如果出了意外,水师向南向北,谁可预料!”
达春来的恰到好处。冒着被敌军前后夹击的威胁和破虏军翻脸,张世杰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必要。
从各自的立场上来说,张世杰和陆秀夫,做得并没有错,他们怀着绝对是一个正义的目的,只是,他们的正义,局限在他们的眼界之内。只有大宋,没有中国。
“卑职这就去安排!”完颜靖远答应了一声,望着地面,脚尖却没有挪动。
“靖远,难道你还担心我的安危么,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跟咱们过不去?”文天祥看出了完颜靖远的异常,低声安慰。
“不是,我,我”完颜靖远犹豫着,仿佛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向文天祥汇报。心中反复思量了好半天,才抬起头,郑重地说道:“丞相,我,我是女真人!”
“你当然是女真人,汉人中,难道有姓完颜的么,你入营第一天,我就知道!”文天祥挥挥手,大度地回答,“入我破虏军中,只要不愿意给蒙古人当狗的,我都欢迎。又何必计较自己的出身!”
“我,我”完颜靖远支吾着,一张古铜色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几乎变成了赤金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稳住心神,提高声音说道:“我,我刚才听丞相跟陆大夫说起中国,说起华夏正朔。靖远不才,想知道我女真,算不算丞相口中的中国人?如果,如果大金不丧于蒙古,算不算华夏正朔?”
说罢,抬起眼睛看着文天祥,仿佛在对方嘴中,等待着一个生死判决。
他阖家死于蒙古人之手,所以愤而投入破虏军中,杀敌报仇。但古怪的长相,奇特的姓氏,令他和军中的其他契丹、女真和党项人,永远像无家可归的野狼一样孤独。
虽然文天祥对他们信任有加,虽然军中弟兄对他们情同手足,但那种无可归依的孤独感,依然时时刻刻笼罩着他的心,慢慢成结。不止一次,完颜靖远在心中问,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继续奋战下去,毕竟,自己怎么掩盖,也是汉人口中夷狄。
“当然算中国人,我不是说过么,这个国家,属于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每一个民族。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能把天下汉人、苗人、契丹、党项都当兄弟,自然算得上华夏正朔,算得上合法的朝廷!”文天祥终于明白了完颜靖远的意思,大笑着摇头,一瞬间,想起了文忠记忆中,那个把天下大多数人当奴隶,号称一个个皇帝都英名神武,却让整个中华落于世界之后的大清。“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却把其他各族当作打江山的红利,当作奴仆来欺凌。恐怕杀多少人,写多少本书来歌颂自己的圣明,最终还要像现在的蒙古人一样,被人赶出去!”
“靖远,你刚才听见我和陆大人说的话么?”文天祥笑着解开了完颜靖远,也解开了他自己心中的困惑,“是不是中国人,有没有当政的资格,看得是这个朝庭的作为,看他是否为百姓尽责,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脉,和大臣们的理学造诣!对你女真人如此,对于我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三卷 薄暮 第 四章 合围(五)
索都提着缺了口的刀,徘徊在海滩上,四野里传来的喊杀声,让他心里一阵阵发虚。
已经战了一整夜,分散突围的数路部队,没一支传回来好消息,而宋军却一反常态,不再利用围困战术试图把元军活活困死,而是慢慢向前压缩,利用人数和阵型优势,挤压被困元军的生存空间。
能立足的地方越来越小,元军将士奋力抵抗着,被压缩成团,然后再被手雷和火炮从中间炸散,如赶鸭子般,向沙滩赶去。
“援军马上就赶来了!否则,大宋将士不会改变战术”凭借多年的戎马生涯,索都得出了这个他期待以久的答案。但这个好消息,却让人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如果在他被围的头十天内的任何一天,达春能赶来救援。索都敢保证,这场战役将以蒙古人的胜利而终结。残宋将继续扮演开局完美,而中途溃败角色,被大元将士追杀得溃不成军。而现在,一切都晚了,索都自己都记不清楚,这是落入陷阱的第几天。他依稀记得,在被包围的前三天,将士们还能从树根下找到虫子解渴。第七天头上,还能喝马血,用在沙滩上蒸发海水润唇。第十天,已经有战死和重伤者把自己的身体“奉献”出来,充做军粮。而现在,连重伤号都吃没了,所有人就像地狱里的恶鬼一样红着眼睛,等着自己的同伴或敌手倒下,然后去吃其血肉。
唯一让索都自豪的是,他的部下,无论是蒙古人还是南人,没有人投降。事实上,他们自己也知道,对面的大宋将士不会接受他们投降。自从过江以来,屠戮的城市有十几个,死在这支军队屠刀下的江南百姓足有百万。如此巨大的数字,站在公堂上,哪怕是普通士兵,也无法面对自己的罪孽。
“老子够本儿!”索都将战刀用力向沙地上一戳,所性盘腿坐了下来。战斗还在继续,喊杀声越来越近,在绝望的时候,他反而豁了出去,闭目养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