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元的军粮要从江西、荆湖南北两路调集,千里迢迢,还要防备林琦和西门彪两部人马的偷袭,一路上,损耗往往过半。
而海面上,却经常有不打任何旗帜的运粮船,将百姓和世家大族捐赠的粮食运往福建各港口。海盗们对这些近在咫尺的肥肉几乎视而不见。也有股不开眼的毛贼打劫了几艘粮船,不到三日,东海上最大一股势力,方家船队的老三就带着船堵了他们的窝,连粮食带人全部清理一空。据消息灵通者描述,粮食和被找到的赃物都送给了破虏军。至于那伙不开眼的海盗,流求苏家按福建大都督府的指点新开了很多矿山,那里正缺乏犯了罪的苦力。
十二月,经历了十几次小规模战斗,处处吃瘪的达春按耐不住。趁冬天水浅,强渡九龙溪。
宁化城外,陶老么带领第八标与达春激战一日后,突然后撤。达春得到一个空城,不明所以,不敢强追,带领军队缓缓前进。就在这时,张唐的第一标和吴希姡У呐谑ν蝗怀鱿衷诹歉浇N锎菏睾舐返奶铰沓嗑ЩЮ盍麓盼迩耸酝脊淌爻浅兀庀'以重炮轰开城门。仅仅半日,守城五千人马全部被歼灭。
达春后路危机,不得已回兵相救,张唐以逸待劳。依靠福建地形狭窄,蒙古骑兵无法展开的优势,采用步兵死守险地,火炮远距离轰击的办法迎敌。双方激战三日,达春因麾下兵马死伤过重,退过了槿江。
与此同时,陈吊眼在西线骤然发力,半途中阻击了奉达春之命前来拣便宜的张弘正和吕师夔,双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场恶战从早上打到傍晚,夜里,张弘正采用偷营计,被陈吊眼部参谋曾琴识破。陈吊眼趁机反攻,张弘正支撑不住,败退,连累得吕师夔部跟着营垒不稳。
二人试图退守龙岩,陈吊眼却不肯放弃,率部尾随而来。龙岩城曾为达春所毁,匆匆修补起来得城墙承受不住陈吊眼的强攻,坚持一日夜后倒塌。先锋陈双持双铁锏率众从豁口处杀入,从城墙根一直杀到吕师夔当作中军的县衙门。
张、吕二人匆匆忙忙逃走,连亲信将领都没通知。二人的很多亲信在漳州外围战中,已经被主帅抛弃过一次。好容易翻山越岭才回到军中,时隔不到三个月再度被抛弃,寒了心,干脆带头放弃了抵抗。
陈吊眼入城,不驻,率军急追。一路上势如破竹,再克铜鼓寨,永定。一直把张、吕二人“送”回了广南东路。
至此,达春再无力主动进攻,他却不肯退,赖在槿江北岸,汀洲、武平两地,把着汀洲府的一个角儿,等待副都元帅李恒在广南,由西向东给破虏军施加压力。
然而,李恒的表现却越来越让他失望。
这个曾经把文天祥打得大败,把文部老巢都端掉了的名将,自从跟张弘范分了兵,就一直没过上顺心日子。
陆地上,李恒用兵堪称一绝,每次攻击都迅速,有力,并且攻击方向出人意料。
但是,跟他做对的却是破虏军中以防守而出了名的张元。当年张元只带着几百个士兵,就能把王积翁的数万大军挡在建阳关外,半个多月无法前进一步。如今他指挥着许夫人麾下的四万多畲、汉联军,岂能给李恒得了手。
虽然许夫人的兴宋军战斗力和装备情况与破虏军无法同日而语,但在张万安(张狗蛋)和他的教导队训练下,兴宋军的凝聚力和军纪得到了大大提高。
况且畲人是天生的山地战高手。兴宋军隔着罗浮山、莲花山,死守惠州和潮州两地,无论李恒采用任何策略,就是不肯出击。
李恒攻不入潮、惠两州,清理不干净后路,不敢带兵进入福建。
有一日他听从降将建议,试图从水路运兵到惠东。船队刚出伶仃洋,就与杜浒的舰队遭遇。
张弘范在数月前,曾经叮嘱李恒,不要下海。李恒并未将其忠告放在心上。看见杜浒只带了二十几艘战舰,并且分明是从旧舰改装过的,并非传说中的巨舰。心生轻视,命令舰队直接围拢过来。
这下正好满足了杜浒的心愿。他带着舰队且战且退,一直与李恒舰队保持着二里左右船距。李恒从崖山缴获而来的旧式战舰采用的是木帆、横舵,除了结实程度和稳定性较好外,转弯和加速都远不如杜浒手中装了布帆和轮舵的改进型,只能远远地跟在杜浒身后挨打。一个白天,被击沉战舰十六艘,击伤二十余艘。
李恒气得暴跳如雷,下令返航,半途中偏偏又遇到了苗春所带的五艘新式大舰前来找麻烦。苗春趁夜一阵乱杀,把李恒的舰队冲了个七零八落,直到天明检点损失,居然又有二十几艘船不见踪影。
李恒气急败坏,斩杀了给他出主意的新附军将领出气。这种疯狂举动引起了很多人的气愤,汉军,新附军,还有被翟亮、陈宝、孙安浦协裹而投降的地方豪强所部纷纷鼓噪欲散,费了李恒好长时间才镇压下去。
随后,李恒就听说了张弘正、吕师夔再度兵败的消息。正在他心中幸灾乐祸的时候,有信使匆匆来报告,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人马攻击南恩州。李恒大怒,挥师急援,陆地上作战,他可没怕过谁。当他带着部队翻山越岭赶到南恩州城外时,刚好看到破虏军撤退的一幕。
无数百姓、还有新附军背着从府库分来的财物,跳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乌延船。那些渔船立刻起锚,载着大伙向海上散去。
茫茫大海上,杜浒的舰队不慌不忙拉下炮门,对着空无一人的南恩州放了一排炮。临近海面的房屋当即化作了一堆瓦砾。
李恒没有火炮,当然不敢让属下去送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率部到附近劫掠了一番,杀了几千百姓冒功。撤军途中,又接到信使报告,说杜浒袭击了台山,两个盐场的食盐和银两被一卷而空。紧跟着,新州、高州、化州,投降了北元的各地海岸接连遭到了破虏军水师的袭击,李恒不去救援,破虏军就攻城、开府库放粮、斩杀为北元效命的官吏。李恒派兵去救,人少了会被杜浒一口吃掉,人多了则破虏军又从海上远走。
一时间,广南东、西两路治安大坏。许多被张弘范打散,藏入深山的江淮军残部也纷纷杀出,与杜浒、苗春二人遥相呼应。跟着翟亮、陈宝、孙安浦等人投降北元的地方豪强们安全得不到保障,又屡屡被李恒部下勒索,怨气冲天。一些跑出来给大元当官的士人,也纷纷挂印而走。李恒有力无处使,有气无处散,行为愈发放任。广州城的豪门大户让他探访了个遍,专门找新婚未久的人家去“拜访”。
广南各州的大户人家们苦不堪言,迅速忘记了张世杰为了在崖山重修行宫,强行抓夫派税等劣迹,怀念起大宋的好处来。特别听有心人说福建新政的种种爱民之处后,更是整日盼星星盼月亮般等着文天祥派人来解救大伙脱离苦海。
第六卷 争辉 第一章 进攻(二)
文天祥手中无兵可派。
福建之役,破虏军采用杜浒和张唐所建议的,中路固守,外线作战的策略,给元军造成了南下以来最沉重的损失。吕师夔、阿里海牙、张弘范等人先后损兵折将近二十余万。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破虏军亦蒙受了成立以来最大程度的损耗。
萧明哲的第二标、杨晓荣的第五标,还有张元留下来的第六标被打成了空架子,李兴的第四标只剩一半,还要防守两浙与福建交界那漫长的防线。黎贵达的第七标除了少数人从达春麾下逃回外,几乎全军覆没。陶老么的第八标损失相对较小,但因伤减员人数也在两千以上。
打到最后,文天祥手中除了张唐的第一标和无法独立作战的炮师外,只有陈吊眼的九、十、十一、十二四个标可用。但整个西线,还需要陈吊眼部来防御。如果不是元庭后院起火,战略重心北移的话,继续打下去,胜负的结果的确未可预知。
两个月来,张世杰的旧部苏刘义等人屡屡请战,要求文天祥派人带他们收复两广失地。脱了险的残宋诸臣们听闻张弘范北返,也纷纷上表朝廷,敦促破虏军早日兵出两浙,光复旧都。文天祥丝毫不为其未动。
破虏军现在有多大力量,他自己最清楚。目前这个结局,已经是福建大都督军事力量的极限。北元虽然遭受的挫折,但其实力,依然远在大宋之上。忽必烈和张弘范等人吃亏,就吃在没有一支完整的水师方面。如果北元能派遣一支舰队突然于福建沿海登陆,眼前看似大好的战局,马上就会向相反方向发展。
张弘范北返,前线战局稍见平缓后,大批逃难来的青壮踊跃入伍,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大都督府缺兵少将的局面。但大量流民的涌入,同时增加了福建大都督府的粮食供应难度。
除了缺乏有经验的老兵外,福建大都督府面临的第二大困难就是缺乏粮食。尽管大都督府一再提高了粮食的入港价格,尽管苏、方两家和盐帮在尽力向福建输送米面,但福建依然面临的灾荒的危险。
福建多山少平地,本来粮食就无法完全自给。张弘范和达春一抢,一烧,把百姓们过冬的余粮和明年春天下地的种子都化作了灰烬。这意味着,两年之内,百姓都必须靠大都督府供养才能生存。而此刻福建路的百姓数量,已经超过了北元治下的任何一路。
在战争胶着时期,破虏军曾组织了几十万百姓撤离到泉州和福州。这两个城市未曾经历过邵武那样惨烈的攻防战,虽然三年内几度易手,基本上都以“和平”的方式交接,城内人口数量没发生明显变化,一直保持在三十到四十万之间。从被战火波及到各地撤下来的百姓大举涌入后,每座城市人口瞬间突破了五十万。再加上全国各地不堪忍受北元暴政逃难的流民蜂拥而来,本来格局就不大的城市立刻变得拥挤不堪。(史料记载,宋末泉州人口在四十万上下,杭州超过了一百万)
漳州、泉州、福州、邵武、剑浦、建宁六所大城,每天都有两百万人嗷嗷待哺。解决不了这两百多万张嘴巴的吃饭问题,不用北元再度大举进攻,光灾民暴动,就能让刚刚站稳脚跟的福建大都督府颠覆掉。
泉州府,户部度支元外郎杜规一下子感觉到了肩头上的压力,每天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恨不得能从地里挖出几仓粮食来。他出身商贾,知道底层百姓的心思。如果一个政府连饭都不能让百姓吃上的话,什么忠孝礼义,统统都是放狗屁。读书人说饿死是小,失节是大。你真把说这话的人饿上三五天,嗟来之食他照样裂开嘴巴向嗓子里塞。在杜规看来,所有先哲之言都没有这两句说得实在,“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果一个政府连给治下百姓吃饱饭的责任都尽不到,那么无论上面的人打着大宋的旗号,还是大元的旗号,本质上已经没有了差别。
“大人,从兴化、湄洲两地收购来的鱼干到了!”一个底层小吏小跑到杜规身边,低声禀告道。
“有多少,检查过质地了么?”杜规停住打算盘的手指,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批来了三万斤,新鲜货,还没完全干透。货主答应按六成结算,折农具!”小吏清楚利落地回答。他是酒店伙计出身,经过邵武夜校速成班培训过,表现相当干练。
“分三份,一份送邵武,一份送剑浦,另一份留在城内。给货主开免税证明和折款证明,让他去货栈取农具!”杜规在账本上记了几笔,拔拉几下算盘,低声命令。
“是!”办事员答应一声,放欲转身,又被杜规叫了回来。
“等等,通知他,下趟货直接送到福州去,找福建大都督府的田大人。如果一次送货超过五万斤,大都督府给他半折优惠!”杜规思索着说道,一双小肉眼泡眯缝成了条细线,两个大大的黑圈在眼眶周围显得分外清晰。
“子矩,能不能动员四周的鱼户,向他们收购新鲜海鱼!”没听到小吏的回应,带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杜规永远不会忘记。如果没有此人,也许自己依然是一个庸碌无为,家仇难雪的商贩。浑身的疲倦感一瞬间消失,杜规噔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整理官服,一边惊讶地问道:“丞相大人,您怎么来了!”
“见几个客人,顺便到杜大管家这里看看明天的早饭还供不供得上。子矩,你好像瘦了!”文天祥缓缓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身便装,愈发显得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没,没瘦,瘦些,也好。丞相大人,鲜鱼不能大量收购,那东西只能吃当天,放不住!”杜规感动之余,急促地拦阻道。文天祥的问候让他感到亲切,但文天祥的建议却不是个好主意。海鱼味道鲜美,特别是在泉州这种不缺乏香料的港口,偶尔弄几条黄花来下酒,实在为人生一大乐事。但作为粮食供给百姓和军队却不可,那东西不顶饱,且变质极其快。纵使眼下福建已经入冬,鲜鱼也储存不了三日。除非家里有大冰窖,可那日耗斗金的奢侈物,即便是陈家许家这种豪门,也未必建得起。”是啊,这一带鱼户从来不敢多捞,就是因为搁不住!北方好些,冬天结冰,能把冻鱼拉到很远地方去卖!”一个户部官吏站起来附和杜规的建议。如果冰窖是普通人家可有之物的话,凭借出色的捕鱼技巧,那些海上讨生活的鱼户,早就变成了大富豪,也不至于守着大海却代代受穷了……
“不妨,科学院那边想了个好办法,可以把海鱼做熟了储藏,放两个月不成问题。来,你们尝尝,这可是萧资的手艺,味道非常特别呢!”文天祥变戏法般,掏出了一个陶土做的钵盂,放到杜规面前,顺手剃掉了盖子周围的腊封。
腊封下,是一层细密的纸绳。杜规虽然跟文天祥很熟,知道他的脾气禀性随和,但也不敢让丞相大人伺候自己。吩咐人搬来几把椅子,请文天祥和侍卫长完颜靖远坐下,抢过陶钵盂,自己开了起来。
刚把纸绳绕开,一股浓郁的香味就飘了满屋。几个跟杜规一块办公的户部官吏肚子被勾得咕噜直叫,大着胆子凑过来,从打开了盖子下,看到了金黄色的鱼块,还有半透明的汤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