掾属们都为难地说,夜深宵禁,长安城已经紧闭,怎么进城去都尉第宅送信呢。
江之推更是面如死灰,带着哭腔道,贤令快想想办法,要不然带我去椒唐殿罢。
上林令沉思了一会,叹道,只有如此了。他命令属下,我带江公子去椒唐殿,你们给我拼命守住,拖到天明,重重有赏。将来江公子奏上都尉,一定会提拔你们的。说着,他急急拉着江之推转过西边复道,数十个卫卒和宾客手握武器,紧紧跟随在后。
他们爬上椒唐殿阙楼的攻亭,紧闭大门,大松了一口气,个个额手称庆,觉得终于逃脱一劫。江之推惊魂稍定,嘴里喃喃地把沈武的几十代祖宗全部骂了个遍。上林令见他这么紧张,讨好地说,公子且安心,借那沈武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闯进椒唐殿,这可是皇上驾幸过的,有诏书,非上林令长官属,有敢阑入者全部处死。说着他用手一指殿中央的一个大鼎,公子可以自己看,那上面刻有诏书。
江之推走近那个大鼎,鼎的内侧上果然有阴刻的扁形缪篆,他对篆书不熟,问上林令道,你给我念念。上林令看了江之推一眼,手指着那几行字,依次念下去:
制诏丞相、御史:昔贾生有云,投鼠犹且忌器,况天子之所御幸乎?朕甚嘉此言,其赐椒唐殿玺书,自今以来,非有诏及上林令官属洒扫,敢阑入者,皆当以〃大不敬〃,弃市。
他一念完,宾客中有人惊道,我们公子并非贤令官属,岂不是也在〃大不敬〃之列吗?江之推也跳了起来,是啊,如果沈武那竖子奏上皇帝,我等照样死定了。
上林令叹道,现在是无可奈何了,先躲过这一劫,明天的事只有靠令兄江都尉去处理。皇上如此宠幸都尉,一定会特下诏书赦免公子的。
听到上林令这样吹捧,江之推的傲气又开始恢复在脸上,他哼了一声,的确,只要让我哥哥知道,沈武那竖子死定了……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远处脚步杂沓,弓弦频响,惨叫声不绝,大概两边发生了激斗。接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向着椒唐殿方向行来,越行越近,终于在门外停住了。接着,那个讨厌的声音又在殿外响了起来,江公子还是出来受缚罢,如果老实出来受缚,系于诏狱,有幸碰上逾冬的大赦,一样可以毫发无损。令兄是皇上宠臣,说不定皇上会专门下诏书赦免你呢。
江之推怪叫一声,这竖子又追来了,贤令你说怎么办?
上林令强自镇静,道,公子放心,此处他绝对不敢进来,久闻这竖子精通律令,这个利害关系他不会不知道。
但愿,江之推大口喘着气,但愿他不会进来。
外面的声音继续传来,公子再不出来,本府就下令强攻了。公子没有诏书,妄自进入椒唐殿,罪当弃市。不过公子并非官吏,也许不知道椒唐殿的禁令。律令:断狱,有〃故为〃和〃不知而为〃的区别,知道律令所禁而故意犯之者弃市;不知而犯着,髡钳为刑徒。现在我告诉了公子,椒唐殿是禁地,公子再不出来,就是〃故为〃;如果及时出来,顶多是髡钳为刑徒了。孰重孰轻,公子当自有考虑。
江之推吓得面无人色,大叫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好好,我出来,我受不了了。他现在已经吓破了胆,今天是个倒霉透顶的日子,从上午被凌辱以来,就一直逃亡,没有片刻安定过。现在他只求能够歇息一会,再也不想多考虑什么出去出否的利弊。他披散着头发,边呼边往楼上跑去,上林令紧紧跟在其后,心里暗暗叫苦,这该死的沈武当真狡猾,颇懂纵横之术,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可是实际上怎会那么简单。如果这时出去,江之推哪里还有命在,退一步说,即便他可能真的没事,自己这颗脑袋却一定保不住,自己可没这么好命,有一个尊贵的同产哥哥护着。为今之计只有等到天亮,江充率人来救,才有希望解脱。他急忙追上江之推,拉住他的袖子,劝道,公子切莫听他的,现在出去一定会被他当场格杀,你看这竖子气势汹汹,哪还肯花时间给你讯鞫论报 。
小武这时正站在椒唐殿下的车中仰视,望见江之推露了个头,一下子又不见了,接着又是长久时间的沉默,他顿时猜到了是什么原因,江之推已被自己说动,本想出来,可是被上林令拦住了。他低声对郭破胡道,等上林令再探出头来,即刻给我射死他。
上林令犹自在上面色厉内荏地叫道,明府自己清楚,椒唐殿乃是禁地,敢阑入者腰斩。我劝明府还是回去,等天明江都尉来处置罢。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更多的理由了。
小武道,既然是天子驾幸之地,那不如这样,本府就率士卒在此坐待天明,等江都尉来罢。
上林令听小武这样说,心里稍定,虽然这竖子不肯走,但只要不来攻,就谢天谢地了。他坐了一会,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听得下面半天没有丝毫动静,颇为好奇,就探出小半个身子来,想窥窥虚实,突然听得弓弦嗡的一声,知道不妙,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枝三棱箭镞的羽箭射入了他的前胸,贯背而出。他睁大了失神的眼睛,吐出一口血,惨叫一声仰面栽倒。后脑勺碰在殿柱上,发出低沉的声音。
江之推正在他身旁,见状大惊,突然狂呼一声,跳了起来,他这回真有点吓傻了。几个宾客也只好跳起来,死死拉住他。小武立即大声道,给我全部射杀。登时箭矢如雨,江之推身中数箭,可能射中的不是要害部位,他犹自挣扎着,往前张扑。扑通一声,他健壮的身躯掉下阙楼,象个米袋子一样,沉闷地摔在椒唐殿的台阶下,身体内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
看见江之推中箭摔下,楼上余下的宾客和卫卒们都傻了。小武挥剑道,好,诸君且停止攻击。他仰首向楼上道,诸位豫章观卫卒,乃被长吏诖误,自身无罪。现首犯已死,你们不要再顽抗了,赶快将余下贼盗逮捕,本府将视你们为将功折罪。
那些卫卒们呆了一呆,马上反应过来,立即答道,府君大人宽大,臣等遵命,请府君大人稍候。说着他们大喊道,贼盗们快快受缚,府君大人已经发令,否则我等不客气了。
未死的宾客知道抵抗下去也无济于事,再说主子已死,纵然表现勇猛也无人欣赏,现在投降,说不定还可得减死一等论,于是赶忙答应,将武器全部扔下,被卫卒们鱼贯带下楼来。
小武道,将贼首江之推的首级斩下,明日悬挂在京兆尹府门前的桓表上,现在诸君且随本府暂回灞陵县廷,等天明回长安城再议。他仰望着椒唐殿的宫门,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有一丝黯淡……
一行车骑隆隆驶出上林苑,朝灞陵县廷方向驰去。
五
江充在第二天早上听到噩耗,惊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你……你有没有搞错?他的声音颤抖道,真的……真的是三公子被害?
那掾史吞吞吐吐地说,这个,绝对……绝对不会错。现在三公子的首级正悬挂在尚冠里,上书:水衡都尉江充之恶弟首级在此。此事轰动了整个长安城,尚冠里的名公巨卿现在齐聚在京兆尹府第前,长安百姓也有数千人聚集观看。他差点还想说,围观的百姓们都喜笑颜开,轰然叫好,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啊,江充眼一黑,差点没有晕过去。这可是他唯一的同产弟弟,当年他从赵国逃出,父母和同产兄弟几乎全被赵太子刘丹以妖言惑众罪判处弃市。当时江之推正好不在家,躲过这场祸患,后来听得江充富贵,也逃归长安。是以江充对这个唯一幸存的弟弟疼爱有加,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纵容。没想到一场富贵如泡影,现今却落得悬首长安市的下场。先前他虽然对小武不买自己的帐感到恼怒,但料想他万一碰上江之推,最多也就是折辱一下,却没想到他竟然将弟弟当场格杀,而且显然是有预谋的屠杀,跟随的二百多宾客被射杀殆尽,余下的几十个也系在京兆狱,生还机会极微。现在京兆尹府第前挂上了近两百个首级,其中排在最前的两颗就是江之推和上林令。人死了还不够,还要受他折辱。江充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错误,而且永远无法弥补。他太高看自己的权势,太低看小武的胆魄了。他就这样躺在地下好半晌,都忘记了自己在下属面前起码的体面。脑子里一时是弟弟的影子,一时是小武的面孔,悲恨交织,不知是什么滋味。
都尉君,一个掾吏觉得看不下去了,现在我们该想着处理后事了。京兆尹官署的文告,宣布首级示众三天,即可由亲属领回安葬。也就是说,后天我们可以收回三公子的遗体,现今棺槨和木炭、苇草等蒿里 用物都没有任何准备,是否先安排一下?
江充两眼失神地看着他,突然尖叫了一声,预备什么?你他妈跟老子滚,我养你们这帮人,难道就是用来安排丧葬的?如果不将那竖子斩了给弟弟陪葬,老子绝不发丧。来人,招集都尉府长史、主簿,制作文书,劾奏沈武。你们赶快给我想办法搜集他的罪状,倘若今天晡时之前没有给我想出适当的可以让他死的律令,我将你们全都斩了。
掾属们脸色惨白,只有答应一声,出去召长史等人。过了一会,长史和主簿都匆匆赶到,这时江充的神志已经清醒了不少,他见了二人,怒道,事情你们也知道了,你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劾奏沈武?
其实长史一大早得到这消息时,心里极为烦恼,他知道现在得赶快替上司想出一个报复的办法,否则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所以他匆匆起床,就邀集主簿等一些掾吏,奔赴上林苑豫章观,察看情况。他们爬上椒唐殿攻亭,只见到处都是血迹。他们在椒唐殿上来回转圈,苦苦思索,想着怎么向皇帝报告这件事。固然,可以劾奏京兆尹残贼不仁,深夜阑入上林苑。但这样的劾奏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事件的起因他们已经了解得很清楚,是因为江之推的宾客摧辱灞陵县廷,射伤县吏,勒索酒食财物。京兆尹按律令系捕为首宾客二人,而江之推罔顾国法,率宾客执甲兵武装攻击县廷,意欲篡取囚犯,乃被京兆尹率射士击灭。虽然整个事件的确可以看出小武的预谋,但是按照以往酷吏的一些做法,他这样也并不特别过分。只不过他预谋挑选江充发难,有些胆大包天罢了。如果是寻常官吏,碰上这种情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朝臣们巴结江充还愁没机会,哪个还会特意和他作对呢。
他们来回走了数圈,一筹莫展,正是焦躁不安的时候,突然长史一抬头,看见攻亭上的箭孔,心头一亮,我有办法了。
主簿也停住脚步,转忧为喜道,什么办法?
长史道,律令:阑入天子禁地者腰斩,不身入而敢以兵击中禁地殿门者,与同罪。
主簿茅塞顿开,是了,这椒唐殿门上血迹斑斑,箭孔密布,自然是沈武下令射中的。椒唐殿乃天子驾幸地,射中椒唐殿殿门与射中未央、长乐、建章殿门同,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当年酷吏减宣率吏卒逐捕贼盗,射中上林苑蚕室门,天子下吏簿责,减宣当即自杀谢罪。现在我们就可以劾奏他大逆不道。大逆不道罪可轻可重,轻者腰斩,重者族诛。总之,沈武这条命是绝对保不住了。
长史道,正是这样。没想到沈武律令精熟,号称天下第一,今天也免不了有疏忽之处。谚语说,以什么技能谋生,常死于彼项技能。诚哉斯言!
两个人的眉头都舒展了,主簿笑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也是有天命啊。我们即刻驰奔水衡都尉府,江都尉如果宣召而我们不在,会很麻烦的。
他们刚赶到都尉府,江充果然派吏宣召,长史进见,胸有成竹地将想法一说。江充道,好,赶快将文书写好,我立刻去丞相府,叫上丞相长史和我共乘疾传奔赴云阳县,大概今天下午就可赶到甘泉宫,我要亲自面见皇上,劾奏逆贼沈武。
六
而在明光宫,皇太子刘据满面春光,他对少傅石德说,我已经派人去未央宫见皇后,报告这一消息。没想到果然不出少傅所料,沈武如此摧折江充,江充必定要想办法报复,暂时不会急着治理巫蛊,乱捕好人了。
石德低声道,太子所见极是,江充的奸谋拖得越迟越好,时间一长,皇上也许就看穿了他的奸谋。这最后两句有点言不由衷,实际上石德想说,皇上在甘泉宫养病,只要拖到他驾崩,江充就死定了。不过想到自己身为太子少傅,平日职责就是以圣贤之言教导太子,责任重大。如果太子有事,自己也将被劾奏为无良言嘉谋劝导太子,任少傅不称职,坐法腰斩。也正因为如此,在任何情况下,他绝不能对太子宣扬什么等待天子驾崩这类话。侍君如侍虎,治天下者不计私恩,虽说皇太子秉性仁厚,这时惶急之下赞同自己的观点,难保将来即位后想起自己这番话而不悦。为朝廷吏,任何时候都要万分谨慎。
刘据道,我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不让江充轻易除去沈武。皇后当年深怨沈武,认为都是因为他而使二位公主死难。我当时也劝慰她,这是汉家制度使然,不能怪罪沈武。据说江充带着丞相长史,中午已经奔赴云阳甘泉宫,向皇上哭诉去了,少傅觉得结果会如何?
石德道,臣分析了一下,事件本身是江充不直。但是沈武的确有预谋屠杀以立威的嫌疑,如果劾奏得当,至少要被免职,性命却是无碍。只是听说江之推被杀是在上林苑豫章观椒唐殿,椒唐殿是禁区。如果吏卒射中殿门,按律令,沈武会被判大逆不道,那就一定没命了。
嗯,刘据皱了皱眉头,长吏们都只知道以杀伐立威,真是无可如何。不过皇上在甘泉宫,无法召会群臣,会不会让尚书直接下诏两府,系捕沈武呢?
石德道,臣以为沈武也不是傻瓜。他一定也早派人驰往甘泉,面奏皇上了。江之推横行不法,吏民上书告状者甚多,加上他假借卫尉军旗,阑入上林苑,勒索三辅诸陵县,射伤县吏,折辱天子长吏,这些都不是轻微的犯法。皇上一向英明,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