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案犯罪逮捕。本府将你下狱,一点也没有冤枉你。你刚才还说谢亭长调戏程妻,经过鞠察,原来是程妻喜欢亭长,顶多算是通奸。难道你一个六百石的长吏,不知道《杂律》吗?《杂律》规定:〃凡诸与人通奸,及其所与,皆完为城旦舂。其吏也,以强奸论之。〃说得很清楚,黔首之间通奸,那是真正的通奸;如果通奸的一方是官吏,则此官吏当按强奸罪论处。难道民家女子见你们这些官吏容貌俊秀,急着委身吗?如果不是因为对你们的权威有所忌惮,又怎可能这样做?当年高皇帝和群臣早就预料到你们这些官吏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说什么百姓勾引你们。谢内黄早当以强奸罪,判处宫刑。你身为一邑之长,玩忽职守,本府按照〃见知故纵〃之罪将你下狱,你难道还敢说冤枉?如果本府愿意,立即将你斩于此地。
令狐横伏在地上,缄默不言。这时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使君大人奉皇上制诏,虽然是巡视,但一半也是为了喜事。臣以为还是先将他解去印绶下狱,暂缓判决罢。
小武一看,原来是王太子刘霸,心里马上软了,好吧,先将他下狱,待本府鞠得其实,再做判决。
然后小武注目来士梁,缓缓地说,本府欲借国相大人的印绶一用,不知国相大人意下如何?
来士梁惶恐道,使君大人奉天子制诏,臣敢不从命。当即解下印绶,双手递给给小武。小武将印绶结在腰间,大声道,本府奉天子命,借用广陵王国相印绶,得征调广陵国一切甲士,有不从者,立即以废格诏令罪斩首。来人,将令狐横印绶解去,下司空狱。
见小武结着国相印绶发令,旁边的广陵国甲士再不犹疑,当即上前,欲将令狐横印绶解去,缚送司空狱。一般的士卒,不懂得那么多制度,是只认印信不认人的。印信在谁手里,就听谁的。所以寻常官吏丢失印信,将背负极大的罪名,重则被处死,轻则亦会被免官。有不少列侯仅仅因为丢失印信,就将先人百倍劳苦换来的侯爵丢掉。小武指挥不动这些士卒,但是指挥得动这些官吏,这就像以臂使指的关系。
甲士们刚走到令狐横身边,令狐横突然站起身来,朗声道,且慢!他退后几步,缓缓将印绶解下递出,然后整整衣襟,嚓啦一声抽出身佩长剑,朗声吟道:〃身为汉吏,奉职不谨。长鋏出鞘,以刎吾颈。忽忽别矣,一瞑不醒。〃吟完,将长剑横于颈中,反手使劲一拉,利刃霎时割破喉管,一道红箭从伤口激射而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两眼失神,喉管发出空气进出的呼啦呼啦的声音。随即身子一歪,栽倒在地,腿脚象青蛙那样痉挛了几下,死了。
在场诸人见这情景,个个目瞪口呆。小武也沉默了一会,慨叹道,案件还没有经过覆鞫,何苦自弃如此。不过心中也颇为震动,他平生最恨贪官污吏,认为他们给百姓做了极坏的榜样,是大汉风气败坏之源。如果官吏贪污成风,而又别无刚暴的使者将他们诛杀,则百姓皆会对朝廷失望。既然官吏们可以轻易搜刮巨资,公正荡然无存,力耕者也自然会弃田而遁逃山林为盗,因为他们觉得,相比官吏们的不劳而获来说,做强盗并不在道德上更败坏。而朝廷将日渐糜烂,离坠亡也就不远了。他想起在豫章县为小吏时,之所以日日自勉,勤劳职事,就是想有朝一日升为太守,善治一郡,年年考核为天下最,朝廷将会号令天下郡国效仿。由一郡而化天下郡国,正是他的理想。所以刚才听到这县令巧言辩解,十分愤怒。现在见他慨然自杀,又转而心生敬佩。看来这县令性情刚烈,也是个鲠直的汉子。朝廷惯例,只有二千石以上的大吏犯罪,临到使者簿责,才伏剑自杀。这是激励朝廷大吏自惜身份,让他们敢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不肯自杀,偏要去见廷尉辩解,则会被公卿们不齿。而一般长吏,并不要求他们有自杀的勇气。小武俯身向尸体一揖,令狐君能自持礼节,不腆颜求生,武甚为钦佩。半晌,他抬起头道,将令狐君妥善安葬,立即发吏系捕谢内黄,无使走脱。
主事官吏应道,下吏即刻回县廷发券契文书,逐捕谢内黄。说着,带着几个县吏匆匆去了。刘胥这才开口插话道,使君大人疾恶如仇,一下车连水都没喝一口,即诛杀残贼滑吏,没有丝毫拖延,使百姓归心。皇上如果听到,一定会大悦的。现在请使君大人步玉趾,即刻进城,寡人已在显阳殿设下筵席,为使君大人接风。
小武暗道,今番比起往日,果真不同,连他都对自己这般恭谨了。他看到地上令狐横的尸体,心下又有点恻然,胃口也没有了。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身奉此职,许多事情就迫不得已,满肚子的妇人之仁,又能有什么用呢?于是答道,承蒙大王厚爱,敢不从命。
刘胥又笑道,寡人早已得到御史大夫寺传达的文书,皇上亲口将小女丽都许配给大人,寡人甚为荣幸,寡人已吩咐卜史,占问良辰吉日,就等大人安排迎娶了。
提起婚事,小武心头又是一阵鹿撞。他脱口道,丽都在哪里?我要见她。
来士梁、向夷吾等人心里一阵好笑,这个少年大吏虽然吏事明敏,刚健敢断,但毕竟是少年儿郎,一听见娶妻,立刻就如此忘形。在朝廷奉职,哪能这样性情的?他们看着小武急切地伸长脖子向后望,嘴角都油然露出一丝哂笑。
刘丽都在幄帐后面,心里正老大的不高兴,这个小武也太过分了,一点也不挂念我,刚下车就这样大行杀伐,也不怕影响了喜庆气氛。正是胡思乱想的埋怨中,一个阴影挡住了她的阳光,她抬起头,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正站在面前,似笑非笑。见刘丽都仰起头,他拱手施礼道,臣武参见翁主,翁主好否?
五
显阳殿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大家相互侑酒。小武坐在刘胥身边,对面的刘宝一改当日对小武的蔑视态度,频频举杯颂扬道,臣早就知道沈大人是人中之杰,当日那个赵何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垂涎我姊姊的美色,前数月听说他被皇上处了宫刑,实在是苍天有眼。这种惯于想入非非的人,早该得到如此下场。臣敬大人一杯,一则为奸人得惩而庆贺,一则感谢大人,要不是大人,臣早就被那赵何齐害死了。
小武皱起眉头,暗道,天下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我今天才算见了。要说处宫刑,赵何齐倒有些冤枉,你这小子不知道比赵何齐更具备多少判处宫刑的资格。也罢,看在你当日为我说好话的份上,我就饶你这回。下次再惹了我,非得叫你裤裆里的东西也搬家不可。于是就淡淡地说,王子不必客气,你遵守了诺言,很好,本府也会遵守诺言的。但是,王子以后还是收敛一点嬉闹的脾气为好,不要太让大王担心了。
刘宝见小武话里有话,脸色有些尴尬,强笑道,敢不遵命。他一饮而尽,心里暗道,妈的,看来这竖子还对我记恨在心。算你竖子运气好,碰上皇帝这几年老得有些傻了,本来象你这样一个曾经的带罪小吏,和翁主奸乱就是重罪。可那蠢皇帝竟当作一件雅事,反而赐金封赏,老子现在惹不起你,但是如果将来有机会,那也是断断不会放过的。
小武不去理他,只顾和身旁的刘丽都说笑。刘丽都果真比以前矜持了许多,在他面前时而露出羞涩之态,别有一种风流妩媚态度,让小武更加心旌摇摇。他轻声道,丽都,刚开始你躲在幄帐后,怎么不出来拥抱情郎我啊?刘丽都嗔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谁的情郎了?没羞。小武道,你才没羞,〃君行卒,予志悲。久不见,侍前稀〃,如果不想念我,怎么会心悲呢?刘丽都见他吟诵自己所寄铜镜上的铭文,假装惊愕道,我不过送一面铜镜给你日日揽镜自照一下,让你告诫自己,长得这副德性,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小武笑道,不然。我一念铭文,你马上就谈到铜镜,可见那铭文是你背熟了的,镜子自然也是你精心挑选的啦。刘丽都面色绯红,才不是,那是我随便拿的。不相信你去宫里翻翻,哪枚铜镜上不是铸着这样不三不四的话。我又不愿叫宫里的作室令特意为你铸一枚,否则一定吩咐铸上这样几个字:〃君行迟,予事理。久不见,心独喜。〃小武假装怒道,太过分了,来日洞房,本府定要兴师问罪。刘丽都眼中波光流动,轻轻娇嗔道,怎么个问罪,哼,我还要问你罪呢?在长安这么久,真的这么清白,没有和那倾国倾城的靳邑君勾搭上么?
小武心下有些惭愧,虽然和靳莫如并没什么瓜葛。但是在彭城的时候,因为思考怎么解救如候等人,心中一时烦躁,竟然就和郭弃奴在卧榻上忘情地交欢。唉,这也无奈,不知怎的,每当他思考某个问题而不解的时候,就会有巨大的性欲冲动,那是理智控制不了的。不过这事自然要隐瞒,丽都的脾气素来较刚。况且,自来承尚翁主者,一般都不好如其他官吏那样三妻四妾的。郭弃奴那里,也定要让她保密才行。
刘丽都见小武蹙眉不语,又赶忙安慰道,武哥哥别这样。我从驿置的官吏那里,知道你在皇上面前坚拒了靳不疑为他妹妹的求婚,你可是怕靳家为此不快么?我想,虽然靳氏官高爵显,靳不疑更出入内廷,执掌枢要,但是轻易也不敢害诸侯王的女婿罢。
小武看刘丽都这样猜想,更加惭愧,强笑道,放心,你的郎君是何等样人,岂是轻易能被人报复的?这辈子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照顾你。刘丽都低眉道,武哥哥,我知道你心地好。你会保护我,我也要保护你,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拿生命去换,我也毫不迟疑的。
小武心波荡漾,柔声道,傻妹妹,何必杞人忧天。再说我还比较自信,就算是江充,也未必奈何得了我。他嘴上这样豪迈,但是想起江充,心里又确实有些焦躁,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妥,遂转移话题道,对了,丽都,有件趣事说给你听,这次我离开长安,一路上行过很多郡国,在赵国的时候,正巧赵王彭祖薨了不久。
刘丽都打断他道,呵呵,我知道啦,广陵国也接到邮传文书。就是那个喜欢扮作小吏,半夜里绕城游徼的赵王薨了,这回天下的商贾将额手称庆,再也不用路过邯郸时绕道而行了。
小武道,是啊,就是在邯郸发生了这件古怪的事。据当地人传,赵王丧礼期间的祔祭那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小武说着,假装出一幅很严肃的样子,好像在惊恐地回忆着什么。
刘丽都看着他的脸,也有些害怕了,颤声道,什么古怪的事?
小武道,邯郸城的西北有孝文皇帝庙,按照礼典,照例祔祭过了老赵王,新即位的赵王就带着很多王国官吏来到孝文皇帝庙祭拜,一行人走到院门口,大为吃惊,只见庙前的院子里,群蛇狂舞,正在互相撕咬。
刘丽都道,啊,我可是最怕蛇了,你别吓我。
小武道,谁没事来吓你玩?大家看了一会,慢慢发现,这些互相撕咬的蛇分成两派,壁垒森严。其中招架抵抗的蛇是从孝文庙的堂基缝里游出来的,而凶狠进攻的蛇是从庙外游来的,起先庙里的蛇占了上风,入侵的蛇一条条尸体横集。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大量的蛇群继续源源不断地从庙外游来。孝文皇帝的庙墙就靠近邯郸城的西城墙。那些蛇通过城墙下的一个狗窦游进。由于数量庞大,渐渐的孝文庙里的群蛇抵挡不住了,终于全部阵亡,堂基下也不再有新蛇游出相助。那些城外进来的蛇结成整齐的一队,摇头晃脑,嘶嘶欢呼了几声,就突然全部撤退,从城墙下消失。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刘丽都道,武哥哥,你别讲得这么神气活现的,还嘶嘶地欢呼,你又不是它们,怎么知道它们是欢呼,说不定是哀叹死去的同伴呢。
小武道,你也不是我,怎么又知道我不知道它们是欢呼。
刘丽都嗔道,别耍嘴皮子了,你说的这事是真的吗?好神秘。
小武道,唉,我总觉得不祥。
刘丽都道,那是赵国的事,你管它干什么,这普天下,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小武心里一阵感动,不过嘴巴上还是不服,不然,当今天下一家,赵国的事很可能就是天下的事。既然是天下的事,怎么不和我们休戚相关呢,我现在是朝廷的大吏呢。况且这蹊跷事发生在孝文皇帝庙前,那可是汉太宗的庙,未必和天下无关的。
刘丽都道,也是,不如找建除家、丛辰家、太一家 或者卜史占问一下吉凶罢。
嗯,这倒是,小武颔首道,广陵国谁懂卜筮?
刘丽都道,盖公就懂,他是无所不通的。我们去问他罢。
小武道,也好,那只有等明天了,我还真想念他老人家。对了,郭破胡呢,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他肯定惊喜。
什么事啊?刘丽都道。
小武本不愿讲这敏感的事,但是又明摆着躲不过。再说,自己作为一个二千石的太守,就算曾和其他女人有过暧昧关系也无妨罢。这天下有一定爵位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太祖高皇帝的父亲,当年在秦朝治下,爵位只是个公乘,除了正妻刘媪之外,也还蓄有两个小妾。何况我一个堂堂的关内侯。想到这,胆气又壮了,这次我路过彭城,竟然在楚王宫中认出了郭破胡的妹妹郭弃奴。你说巧不巧,她还以为她哥哥早就阵亡了呢。
刘丽都笑道,哦,的确是够巧的。只是不知明公怎么认出她来的,莫非手上有她的名籍牍,对她的年龄和状貌色牢记在心?就算是有这么张名籍牍,那也不可能是今年的,人的样貌会改的,否则就不用让百姓每年赴县廷重新登记、复核状貌色了。
小武心里一惊,感觉刘丽都不悦了,她竟称自己为〃明公〃,这自然是揶揄的语气。看来女人吃醋实在厉害,刚才鼓起的气焰一下子打了下去,他尴尬地笑了一声,好妹妹,你真会说笑,你夫君又没在彭城做过户曹的小吏,哪里会有她的名籍牍,我也是问了她的籍贯和家世才知的。
哼,谁知道你。刘丽都捏起勺子,呷了一口汤,似乎有意无意地问,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