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开恩,还有二十五里。这是最后一个驿置亭舍了。大概走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达,大人可以先在亭舍歇息片刻,臣立即去吩咐邮传御者发板檄驰报县廷,传达大人来临的消息,广陵国相一定会在城门前张旗鼓迎接使君大人的。
小武道,也好,你快去吧,我的属车都在门外,亭舍事务我暂时帮你看管。
谢内黄道,好,臣等先告退了了。他对着那女子道,我们先走,别耽误使君大人休息。
那女子对小武再次顿首告辞,躬身急速退了出去,谢内黄拉住她的袖子,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二
广陵城外,旌旗飘扬,这个王国最高级别的官员都在北门外等候即将到达的朝廷使君。和风吹拂的柳枝下,是一个个幄帐,一排排华丽的步帐,以及一列列威严的甲士。甲士们持着长戟,将驰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隔开。广陵王刘胥、太子刘霸、翁主刘丽都、国相来士梁、内史向夷吾等一干人坐在幄帐下边谈笑,边议论纷纷。早在几天前他们接到邮传的文书,得知大汉使者将到,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刚才又得到荠麦亭传递的板檄,说使者离城邑不过二十里,立刻将早准备好的仪仗布置开来。当然,这里面最兴奋的就是刘丽都了,盼望了几个月,情郎终于衣锦来迎娶她。此时此刻,巨大的幸福充塞了她整个心胸,她所高兴的还不仅仅是这个,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阴森的王宫,永远跟随自己心爱的男子。无论这男子走到那里,她都会义无返顾地跟着她。在他面前,她可以撒娇,任性。这样的任性和在王宫里的任性不同,后者大抵是一种孤寂到无奈的发泄,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将来也不知被父王许配给谁,即便是许配给一个列侯,有一如既往的奢华,那又有什么呢。她耳闻目睹了多少贵族的奢华,而这些人的品质和才能往往和他们的爵位不相称。看看大汉开国以来,还剩多少开国功臣的爵位仍在世袭就知道了。就拿不久前处死的长乐侯卫伉来说罢,他还在襁褓中就被封侯,而在几十年的成长过程中,屡次因为犯罪失侯,若不是皇帝看卫皇后的面子,他腰带上纵使别着十条命也应该全花干净了。刘丽都想起这些就不由得厌恶和恐惧,她需要一个自己真正欣赏,又能倚靠,偶尔还可以半嗔半怒地颐指气使的人。也许直到现在,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往常对父亲参与的一些谋反举动莫名其妙的热爱,并不在于自己想得到那个虚幻的公主爵位,而只不过是想籍此发泄一点潜意识的苦闷,虽然她以前并不自知。
姐姐今天真是越发漂亮了。刘霸由衷地赞叹道,马上就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丈夫,的确是不一样啊。
刘丽都身着淡绿色窄袖深衣,披散着一头油亮的黑发,脸色欺霜赛雪,望上去真是艳丽无可比方。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面颊一红,道,去去去,小孩子知道什么,什么丈夫不丈夫的,我并没有嫁给他呢!她对自己的这个亲弟弟很是疼爱,边说边凝目注视他眉目清秀的脸庞,再望望驰道,心里不由得美滋滋的。
刘霸笑道,姐姐还会羞涩呢。据从长安来的邮传御者传言,姐夫在皇上面前力拒靳中丞为他妹妹的求婚,说和姐姐在宫中碧菱湖的凌波台上早就有了啮臂之盟,皇上都为此好一阵惝恍。皇上也是个多情的人啊,他的《悼李夫人赋》传诵天下郡国,只有这样的皇上,才会欣赏姐夫这样的勇气呢。对了姐姐,所谓啮臂之盟,不知道是姐姐咬了姐夫,还是姐夫咬了姐姐,抑或是互相都咬了呢?那瘢痕给小弟看看如何。刘霸说着,就抬手来拉刘丽都的袖子。
刘丽都赶忙捂住自己的皓腕,嗔道,太子弟弟不要这么顽皮了,小心我打你屁股。他们两姐弟说话向来是如此亲昵的。刘霸一点不饶她,扯着她袖子不放。
这姐弟两人正在打闹之际,听得一匹驿马的马蹄声快速传来,一个驿卒大叫到,使君大人车骑到。围观人群一阵鼎沸,官吏们一齐站起来,伸长了脖子。远处的黔首们也你推我挤,向驰道前方望去。
刘丽都心里砰的一声,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弟弟别闹了,你姐夫到啦。说完,脸上的羞红更甚了。刘霸看见官吏们都肃然,也不敢再闹,跟着一齐站起身来。
驰道上驷马高车的隆隆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就见着了轮廓,然后在离人群的老远就停下来,御者先下了车,用一种特有的仪式叫道,皇帝制诏绣衣御史沈府君为诸君下车。接着,一个少年人掀开衣车的帷幔,凭轼站立,他带着二梁的刘氏冠,黑色的深衣,缀着浅色的花纹,腰间左右两边各系着一个鞶囊,左边垂着绿色的绶带,右边垂着紫色的绶带,玉带的左手位置,还系着一柄长剑。这个人自然就是广陵国官员迎接的绣衣御史沈武了。
刘丽都老远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真是心潮起伏。她没有上前,因为她身边的官吏包括她的父王都纷纷涌上前去了。她只是发觉她的心上人正在凭轼游目,扫视着面前的人群,大概正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己。而且,他的目光肯定找到了自己,她看见他对自己微微一笑,然后掀开深衣的下襟,跳下了衣车。这时候他还是严格遵从着礼节,绝对不在车上多呆一刻,因为那样表示不庄重,即便他可能非常想站在高车上多凝视自己几眼。
小武走下车,心情也是激动夹杂着欣喜,因为他刚才已经看见,他那美丽的心上人就在人群中凝视着她。她没有上来拥抱我。小武心里暗笑,这孩子竟然变得矜持了,若是按从前的性格,可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想着,心里的急流更是不可遏止,暗叹道,情人内心的热切竟至于斯,也许我这个绣衣直指御史会当得不称职,也许很快会被皇帝砍下脑袋去,但是今天能见到我的丽都妹妹,已经是毫无遗憾了。
他笑脸走上去,早有侍者在他们面前摆下枰席,一干官吏都走近来,跪在枰席上,发出不同的声音:臣广陵国相来士梁叩见使君大人。臣广陵国内史向夷吾叩见使君大人……
小武赶忙跪下还礼。黔首们望着这帮大吏,脸上无不露出艳羡的神色。小武能感觉到他们在议论什么,作为一个普通黔首出身的官吏,他也有过挤在人群中观赏官员们相见揖让之礼的时候,很久以来,他就希望那进行揖让之礼的人是自己,到现在,竟然真的实现了。一切都恍如梦里。
他的头还在席子上行着稽首之礼的时候,忽然听得人群中有个黔首的声音传来,广陵国广陵县中乡孝义里不更粪土臣程忠信,有冤狱,望使君大人明察。
三
小武大为奇怪,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短衣的男子一手高举竹牍过头,一手攀着步障,满脸愤色。负责侍卫的两个甲士早已跑过去揪住他的头发,想把他拖开,他拉住步障不放,其中一个甲士俯首去掰他手指。小武大声道,放了他,让他过来对本府说话。本府奉皇上制诏,巡视东南郡国,兼有朝廷行冤狱使者的职责,庶民有冤狱,可以当场禀报本府。
广陵国相来士梁很不悦地看了身边一个官员一眼,这官员穿着黑色公服,腰间的鞶囊里垂下黑色的绶带,看级别是六百石的长吏,他就是广陵县令令狐横。他低下头去,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这样不合适的情况,显然国相是责备自己不称职了,他脸上掠过一丝紧张。
甲士们松开了那个男子,将他带到小武身边。那男子双膝跪下,叩头道,粪土臣程忠信拜见使君大人,死罪死罪。
小武道,你有什么冤狱,快快讲来,本府为你做主。他心里陡然升出一丝快意。不知什么原因,一听见有人告状他就精神抖擞,他自小读那些法律条文,由衷的喜欢,丝毫不觉枯燥,连他的老师李顺也大为佩服。也许他真的天生就是做官吏的料,断案于他实在是极过瘾的事。
那男子道,粪土臣状告荠麦亭亭长谢内黄,为非作歹,欺压良善,经常勒索闾里的黔首们给他送酒食礼品。几个月前他还闯入臣家里,强奸了臣的妻子。被臣撞见,臣上前和他论理,反被他用剑斫断臣的胫骨,使臣几个月都不能痊愈。臣曾在县廷击鼓鸣冤,而令狐县令命令狱吏将臣四肢张开绑在木架上鞭笞,打得臣遍体鳞伤,万望使君大人为臣伸冤。
小武心中大怒,他知道,虽然很多亭长是由闾里长老推举的,一般来说还家境殷实,而且被推举人没有作奸犯科的记录,三世清白,也没有市籍,但很多时候并非都有这样公正,许多小县的亭长可能便是县廷掾吏的亲属。刚才在荠麦亭见到的那个谢内黄,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看来那个神情慌张的女子,也未必是他妻子了。他看了看眼前这个汉子,这才发现他的左腿似乎不甚灵便。于是转首问道,本府不才,想知道广陵县县令在不在?
令狐横赶忙揖道,臣就是广陵县令令狐横。
小武道,程忠信所说,是否实情,贤令何妨告知本府。
令狐横道,无知黔首,妄告长吏,大人不要听他一派胡言。使君大人,此处也不是谈论公事的场所,臣恳请大人进城先行歇息,再议公事。
小武沉默半晌,缓缓从腰间革囊里,抽出一把金黄色的精致小斧,道,本府奉皇帝制诏,只知道析察冤狱,宣明德化,以解百姓的倒悬之苦,不知其他。诸君若有不服,可以制作文书,向朝廷劾奏本府。现在本府只想了解这男子说得是否实情。此金斧乃未央宫作室新近铸造,见之如见皇帝。以此斧得征召二千石以下,并专诛六百石以下长吏,不须请诏。
见小武杖出金斧,一干官吏赶忙跪下。来士梁呵斥县令道,使君大人问话,岂敢虚与委蛇。再不据实禀报,将有严谴。
令狐横摘帽顿首道,臣奉职不谨,死罪死罪。其实这个黔首所告,臣早就鞠按过,真实情况和他所言颇有出入。臣曾鞫问过荠麦亭所辖闾里人家数十户,提供的证词都说谢内黄所受闾里百姓的酒食,皆是百姓甘心情愿馈赠,并无半分强迫,而且异口同声地称赞谢亭长奉公守职,年年考核为全县之最。臣曾经想将他调到县廷,升职为令史,但是闾里黔首竟然集体到县廷恳求,希望能挽留谢亭长。谢亭长见他们一番诚意,非常感动,甘愿放弃了升职机会。怎么能说他数为不法,欺压良善呢。臣再三勘断,判定程忠信是诬告,姑念他左胫骨有伤,姑且不加纠治。至于他告谢亭长调戏其妻子,臣也细心调查,原来是他妻子自己私下喜欢亭长,那次亭长正巡行闾里,被他妻子纠缠。而他当时正巧回来,就误以为亭长调戏他妻子了。
忠信叩头道,令狐县令所言,完全是胡说八道。那谢亭长是他的亲戚,当然他会为他说话。臣并不想有太多要求,只是现在左腿行动不便,误了耕作,将来只有乞讨一途,每次想到这些,心里都好不悲伤。希望使君大人能为臣讨些赔偿,买几亩薄田,雇人耕作,免得将来有冻饿之苦。
小武道,程忠信,你不必说了,本府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来人,解去令狐横印绶,下县廷狱,待本府勘验。
旁边的甲士都是广陵本县征发的,听到小武的命令,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该听从他去系捕自己的县令。刘胥、刘霸、来士梁、向夷吾等也吃了一惊。这么轻巧就要将六百石长吏下狱,太突兀了。刘胥是诸侯王,没资格管地方吏事,所以只是惊愕,缄口不言。来士梁躲不过,只好讷讷地道,使君大人,我听说案验六百石大吏得先发文书请示朝廷,大人是否还是慎重一点为好?
四
而小武自来之前,心里已经考虑了千百回,做绣衣直指御史虽然威风八面,但回去奏报如果不能达到皇帝的愿望,那就会大难临头。而要让皇帝满意,千万不能给他留下个软弱不胜任的印象。暴胜之、江充就是因为敢于杀伐,皇上以他们为忠臣。而当年另一个绣衣直指御史王翁孺巡行魏郡,逐捕群盗的时候,因为心中不忍,将群盗首领和本郡逗桡畏懦的官吏全部法外开恩,未诛斩一人,回长安后马上以〃奉使不称职〃之罪下狱,若不是纳钱赎为庶人,命就丢了。和他同时出使的暴胜之则斩杀了两万余人,回去立即升为御史大夫。王翁孺还自我安慰道:〃我听说救活了千人者,子孙就会发达。我当绣衣御史,起码救了一万人的命,大概上天会给我的子孙以厚报罢。〃真是迂腐,上天的事情怎么知道,何况子孙的将来也还远得很。而现在如果自己不称职,性命却会实实在在的没有。哪个更重要,傻瓜都知道的。反正这次巡行,不想多杀,但该杀的绝不含糊。
想到这,他大声对令狐横道,也好,本府让你死得明白,你先回答自己是怎么当上县令的?
令狐横惶恐道,臣乃从县狱史积劳升上来的,先斗食小吏,继而百石卒史,继而三百石县丞,到今天六百石县令,在任已经五年。
小武道,既然是积劳升迁,怎么会连起码的律令都不熟悉?分明是有奸事想蒙骗上府。我问你,你刚才说谢内黄所受闾里百姓的酒食,都是百姓甘心情愿奉送给他的。但是《置吏律》规定:〃凡吏及诸有秩,受其官属及所监、所治、所行、所将,其与饮食计偿费勿论,吏迁徙免罢;受其官署所将、监、治送财物,夺爵为士伍,免之。无爵,罚金二斤〃,这就是说,只要在官吏本人所管辖的范围内,无论是百姓心甘情愿送给此官吏酒食财物与否,此官吏都应当被治罪。难道黔首们钱多得用不完,非要送给你们这些人帮助花费不成?如果不是因为生活在你们所管辖的范围内,有所顾忌,何必讨好你们?当年景皇帝制定这条律令,就是预料到你们这些人惯会巧做辩解。按照《置吏律》,这亭长早该免职,而你竟然巧言包庇他,按照《捕律》:〃凡黔首告吏,鞠得其实,县廷令长匿而不捕,皆以鞠狱故纵论之。〃也就是说,有百姓告状而官吏不去捕捉的,全部按故意放走案犯罪逮捕。本府将你下狱,一点也没有冤枉你。你刚才还说谢亭长调戏程妻,经过鞠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