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又有谁个不怕?太阳底下,他拥有无上的权威,他的特性就是冷酷凶残。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温情?是的,虽然他偶尔也显露一点儿温情,比如对骑都尉金日磾的顽童儿子那样爱抚亲昵,对逝去的李夫人那样无休止地眷恋并赋诗追悼。不过,这仅仅是一种幻象,真正的温情和他到底是绝缘的。她陪伴了他这么久,非常清楚这老男人的自私。不管什么时候,他只为自己考虑,世间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衬,都应该毫无讨价还价地为他服务。一旦失去他的欢心,屠戮起来就决不手软。幸好自己现在姿色未衰,他暂时还不忍下手。是不是帝王都这样?也未必,他的老祖宗刘邦就不是如此,看他临死前那样眷恋着戚夫人就知道了。他能为戚夫人起舞高歌,涕泪阑干。但是自己,却永远没有这样的福分。
刘彻看了赵婕妤一眼,算了,起来罢。朕这回不跟你计较。赵婕妤戴好首饰,屈身爬起来。刘弗陵在旁边也吓呆了,依在她怀里,窥视着刘彻,显得很迷茫。刘彻还要说什么,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水衡都尉江充求见。黄门令跑进来,双膝跪下奏禀,他说有重要事情要禀告陛下。
哦,重要事情,刘彻自言自语道,——好罢,宣进来。
赵婕妤带着刘弗陵退回到内廷。不一会儿,江充急匆匆走进来。启奏陛下,他小声道,东阙下有人跪伏上书,说是知道一个重大的谋反案件,要向陛下亲禀。
刘彻本来还慵懒地卧着,他见任何官员都是这样,除了丞相、御史大夫等高官,他必须按照礼节起立之外,对于亲信内臣他是完全不讲究的。现在他突然弹了起来,道,什么?又是谁敢如此大胆,快宣进来。
江充答应一声,爬起来,疾走了出去。年老的皇帝这时被唤起了精神,还有热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恐惧。他多么希望能永为这人世的帝王,但是每当看到那四十岁的太子,就不由得自怜自叹,你确是老了,你看看,你的继承人都到不惑之年了。你的嫡长孙也有二十岁,甚至连他也有了儿子。接着他又愤懑,他觉得那四十岁的太子一定在暗怨他:你为什么还不死,我等待即位真是度日如年。他觉得,按照人之常理,太子的确是会这样抱怨的。所以当前几年他偶染小恙,一个宦官告诉他,太子不但不悲伤,还暗暗高兴呢。他立刻就勃然大怒,想招使者去系捕太子。幸好在下令之前,又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先派人去伺察一下比较好。而伺察结果是太子并没有高兴,而是满面泪痕。他一怒之下就处死了那个宦官。但是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解不开那个心结。太子到底是真悲伤还是假悲伤?也许他心里的确是暗暗开心呢,哭只是表面上的。他明知道这样想似乎太对不起自己的儿子,然而,偏偏摆脱不了。紧接着,他的判断就是:太子一定是个表面仁义内心虚伪的小人,大汉的江山传到他手里一定会完蛋。
陛下,上书人到了。江充打断他的思绪。
刘彻回过神来,他看见面前伏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丝织的深衣,脑袋伏在地下,只能看见他的背在微微颤抖,大概有些紧张。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刘彻心里有些不喜,他并不喜欢太卑躬屈膝的人,虽然他自己是皇帝。
那个人抬起头来,面目倒还端正。但眼光游离,隐隐透出一丝狡狯。
你是不是有市籍?刘彻道。
陛下圣明,那男子惊讶道,大汉草莽臣赵何齐,楚国定陶人,家中的确经商数世,但是从未拖欠过租税。每次陛下征伐匈奴,下诏要天下豪富纳粟输边,臣家都是积极响应的。大司农处一定留有档案。望陛下明察。
既有市籍,何以敢穿丝织的衣服?刘彻道,岂不知高皇帝以来,一直有令,商人不得穿丝衣乘高车么?是郡国二千石没有将法令严格下达实施的过错,还是你自己公然违抗律令?
赵何齐一下子面色变了,心里暗暗叫苦,怎么一切都考虑了,却没有想到换掉这身衣服,他赶忙连叩了几个响头,陛下圣明。臣岂敢违抗律令。请容臣解释几句,之后臣一定伏诛。
哦,刘彻道,好罢,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陛下,高皇帝时,国家草创,民生凋敝,连高皇帝自己都难以备齐四匹纯色的马来驾车。至于将相,大多只能乘坐牛车。但经过文皇帝、景皇帝的苦心经营,国家逐渐富庶,太仓的粮食都成堆的腐烂,大司农和少府钱多得用不完。到了陛下经营治理几十年来,国势更是蒸蒸日上,天下繁荣。又东征西讨,开拓了辽阔的疆土,万夷宾服。市面上丝绸充斥,粗糙的麻布几乎绝迹。臣纵使想遵从高皇帝律令,不穿丝衣,奈国家富庶,买不到麻布何?况且,臣虽然是山东鄙人,却也侧闻陛下即位以来,修订律令,改易正朔,封禅泰山,乘舆服御用度颜色都有所变更,这都不是先帝们做过的。如果陛下因循守旧,又怎么能有我大汉威腾万里的新气象呢?因此臣虽然有违朝廷律令,却也事出有因,望陛下怜惜臣一日狗马之命,让臣能苟延残喘,为陛下效忠。
刘彻微微露出笑容,点头道,嗯,你也算是善辩了。也好,既然你如此称扬我大汉之美,朕今天就赦你无罪。你所告谋反究竟是何事?
赵何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连呼侥幸,继而欣喜万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来我此番真的封侯有望。他从胸前掏出一卷竹简来,高举到头顶,朗声道,大汉山东草莽臣赵何齐,状告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和其子太仆公孙敬声大逆不道谋反罪。证据在此,请陛下御览。
刘彻听在耳里,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快,把证据呈上来。他叫道。
江充喜滋滋接过赵何齐头顶上撑着的简册,摊在刘彻身前的几案上。
刘彻扫视了两行,那是一份拷掠文书:
鞫之:太始四年九月丙辰朔戊辰,豫章郡豫章县令德、守丞武敢言之,三辅大侠朱安世自服,知丞相公孙贺、其子公孙敬声等奸事,亟附此文书移诣郡太守。
哦,是那个死去的豫章县令王德、县丞沈武的拷掠文书。他都几乎忘记这些事了,一个大汉的皇帝,哪里会记得治下一个小县长吏的名字。年初改元时,他倒是希望这逃亡的沈武来自首的,可是终究没有来,心里颇为失望。现在竟突然又出现了。他的眼光急剧往下面扫去,那是另一个人的笔迹,粗豪大气,内容为书写者自称被公孙敬声敦促尽早带人在甘泉宫驰道埋藏木偶人的事,时间为太始三年的四月壬午,这应当是朱安世的手书自供文书了,文书后除了朱安世的签名,还有一个血红的指印。文书中还说,当时公孙敬声和他的来往信件被他同时埋在甘泉宫驰道下,可以查证。刘彻看到这里,勃然大怒。来人。他大喝道。
臣在。江充道,他看见皇帝发怒,心里不惧反喜,看来公孙贺要倒霉了,哈哈,少了这个钉子,下一步我更好办了。
刘彻一拍几案,持朕的节信,急调执金吾车骑,驰围丞相府第,立即将他家人全部逮捕。如有走脱一个,以重论之。
江充欣喜地从符节郎手中接过节信。臣领旨。他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供状很长,刘彻继续看下去,越看越怒,来人。旁边的侍中、郎中、中郎等内廷官员站在旁边,无不瑟瑟发抖,齐齐道,臣等在。
持朕的节信,立即发卫尉车骑,逮捕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召百官到骀荡殿来见朕。
一个近侍结结巴巴地说,陛……陛下是让……让臣去逮捕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他似乎有点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难道朕说得不够清楚么?刘彻将简册往桌上一拍。
臣该死,臣奉旨。他哆哆嗦嗦爬起来,两手捧着节信出去了,整个骀荡殿里,立即变得杀气腾腾,一点春风骀荡的意思都没有了。连飘进大殿的轻柔的杨花,也似乎变成了冬日的雪花,显得那么凛冽生畏。
接着刘彻看了几行就怒喝一声,在这卷竹简看完之前,他接连下了五道命令。
逮捕长乐侯卫伉一家,一个都不许漏掉。
逮捕平阳侯曹宗一家,全部下廷尉狱。
逮捕岸头侯张次公一家,全部下廷尉狱,一个不许跑掉。
接着,建章宫阙下车马杂沓,中都官各府官员都纷纷赶来,御史大夫、太常、大司农、宗正、少府、廷尉、执金吾、大鸿臚、长信少府、京兆尹、京辅都尉、典属国、左冯翊、右扶风、司隶校尉、太中大夫、诸隶文学光禄大夫等全部聚集东阙下。一会儿,郎中来传达刘彻的命令,领他们到建章宫前殿觐见。而在骀荡殿里,刘彻还在询问赵何齐,这份文书怎么会落到了你的手里?
赵何齐差不多已经吓瘫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虽然他知道这案情重大,但是实际的处理手段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皇帝看完这简册,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命令征发中都官车骑去大批捕人,甚至他自己的亲生女儿,卫皇后生的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都没有丝毫宽贷。这次的系捕起码得有上万人罢,因了自己的告发,整个长安城都在鸡飞狗跳,西市将要血流成河。他大口喘着气,有点头晕,恐惧一时间掩盖了他本该有的兴奋,听到皇帝问他,恍如梦里,一下子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陛下问你话,还不回答。两个侍中斥责他。
不要紧张,你慢慢回答罢。刘彻也知道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商人肯定是吓住了。
啊,好好,启禀陛下,这份简册臣得之于原豫章县丞沈武手中,赵何齐吸了口气,看见皇帝脸上怒气已经隐去,心里稍微安定了下来,沈武当时逃亡,身上带伤,在路上遇见臣的商队。臣不知他是逃犯,就收留了他,为他治伤。他伤愈后,向臣辞别,并交给我这份简册,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此相赠。臣极力挽留,他却坚决不肯,臣无奈,就送他一些金银,设宴饯别。等臣后来打开简册一看,发现是份拷掠文书,才怀疑他的身份。但是案情重大,臣当时猜想沈武也许别有冤情。既然他遭到丞相府文书逐捕,而陛下未加反对,则到底谁是谁非,还难断定,所以臣一直犹豫不决。幸好碰到今年陛下改元征和,大赦天下,臣惶恐不安,觉得不来长安告发陛下近臣的奸事,万一奸事果真发生,惊动圣驾,则臣内心一定不安,有愧君父。臣所以斗胆来长安伏阙上书。
哦,好,你们两个都是忠诚可嘉。刘彻道,可惜沈武不知所终。等事情查清,朕一定封你为侯,将你市籍脱去。来人,车驾移行前殿。
建章宫前殿上,大臣们都不知所措,轻声议论着,不知皇帝突然将他们全部召集是为了什么。这样盛大的上朝仪式已经有好多年不发生了。自从皇帝改制通过尚书传达诏令给外廷后,在外廷亲自召见公卿议事就成了一种奢望。连丞相也不能经常见到皇帝。特别是近年来御体不佳,皇帝更是经常躲匿在离宫别馆,有具体政事都是叫侍中持节征召主事大臣去觐见。这次一定是有什么大事了。大臣们都从中觉察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氛。
丞相,丞相怎么还没来?突然有一个人发表了疑惑。是啊,的确没见到丞相。丞相是百官之长啊。一个官员附和道。即使是大将军、车骑将军等内廷官员受到宠幸,在朝廷位次排名大大提升之后,丞相始终就是百官之长。起码在名义上是这样。
还有太仆公孙敬声,他也没来。另一个官员像是发现了什么,他可是丞相的儿子。百官们这下更惊慌了,他们现在已经确信,当前这任丞相马上要走前几任丞相的老路了,不是下狱就是腰斩。宏伟高大的建章宫前殿顿时迷漫着张皇失措,还有,很浓重的血腥气息。
丞相没机会来了。突然一个威严的声音出现在殿上,群臣马上闭住了嘴巴,齐齐伏在地上。
公孙贺竟敢和两公主勾结,造巫蛊诅咒朕,盼朕早死,实在大逆无道。今天朕招诸卿来,就是要和诸卿讨论,怎么处置公孙贺等一干逆贼。
群臣一时间都呆了,虽然他们早有预料,但这时听到皇帝亲口宣布,仍旧变得有些痴呆。还能说什么话?与其说这是征求廷臣们的意见,不如说是要廷臣们表态:到底站在谁一边。那还用得着思索么?
于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大殿里轰然杂沓,响起一片愤激之声:
陛下,全部腰斩,主犯枭首长安市。
臣以为,全部陵迟处死,妻子官卖为奴,或者流徙边郡。
陛下,臣以为当诛夷三族。
三族怎么够,臣以为应当诛夷九族。
刘彻缓缓发话道,大汉以法令治天下,朕只想按律令从事。严延年,你说怎么处置?
众臣一下子默然,这严延年是有名的酷吏,当年任河南太守的时候,诛戮郡中豪强大族,杀人如麻,曾一次判决死刑千人,号称“屠伯”,一时整个河南郡人都吓得要死,乡里父老皆叮嘱各自的家族子弟,千万不能干一点违法之事,否则很可能被治成死罪。因为严延年擅长罗织罪名,哪怕是细小的案件,到他手里,经过他妙笔如花的渲染,奏报到长安的廷尉府,整个廷尉府的官员都觉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的治郡方法果然收有奇效,从此河南郡盗贼锐减,接连几年的考绩都是天下第一。严延年长得短小精悍,不怒自威,无赖子弟也不敢袭击他以为报复,一则他的随从众多,难以下手;再则严延年本人也擅长骑射,每年乡射礼,严延年都会出席,而且几乎次次拔得头筹。刘彻看见他的考绩文书,十分欣赏,下诏征他入长安担任廷尉。他也的确不辜负皇帝的厚爱,每个案件都治理得井井有条。水衡都尉江充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却也想结交他。而严延年除了皇帝,谁也不买账,一口回绝江充。毕竟他和江充不是同类人,江充喜欢弄权,巧言令色;而严延年却一直以为自己执法公正,他很鄙视江充,认为他是小人。可惜他长得不如江充威武。而皇帝又雅爱相貌堂堂的官吏,所以虽然信任他,却并不特别亲近。
根据高皇后《二年律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