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一直沉默着,他本就不是很爱说话的人,何况这场景很生疏。从遥远的故乡来到广陵,好像只是一夜的梦,梦醒之后不知身在何处。虽然这里气候风物和故乡并无太多的不同,可心情是永远不会一样了。他现在是一个只能隐姓埋名的人。他能说什么呢?也许今天刘胥待他是客,明天诏书来了,刘胥就要逼他自杀灭口。他拘谨地拱手谢道,臣蒙大王收留,以延犬马之命,于愿已足。岂敢奢望当上廷尉,位列九卿。大王这样说,臣实在惭愧无地。
刘丽都笑道,有什么不可?沈先生一路上可教了我不少东西,哪里仅仅是当个刀笔吏的志向。《诗》、《书》、《论语》样样精通,处理具体事务也不慌不忙。我看当廷尉是委屈了,便是当御史大夫、丞相,也一定能胜任愉快的。
哦,这位沈先生原来如此了得?失敬失敬。这时,坐在一旁受了冷落的赵何齐脸色很难看,他阴阳怪气地说,在下以前也曾拜师读了几页诗书,到时还要请教一二。
小武正要谦虚两句,刘胥呵呵笑道,两位先生都是高才,都是寡人的左膀右臂,不要争了。对了,丽都,赵先生这第二次来到广陵,还带来了楚王给我的一封书信,以他的名义为赵先生向你求婚,这可真是亲上加亲啊。从此我们广陵国和楚国可以同舟共济,加上赵家富甲一国的财力,很多事情就更好办了。
小武心里一沉,好像霎时掉进了冰窖。他手指颤抖,感到都握不住酒杯了。他侧过头,想看看刘丽都的脸色。
刘丽都也似乎有点尴尬,强笑道,女儿还小嘛,暂时不想嫁人,再说远嫁楚国,离开父王,情何以堪?女儿舍不得啊。
也不算小了。刘胥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母亲都已怀了你在肚里,何况你是女子,这个年龄嫁人并不早啊。楚国离广陵也并不算远,几天功夫就可以驰到,想回来就可以回来的。
刘丽都嘟囔道,过段时间再说罢。我们还是先解决昌邑王使者张崇的事再说。昌邑王派遣使者,想搞乱江南五郡,然后嫁祸公孙贺,真是好不阴险。我们现在无意中得知了他的奸事,可惜没法上告长安。
刘霸说,的确,如果皇帝问我们怎么抓到的张崇,我们怎敢如实禀报。顶多我们心里有个底,知道昌邑王也一直在觊觎帝位就是了。
赵何齐气鼓鼓地说,这个人抓来有什么用?他嫁祸公孙贺,本来是再好不过了。就算嫁祸没成功,皇帝自然会处理掉昌邑王。你们真是多事,现在这个人放在手里,杀了又没意思,放了又不行,看你们怎么办?
刘胥迎合道,赵先生说得对,这件事的确不该管,他们互相撕咬,我们作壁上观,正好渔翁得利的。
小武感觉到耳根发烫,他觉得他们的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好像是自己做了件极大的蠢事,给他们增了极大的麻烦。他忍不住插嘴道,大王,请恕下臣无礼,这件事哪有这么简单?下臣虽然僻居豫章小县,却也知道皇帝以前最喜欢李夫人,也就是昌邑王的母亲,现在昌邑王的舅舅李广利因此还一直受皇帝重用。宗正刘屈氂又和李广利为亲戚。刘屈氂是中山王刘胜的儿子,曾任涿郡太守,一直深得皇帝宠信。这两个人为羽翼,势力绝对非同一般。如果皇帝真的废太子,我看最可能立昌邑王为储副。我们抓获的张崇根本没见过昌邑王,自己奉谁指使也说不清楚。没有证据,想要搞掉昌邑王,是万万不可能的。而且难免招到李广利和刘屈氂的报复。而假扮的绣衣直指使者如果在江南五郡杀了太守,除了能嫁祸公孙贺外,也可以嫁祸广陵国,毕竟广陵国最靠近这五郡,而昌邑国却隔得很远。何况,几个月前,广陵国……他看了一眼刘丽都,欲言又止。
刘丽都笑道,武哥哥不必讳言,上次我和卫府勾结施苦肉计,意图搞乱豫章县的治安,趁机除去豫章太守,可是没有成功。案情正是被你这位狱吏查出来的。皇帝为这事派使者警告过父王。如果这次豫章太守在余汗县肥牛亭被一个神出鬼没的绣衣使者所杀,自然最容易怀疑到我广陵国头上。那时张崇可能已被格杀,死无对证,这样的嫁祸我们就很难推得掉,沈君,你说是吧?她的两泓秋水含笑看着小武,让小武身上顿时如添新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这个女子是他惟一亲近的人了,何况他们已经在一起销魂过,他觉得爱这个女子爱得无以复加。是的,爱上一个反贼的女儿,暗示着他以后和谋反再也无法割舍。他本是大汉直属郡县下的一个忠诚小吏,原想凭着勤恳踏实,积功累劳,逐渐升迁。如今落入了这个彀中,将再无可能实现那个梦想。他对广陵国的未来完全不看好,早就听说皇帝并不喜欢他这个粗鲁的儿子,今天真正见到刘胥,发现他比自己想像的还差,根本毫无主见。他那个爱子刘宝,也跟他一个货色,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刘丽都和刘霸这样的儿女。可能是他那逝去的王后过分聪明,弥补了他的智力缺陷所致罢。这样的一个王,怎么可能继承帝位呢?除非皇帝其他的儿子全死绝了。自己是注定要给他陪葬的了。唉,其实真正想起来,死生又算得了什么?天幸还不算孤苦一人,有眼前这女子,也殊为不算遗憾。他感激地和刘丽都对视着。
赵何齐盯着他们俩,酸溜溜地说,沈亭长的话我看是杞人忧天。这个假使者怎么可能瞒得过太守,自然会被太守捕捉,拷掠出真相的。
小武心里颇为恼怒,这竖子称自己为沈亭长,不过是讥讽自己的出身。只是他乃刘胥的贵宾,自己也不好正面反击,于是淡淡一笑,那么请赵先生现在去拷掠张崇罢,看他是否会供出昌邑王?据下走的经验,这些人虽是小吏出身,却和商人大不一样,不会那么锱铢必较自己的性命价值几何的。士为知己者死,你出多少钱,他也未必肯出卖朋友。小武故意把那个“卖”字咬得很重。
赵何齐果然怒道,大胆,你这贼小吏敢如此放肆,讥刺赵某,可知赵某的姐姐是楚王王后,杀你这样一个人就当杀只狗罢了。
小武血往上涌,一时间气愤、屈辱、悲伤,各种情绪在胸中激荡。他真想拔出剑来,当场斩下这个猥琐小人的鸟头。可是在这殿上,是无人准许佩戴刀剑进来的。他只好压住气,淡淡地说,可惜我不是楚国境内的一条狗,你那个高贵的姐姐恐怕鞭长莫及啊,真是遗憾。
赵何齐怒甚,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刘丽都却也耐不住了,她将酒杯一顿,俏脸通红,宛若桃花,怒道,沈先生好歹是我从豫章请来的客人,你这样威胁他,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看在父王的面上,我不跟你计较,沈先生,我们先走。说着屈腿直腰,从席子上站起来。
赵何齐有点傻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刘丽都,气得说不出话。刘胥见状,尴尬道,赵先生不要见怪,小女自小被寡人宠坏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罢。
刘霸插嘴道,父王,我说句公道话,沈先生刚才的分析,我觉得是很有道理的。赵先生的火气未免太大了。算了,儿臣也先告退了。这时刘丽都已经拉着沈武离开了席位,往外走去。刘霸站起来道,我去安慰安慰姐姐。
刘宝斜了他一眼,纵声笑道,太子、姐姐,你们俩真是太迂腐了。赵先生是定陶大族,见多识广。沈武不过是个穷酸的狱吏,能有多少见识,值得你们这样护短吗?父王、赵先生都请息怒。他们既然无知,就由他们去吧,我们乐我们的。
刘胥阴沉着脸,不再说什么。赵何齐眼睁睁看着那个爱慕得要死的绝色女子,和另一个他讨厌得要死的男子一块儿离去,气得发昏,颤声说,令嫒和那小竖子很亲密啊,看来我是没指望了。他压低了声音,说不定他们早有奸情了呢。
啪的一声,刘胥也重重的将酒杯按下,赵先生罢了。我们换个话题罢。
赵何齐脸色大变,悻悻地说,令嫒既然看不上下臣,下臣再呆在这里也是碍眼,自取其辱。明日下臣就治装回楚国好了。对了,敝国寡君很想念李女媭,希望能带她一块回去。大王前途远大,好自为之罢。
刘胥愕然道,赵先生何必如此不快,跟沈武那个乡鄙的狱吏一般见识。至于婚姻之事,虽然丽都被我娇惯坏了,最终还是要听我的,哪里能让她自己想怎样便怎样。寡人和楚王共谋大业,千万不要为了这点儿细事伤了和气。
刘宝也劝道,父王说得对,赵先生何必跟这种牧竖一般见识。喝酒喝酒。
那希望大王答应我一个要求。赵何齐脸色铁青。
什么要求我都可答应。刘胥道,先生请讲。
斩下这个狱吏的首级,我要用来当尿壶。赵何齐重重地说。
刘胥呆了一下,这——这个……赵先生,我看还是从长计议罢。如赵先生所言,杀他诚然像杀一条狗,可是一旦传出去,说寡人斩了投奔的客人,天下豪侠还有谁敢来投奔寡人?方今大业未成,正是用人之际,不如等我们成功之后,再处置他不迟。反正他也飞不上天去。何况他这次招降的五六个郡兵,我也不能一起都杀了罢。
赵何齐沉默了半晌,好吧,我就暂且忍一段时间。
第八章 无计聊伏窜 寂寞感深情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一个多月后,便到了新年。刘胥和刘霸在冬至日之前就去了长安,参加朝廷的祭祀大典,至今还没回来。小武还只能躲在广陵王宫里,不敢出去,生怕被广陵国相和内史属吏发现系捕。他和郭破胡几个天天在院子里练武习剑,刘丽都也时常来,和他们一起戏耍玩闹。没有刘胥在,大家都觉得很自由。小武所住的客舍,靠近广陵国的少府官署,对面的院子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隔着围墙看去,那老头天天坐在一株车盖般的大樟树下看书。有一天,小武很奇怪地问刘丽都,这个人是谁啊?刘丽都说,这是我小时候的老师呢,到底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父王称他为盖公,大概姓盖罢,说是从齐鲁请来的大儒,教过我《论语》、《孝经》。这个院子是太史官署,父王一直让他做主管令长,他也乐此不疲,每天只是读书,颇为自得。
小武道,丽都,你介绍我进去拜访一下罢,这老丈看上去神清骨秀,应该很有些本事的。
刘丽都道,大家都这么说,他好像真是懂很多呢,特别是医术精良。父王曾想请他当太医长,只是他不肯。父王如果身体有恙,都会请他疗治。他来广陵国有十多年了,既然你感兴趣,那我们就拜见拜见罢。说着,刘丽都推开门。
一个仆役看见了,赶快跑过来匍匐施礼,翁主光临,实在有幸。另外几个仆役马上搬来几张精致的枰席,铺放在院子里。但是盖公仍然没抬头,他坐在那株大樟树下,面前的几案上堆着一堆竹简,手中也把着一编,口中念念有词:“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壹。《诗》云,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从容有章……”
刘丽都过去施礼,盖师父,不会这么认真罢?连徒儿来了也不停一下。
盖公的眼睛这才离开了竹简,哼道,除了一年八个节日,什么时候能见着你的影子。这会倒把老师二字叫得如此亲热了。
刘丽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行了个礼,抬起头来,笑道,老师还是那么小心眼儿。圣人说,男女授受不亲,我都长这么大了,当然要避嫌啦。老师在念什么啊,这次我带了个朋友来,跟你切磋一下怎么样?
小武赶忙跪下稽首,山野鄙人沈武,拜见盖公,希望能不吝赐教。
盖公放下竹简,也谦逊地还了个礼,沈君不必客气。听近侍说,广陵王府来了一位客人,擅长断案,莫非就是你么?
刘丽都道,就是啊,武哥哥是我专程从豫章请来的,不过,你不可以到处乱说的。武哥哥受了冤屈,得罪了公孙贺,现在只好躲藏在宫里一阵。若是被相国和内史知道了,我们不但保不住他,恐怕还要受牵连呢。
盖公哦了一声,得罪了丞相?一个小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得罪丞相的。看来沈君的确才能不凡,方能让丞相如此郑重其事。
小武道,岂敢。唉,对于丞相来讲,晚辈只不过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才能,达到得罪他的地步——刚才听盖公诵读《缁衣》,真是三生有幸,晚辈对儒术也很有兴趣,只是鄙县狭小,简书难得。刚才翁主说盖公家在齐鲁,这篇《缁衣》,晚辈的老师李顺先生也曾教过晚辈,字句却有部分和盖公刚才所颂的有差异,可能晚辈接触的是断章残片,多有阙误的缘故罢。
盖公眼里射出一缕光芒,他直起了身子,兴奋地说,先生果不简单,能知道我读的是《缁衣》篇。说来惭愧,这篇《缁衣》我一共搜集到三种写本,每种都有些字句不一样,有些字谁对谁错,我还真是难以判断。先生既然听出我念诵的和你所读的不同,敢问是哪些句子?
小武道,岂敢,盖公客气了。晚辈当年所读大多是律令,偶尔读一些儒书,都是师父业余传授,晚辈也不知他老人家是从哪里搜罗来的断章残片,很多并不懂,只是胡乱记在肚里。刚才听盖公念“子曰:苟有车,必见其轼;苟有衣,必见其敝”这句,这个“轼”字,晚辈记得当年师父传授的本子是个“歇”字。晚生不知所以,敢问是什么缘故呢?
盖公一愣,随即拍了拍大腿,喜道,这句话我一直有疑问,也想到可能我收集的本子有误字,只是一直不知误在哪里。因为我的三种本子,都是齐地的经师传本。先生是豫章人,自然是读的楚本。这句话后面的句子是“人苟或言之,必闻其声;苟或行之,必见其成。《葛覃》曰,服之无怿”,都是说一件事情有了开头,必能看到它的结果。“苟有衣,必见其敝”也是这个意思,只有“苟有车,必见其轼”实在莫名其妙,有车能看见车轼,这算什么心得?孔子断断不会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更不可能郑重其事将其书之于竹帛了。如果是“歇”,就完全可以理解,有车也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