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目中无人,又没有什麽厉害的宿敌对头,日子过得倒也惬意。有一天,我从道上朋友听到一个消息,说岳飞岳少保因为谋反被捕入狱,最後处了死刑。”
程楚秋喟然道:“如今朝廷已经为岳元帅平反,官复原职,以礼改葬。岳元帅含冤而死,忠魂不散,据说朝廷替他改殓时,发现他肉身未腐,脸色栩栩如生,还能让人换穿礼服。哎……一代忠良,武曲下凡,就这样给害死了,谗臣误国,莫此为甚……”
林万全道:“但当时我可没想到岳飞到底是忠臣,还是真的密谋造反,我只知道岳飞这人与我差不多年纪,骁勇善战,三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统领军队,独当一方。什麽韩世忠、刘錡都不能与他相比,更别说王德、张俊、杨沂中等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不过他带兵打仗也许行,说到武功,我想他还差我一大截。我只听人说他左右手都能拉弓二百石,其他没听说他有什麽拿手的兵器。我还曾经想过去找他比武,但後来想想,既然金人怕他,我对金人又很反感,要是削他面子,岂不是给金人增威?所以便打消了念头……”
程楚秋道:“那是,还好前辈没去,否则必遭後世唾骂。”心道:“我看你是真的糊涂了,任你武功再高,也未必能突破岳家军,冲到岳元帅跟前。要不服气,真想比武,不会去破拐子马,单挑金兀术吗?”
只听得林万全续道:“我说了,当时没想那麽多。其实岳飞跟洞庭帮也有那麽一点关系……”
程楚秋听到这里,暗觉好笑,心道:“我看你真的是满口胡言乱语!”
林万全不察,自顾继续说着:“因为当初岳飞欲进取中原时,就是取道这里,进驻襄阳,最後才打到朱仙镇的。当时洞庭湖有一帮水寇为患,首领杨么甚至自称楚王,裂土改元。岳飞未免後患,所以决定先出兵洞庭。他谋定後动,从用计出兵,到将杨么枭首,前後不过八日。杨么死後,部众离散,郭宗尧的师父趁机崛起,占领了这杨么的水寨。”
程楚秋心道:“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林万全轻咳一声,责怪道:“你岔开我的话头了,这些都是闲话。重点是我听说岳飞遇害时,有个叫隗顺的狱卒将他的屍体背了出来,将他葬在栖霞岭下……”
程楚秋道:“那是隗顺知道岳元帅无辜枉死,心中悲痛,所以冒着生命危险,亲手埋葬。此事人人皆知,有何特别?”
林万全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岳飞绍兴十一年十月下狱,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遇害。期间被系近两个月,秦桧根本找不到他谋反的证据,只是不断地唆使旁人作状诬陷,悬赏募集人证。岳飞自知无幸,在狱中乃将生平治军用兵要术,写成遗书。你想,他当时人在狱中,若无人帮他,如何着书立说?这隗顺,一定是其中之一了。”
程楚秋颇为惊讶,追问道:“那麽此书现在何处?”
林万全笑了笑,说道:“现在你相信了?”
程楚秋脸上一红,尴尬地笑了笑。
林万全道:“那岳飞既由隗顺安葬,身後事物,多半就在他身边了。”
程楚秋沉吟一会儿,道:“前辈当时可想从军吗?否则对一部兵书,为何如此有兴趣?”
林万全道:“我一向独来独往,如何能忍受旁人的窝囊气?就是皇帝老儿,亦不能命我。再想,岳飞神勇如斯,忠心如斯,最後仍不免为奸臣所害,我是什麽人?如何去淌这混水?不是自讨苦吃吗?”
程楚秋心道:“你终於不敢自比岳元帅,这是你今天第一句人话。”口中说道:“那倒是。”
林万全道:“那时江湖沸沸扬扬,都说岳飞身後所遗,除了兵法之外,尚有他师传内功心法。人人都知岳飞的名头,他会的内功,只怕非同小可。所以我有一位老友一得到消息,立刻跑来告诉我。”
程楚秋道:“江湖口耳相传,只怕是以讹传讹。”
林万全道:“你认为不可信?”
程楚秋道:“岳元帅若真的会武功,自知无幸时,何不越狱?”说到“越狱”两字,想起自己正是个越狱的犯人,心下一阵黯然。
林万全道:“也许他自认问心无愧,光明磊落,生死无惧吧?要是逃了,现在你还会这般尊敬他吗?”
程楚秋听着一惊,抬眼去看林万全的神色,想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说这些话来讽刺自己的。但他复又想道:“就算他有意藉古讽今,那又如何?我确确实实是逃出来了。而我正不是问心无愧,而是有愧於心。”想起当时力劝他别逃的萧培武,心中一阵酸楚。
林万全续又道:“其实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也是半信半疑。可是他身为主帅,经常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尤其在两军交锋,近身肉搏时,若无武艺,如何保身?要是一个不小心给人撂倒了,军心溃决,岂不要吃败仗?所以要说岳飞武功高强,那绝非不可能。”
程楚秋道:“行军打仗,可不能死缠烂打。我以为就算岳元帅会武功,也与一般武林所指不同。”
林万全忽道:“你见过岳飞吗?”
程楚秋一愣,道:“当……当然没见过。”
林万全道:“那你怎麽知道得这麽清楚?”
程楚秋解释道:“晚辈不清楚,晚辈是猜测的。”
林万全道:“那不就得了,我也是用猜的。若想知道答案,也很简单,只要跑一趟就行了。”
程楚秋道:“是啊,顺便去拜祭拜祭也好。”
林万全将脸一扳,说道:“好了,我开始要讲重点了,你别再插嘴,岔开话题了!”
程楚秋敛色道:“是。”
林万全条理一下气息,这才缓缓说道:“那时我打定了主意,决心过去瞧个究竟。於是便叫徒儿整理行囊,往路上进发……”
程楚秋心道:“原来你那时就有徒弟啊……”林铁儿不过十七来岁,而这事发生在二十几年前,两者显然不是同一个人。程楚秋想问他这个徒弟现在在哪儿,但想起林万全的告诫,只好闭口。
林万全接着道:“我至今仍清清楚楚记得,我们从大别山下来,一路向南,然後从蕲春望江楼上船,走水路进九江。因为有人告诉我,若从景德镇上岸,一路向东,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要到临安都十分方便。
“原本只是想想还好,这一走才知路途遥远。不过我对此事的真假尚有存疑,所以并不急於一时,於是就当成游山玩水,慢慢行去。
“过了几天,到了常山。进城时天刚入夜,於是就找了客栈休息。初时还不觉得如何,到了半夜,?顶上,门外走廊,到处都是脚步声。这些声音细微,步伐甚大,一听就知道是会家子,我也留上了心。
“这些人三两成群,窃窃私语,由於声音压得极低,又没有招惹到我,所以我便装着不知道。第二天到饭厅用饭时,邻桌已经出现了几个生面孔,瞧他们走路举止,很像是昨夜那一帮人。
“小小的客栈里,忽然出现了这麽多武林人士,气氛颇不寻常。但我既看得出他们,他们自然也瞧透了我。但除了引起一点点交头接耳,私下议论之外,两边都尽量装着自然。
“不过多时,远远地马蹄声响,来到客栈门外而止,随後走进五个马客。这五个人一进门就喳喳呼呼的,一看就知道是五个草包。他们一进门後,所有本来在现场的这些会家子都安静下来,我心中暗道:‘这五个草包说话这麽大声,就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是谁,马上就有苦头吃了。’
“但这五人毫无警觉,继续吃肉喝酒,高谈阔论。不久其中一个瘦皮猴说道:‘大哥,这回我们立了大功,你说帮主会赏给我们什麽东西啊?’
“他的对面一个咬着烟杆儿的中年人道:‘你给帮主办事,脑袋里想的,都净是这些打赏吗?’
“那瘦皮猴道:‘不是我要讨赏,这个出发之前,是帮主明明说好的,谁要能将宝物夺来,谁就有赏。他老人家一言九鼎,岂能言而无信?’
“中年男子旁坐着一个顶着光头,留着短髭的精壮汉子,这时开口说道:‘老四,这是大哥为你好才说的。帮主他说过会打赏,就会打赏,你回去要是多嘴,说你这趟有多辛苦,意图讨赏,传到帮主耳中,我看到时不但什麽赏赐也没有,我们还得到大牢里去看你。
“光头身旁是一个下巴尖削,个头矮小的中年汉子,这时他也接着说道:‘三弟说得不错,老四你少说几句,不会要了你的命。’
“那瘦皮猴听了不服气,说道:‘我只不过是随口问一问,大哥二哥随便说说,让大家听了爽一爽,消遣消遣,这又有什麽了?犯不着大家联合起来恐吓我吧?是不是?五弟,你老实说,你心里想不想知道,回去之後帮主会赏我们什麽?’
“他左手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夥子讪讪说道:‘我心里是想知道,不过多问多错,少问为妙。’”
林万全讲述这五人的形态样貌,说话内容,无不巨细靡遗,程楚秋心有疑惑,不禁想道:“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你怎麽还能记得那麽清楚?”眉头微微一皱。
林万全见他欲言又止,本想装作没看到,但终於还是忍不住停下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麽?”
程楚秋道:“没有,晚辈不敢打断前辈的话。”
林万全不悦,道:“你神情古怪,已经被你打断了。”
程楚秋道:“晚辈心中有疑惑,一时不能专心,请前辈勿怪。”
林万全知道他言下之意,是指不让他说话,也有这负面的影响。没法子,只得说道:“好吧,要是有什麽疑问,你就提出来好了,只要不讲无关的事情就可以了。”
程楚秋应诺,便将心中的疑惑提了出来。
林万全道:“我不是说了吗?这里是重点,後来这五个人……我……哎,总之,他们五人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程楚秋道:“若是伤心的往事,前辈不如不要说了。”
林万全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嘿嘿,我还没那麽脆弱到,不敢面对自己的往事。”
程楚秋知道他暗讽自己,心中咒骂道:“死老头儿!”
林万全不再理他,续道:“五个人胡扯一通,酒也越喝越多。还是那个瘦皮猴嘴巴最大,终於忍不住说道:‘大哥二哥,人人都说这东西神奇,我们却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可不是有一点那个……那个……’
“那个咬烟杆的说道:‘老四,你到底想说什麽?’
“那个光头反应更大,立刻说道:‘你该不会想要打开来看吧?你喝醉啦?敢拆帮主的东西!’
“瘦皮猴道:‘有何不可?我们只是看看,东西又不会少一块,掉一片,喂!老五老五,你不好奇吗?你不好奇吗?’
“光头道:‘你不要再问老五了,谁都知道你三杯黄汤下肚,就开始借酒装疯,要干就干你的,别拖老五下水!’
“瘦皮猴不服,说道:‘大哥二哥又没说话,你怎麽知道他们两个不答应?说不定大哥二哥见了,决定自己来练,到时无敌於天下,我们祁门五虎称霸江湖,岂不快哉!’
“这时场上众人心中都是一凛,咬烟杆的脸色微变,喝道:‘别再胡说了!别喝了,早点歇息去!’
“老大动怒,那个瘦皮猴果然就不敢再说了,幸幸退下。我当时对这五人虽是嗤之以鼻,但瘦皮猴那句:‘无敌於天下’却引起我极大的兴趣。见那瘦皮猴向掌柜要了客房,其他四人也一一下去。我溜到马厩去瞧他们的马匹,才知道他们居然赶了一夜的路,白天才休息。
“我知道事有蹊跷,明的让徒弟去退了房,让所有人都瞧到我们离开,暗的却在附近投宿,然後与徒弟在客栈左右轮流监视。
“因为白天毫无动静,所以到了当天夜里,我便打算偷偷进客栈。但当我们来到客栈外,便察觉四周都埋伏着有人。我拉着徒弟躲到一边,不久便见到祁门五虎从後门马厩拉出马匹,趁着黑夜,向西北边上走去。
“五人五骑一走,躲在暗处的朋友一一现身,纷纷往前追去。我仔细一算,竟然有四批共二十三人之众,比白天时在客栈的人还多出两倍,多得是生面孔。我心知其中大有文章,便远远跟在後头。
“这些人也还真有耐心,这一追,直出七八十里路,牢牢盯着,既不落後,也不超前。前面骑马的祁门五虎显然毫无警觉,从未纵马疾驰,否则这些人如何能追得上?
“我正纳闷着这些人到底要追到什麽时候,忽然前方有人撮口为哨,彼此呼应。接着便听到祁门五虎勒马停步,朗声道:‘众位朋友,为何拦住我们兄弟的去路?’
“我听着前面发生事情了,於是兜了个圈子,窜到前方去,却见十来个黑衣人手执火炬大刀,拦住去路,这些人显然早在此处等候,而非一路由常山追到这里来的那批人。
“只听得其中一个黑衣人说道:‘何必明知故问呢?把东西留下,我不为难你们便是。’
“五人脸色大变。那咬着烟杆的故作镇定,从怀中摸出几锭银子,说道:‘原来是拦路打劫的小贼,我这里有五十两,先拿去花吧!’说着,将银子扔在前面的地上。
“黑衣人见了,哈哈大笑。咬烟杆的续道:‘嫌不够吗?老二,在多给五十两!’那个矮个子的听了,果然又摸出几锭银子,往前一扔。
“黑衣人有人勃然大怒,喝道:‘哼!居然把我们当成臭要饭的了。兄弟们,把他们都砍了下来,我就不信搜不到东西!给我上!’话一说完,两旁人声应喝,又钻出十几个人来,各执长刀长枪,显然早有准备,就是用来对付骑马的祁门五虎。
“五人大惊,将咬烟杆的老大为在核心。黑衣人道:‘原来东西在曾广大身上。兄弟们,千万别让他给跑了!’
“那黑衣人们像是得到了号令,抡起刀枪,便往祁门五虎身上招呼。双方交手一阵,祁门五虎终是敌众我寡,逐渐不敌。便在此时,忽然有人说道:‘黄老大,请你缓一缓手!’
“黑衣人中有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