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道临、斯影二人奔下岩石山道,穿过一片竹林,刚刚涉溪而过,白云锁山的不远处,就现出了一座皑皑高标、直摩苍穹的白石塔。
石塔后边,是一道红墙绿瓦包围着的飞檐翘角大殿,几座偏殿琉璃瓦顶拱,跟老松斜干树丫赫然掩映其中,金顶寺普光大殿慢慢在钟道临眼中显露出真身。
钟道临看到前面出现的院墙,非但不停,反而加快身形朝前奔去,到了院墙之外,一个翻身跳入了金顶寺,顿时隐没在院墙之后。
斯影跟疾风月狼也不含糊,紧跟着钟道临提身跳了进去。
刚一翻墙进去,就看到不远处的钟道临正绕着人家和尚寺来回乱窜,一边跑,还一边大呼大叫。
“不好了,不好了,峨嵋的猴子要火烧金顶寺啦!各位师兄们快逃啊!跑晚了不但脑袋没毛,连眉毛都烧光啦……方丈快跑啊……老白猿要篡方丈位,猴子们要剃度出家啦!”
正在打扫大殿的几个小和尚闻声,提着扫把跑了出来,似乎是在验证刚才这声音的真实性。
此时,北面院墙之上正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不多时,就从寺外跳进来数十个手持棍棒、石头的猴子,一个个唧唧乱叫,气势汹汹的朝普光殿蹦来。
“阿弥陀……那个猴佛……”
双腿跨出殿门槛的那个小和尚,刚一出殿,就看到了满院子的猴上窜下跳,漫天乱飞的石块将几个偏殿的窗户砸了个稀烂,目瞪口呆的宣了一声佛号,才想起来什么,赶紧朝身旁急道:“慧远,你快去通知方丈,猴子要放火烧寺……篡位夺方……”
“胡闹!”
一旁传来的一声轻喝,打断了小和尚的话头。
一位身着黄色衲衣、面皮白净的和尚,手执佛印从偏殿后面走来,对先前发声的那个小和尚斥责道:“慧净,大殿不扫,尘缘不禁,诸魔内生,因何事如此惊慌,胡言乱语!”
来人头点六点戒疤,生得剑眉朗目、唇红齿白,虽然身着一袭朴素衲衣,却仍是有种出尘的静感,近在眼前的群猴乱舞,似乎在这人眼中都是透明,双目之中古井不波,至静至廉。
被叫做慧净的小和尚一见来人,立即手持佛印,躬身行礼道:“慧净见过大师兄,猴群不知道怎么的要烧咱们寺,师弟这才……”
来人闻声飒然一笑,看了庭院中正在绕着几处偏殿、领着猴儿群乱跑的钟道临一眼,柔和的目光中隐现出一丝笑意,平静开口道:“你去命众僧关闭各处殿门,不要让这群泼猴儿毁了佛家经书法器也就是了,要放火烧寺的不是猴子,是那酒鬼老道的徒弟!”
说罢嘴角上扬,双唇对着正在奔跑中的钟道临动了一动。
近在身前的慧净只见到大师兄嘴角上扬了一下,却没有声音发出,心中正在纳闷,却猛看到眼前虚影一闪,刚才那个还在院中大喊大叫的紫发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到了自己眼前,吓得赶忙朝后退去。
刚要出声询问,却被对面大师兄眼色制止,赶忙又宣了一声佛号,嘀嘀咕咕的提着扫把,领命去关殿门了。
“多日未见钟道兄,怎么有空来敝寺做客?”和尚笑语吟吟的,冲钟道临说道:“莫非要改投入我佛门不成?”
“嘿嘿!”钟道临闻言打个哈哈,瞄了一眼身前的和尚,无奈道:“慧痴光头,你家道爷目前出了点状况,借你的普光大殿用用如何?不然这群泼猴儿玩起命来,说不定真的放火烧寺了!”
慧痴见到钟道临后神色也放松了不少,没好气笑骂道:“道兄当年惹得这群猴子,自从你走后,就隔三差五的扰我佛门清静,现在你倒是威胁起小僧来了,猴要是会放火,母猪都会上树了……哦哦,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嘻嘻!”
慧痴没正经说几句,突然变得嘻皮笑脸起来,钟道临却是“唉呦”一声,躲过了脑后飞来的一块石瓦,闪身又跑了出去。
钟道临领着背后追近的猴群,又绕着偏殿跑远,等刚拉开了距离,就幻化身形闪到了慧痴身前,讪笑道:“别跟我啰嗦了,白痴光头你自己看看!”
说罢,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处大殿殿顶,那里正有几十只不知何时窜上房顶的小猴子,撅着尾巴在掀殿顶的石瓦,可能是它们手头现有的石块砸光了,极待补充。
“那群猴子迟早把你和尚寺的瓦都揭完。我那竹屋太小,关不住这群猴子,你要不借我大殿用用,我可真的放火烧寺了!”
“嘿!”慧痴见了钟道临就变了一副模样,笑嘻嘻的搓搓手道:“只要不叫小僧师父知道是我干的,你爱怎么办都行,你这十几年都跑哪儿去了,外边好玩么?”
“好玩个屁,差点把命玩没了!”钟道临也不想多说,眼看那群猴儿又追过来了,急道:“我师父不让杀生,只能把这群猴给一个个捆了,你去找点绳子,一会儿也好帮我关殿门!”
慧痴闻言眉头一皱,严肃道:“吾佛慈悲,这些猴子虽然顽皮,却也不能将其捆绑,束其自由。猴子生性灵动,天生地养,此乃性之使然,吾佛执百千万众生法门,如若……”
“我不告诉你师父!”
钟道临眼瞅着慧痴开始大义凛然的念佛,也不反驳,只是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嘻嘻,如此一来这又不同!”慧痴两眼发光,兴奋道:“绑猴子这个想法听起来就让小僧觉得期待,钟道兄需要多粗的绳子?小僧这就去找!”
也难怪慧痴有如此童心,他本是穷苦人家的弃婴,父母怕养不活,干脆将其丢到金顶寺山门之外,从小就被金顶寺的和尚收养。
五岁剃度出家,拜了金顶寺一个行字辈僧人为师,因为幼时不善言语,其师见他整日精神恍惚,懵懵懂懂,故而法号慧痴。
虽然儿时看起来挺傻,但慧痴胜在拜入师门最早,仍旧占便宜的成了慧字辈的大师兄。
其实慧痴一点都不傻,非但不傻,反而悟性极高。
佛门三藏十二部法典浩瀚如大海,佛门诸般礼仪名相繁琐,器物众多,普通的出家僧众光是学习这繁琐的礼节跟法器名称,往往就要耗费一生的时光。
比如僧众所穿的鞋子,也称罗汉鞋,多是以麻、草、布等编结或缝缀而成。
鞋面除脚尖部分之外,余皆缝缀为若干方孔,颜色有黑、灰、黄、褐等色;也有鞋面全部无孔,只在前端缝一硬梁,与一般的便鞋相似。
可要是鞋面上有六孔,那就是象征六度,表修道人应勤修六度波罗蜜,也是象征看破世间一切无常的事物。
这还是僧人脚下的一双鞋,要是把出家与在家的七众弟子,比丘、比丘尼、沙弥、沙弥尼、式叉摩那、优婆塞、优婆夷等等的各自讲究,更是繁琐得多。
上座、大士、大德、三师七证的称呼,法会或戒会时引导大众如法进行的引礼,行堂、老参、沙弥、沙弥尼、沙门、住持,还有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阿弥陀佛等等,僧侣往往终生不知何谓佛,只知道何谓佛门礼节,诸多法器的名称讲究,偏离了佛门追求菩提心的正义。
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出家人无欲无求。可真正最不能看破、最有欲望追求的,恰恰是出家人。
佛门门规森严,等级也划分了三六九等,世间之人求金银名利,出家人求的是更大更远的涅盘正果,肉身不坏,得道成仙,何谈没有欲望?
幼时的慧痴虽然年龄小,却正处在心灵至真至纯的启智阶段,自是不明白,出家人求佛法为何要那么多的世俗讲究。所以,在慧痴的口中,方丈是和尚,主持是和尚,上座也好,大德圣僧也罢,统统都是和尚。
唯一有别的,就是女子出家为尼姑。
除此之外,在慧痴的眼中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各类法器的名称讲究再繁琐,在慧痴的口中依旧称呼为“器”。
或许,正是由于慧痴的幼小心灵能够如此破除诸般孽障而直抵真如,慧眼识人的金顶寺方丈真祥法师,才会在其七岁之龄,便传授了他六轮佛门秘印,修笃大梵功德,并特准慧痴翻阅寺内藏经阁诸般佛家经书秘典,任何僧众不得干扰。
就算是慧痴的授业恩师,同样是自小在金顶寺出家的行止和尚,也没有这种特权,更遑论是修持只有金顶寺历代方丈的衣钵传人,才能修持的六轮秘印了。
~第三章 群猴乱舞~
慧痴正是由于悟性奇高,触类旁通,而甚少有僧众能与其论道。
别的和尚在慧痴眼前,就像是一只生命活不过夏天的小虫,非要谈论冬天的寒风雪景。
如此夏虫语冰,自然让慧痴感到十分寂寞,加上他几十年间不曾离开峨嵋金顶一步,心灵状态实在与孩童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慧痴这个大师兄如果按照本性率意而为的放浪形骸,准会吓坏了寺内那些老老实实吃斋念佛的小师弟们。也因此造就了慧痴人前一套、钟道临前面又是一套的作风,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何古来圣贤皆寂寞的原因吧。
如果说,远离尘世的慧痴也有朋友的话,钟道临可说是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
自从慧痴遇到了钟道临,这才深深感到自己遇到了对手,确切的说,是一个抬杠的对手。
醉道人鄙视世间一切光脑袋的派训,被当年在天池峰学艺的钟道临,严格的贯彻执行了。
尽管他在山间小路时常能够跟下山买米提水的小沙弥碰上,但基于僧道两派有别,仍旧你当我是风,我当你透明。只有心灵十分寂寞的慧痴,才会没事儿找事儿的,故意在钟道临下山提水的路上找麻烦。
醉道人游戏人间的性格,也造就了钟道临一副天不怕、地不鸟的倔脾气。
日日对着占便宜的醉鬼师父本就有些压抑,好不容易跑出来一个爱跟自己抬杠的光脑袋慧痴,那还不就像馋猫闻到了腥、色鬼见到了姑娘洗澡一般难耐?
慧痴与钟道临两人,一人可以说是讲究清静无为的道门败类,酒肉荤腥不忌,另一人则百分百是佛门的异类,不拜佛、不念经,终日嘻嘻哈哈找乐子。
这两人凑在一起自然是臭味相投,从开始互相诋毁对立的佛道两派,到后来的勾肩搭背相互抬杠,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朋友,不但时常拿对方解闷,而且取佛道之长,互通有无,对两人修行也颇有些好处。
像钟道临如今提出绑猴儿的想法,要是别的僧众,准保满口“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的点化他了,可慧痴则不管那一套,只要替自己找到了背黑锅的人,他是乐得随钟道临乱折腾。
当下,慧痴说干就干,笑嘻嘻的舞动袍袖,一溜烟的跑到殿后不知什么地方找绳子了。
钟道临一看慧痴行动起来了,赶忙吩咐斯影进普光殿,扭头朝风狼大喊道:“小风,快咬着那老白猴儿跟我进来,哈哈!”
说罢,钟道临头也不回的领着身后“唧唧呀呀”一群猴儿,蹦蹦跳跳的进了普光大殿。
疾风月狼此时正被一群拎着板儿砖的小猴四处追着砸,堂堂一个狼王,因为不准杀生的严训,现在已经被砖石砸得满身是灰,精神显得有些委靡。
只见院墙中银影乱窜,砖石乱飞,红墙内侧四处躲闪满天石块砖瓦的是银狼,它左右前后是一群围追堵截的泼猴儿,咭呀乱蹦的穷追不舍。
正被群猴折腾得想上吊的风狼,听到钟道临的吩咐,立马精神大振,奔跑中甩银头发出了一声狼嚎。
两颗狼头扭转间,找到了正在普光殿前铜炉上得意洋洋撒尿的老白猿。狼目顿时凶光闪烁,“哦”的一声厉嚎,杀父仇人般的扑了上去。
意气风发的老白猿这时候刚小解完毕,见到自己的猴子猴孙把钟道临跟风狼追得灰头土脸,深感满意。正要发令让孩儿们围堵钟道临逃进去的那个普光殿,愕然见到自己眼前出现了两颗硕大的狼头,正龇着獠牙对自己咧嘴笑。
“咭呀……咭!”
老猴王吓得歇斯底里,就是一嗓子狂嘶,脚下没注意,“噗”的一声闷响,摔进了香炉,厚厚的香灰顿时被猴屁股砸得升腾而起。
护驾的命令尚未下达完毕,老猴王就被风狼一口咬中了后脖子,只感到眼睛被香灰迷得一疼,耳旁风声突起,就被香灰呛晕过去了。
风狼好不容易放开了手脚、报了仇,哪还会跟老白猿客气?就像猫咬耗子似的,叼着四肢摊开的老白猿,先是示威般的把猴脑袋“咚咚咚咚”撞了几下香炉,等确定了老白猿就算不被呛晕也会被撞晕后,才紧跟着银色大尾巴一甩,屁颠屁颠的朝普光殿大门冲了过去。
“咭呀呀……咭咭咭!”
猴王突然被擒,这一下子猴儿们可就急了眼、乱了套,上窜下跳的从各偏殿殿顶蹦了下来。手里的石头也不要了,握着的棍子也扔了,都是火烧屁股的蜂拥朝普光殿里蹦,生怕自己的大王给恶狼咬死。
“乒乒乓乓!”
蜂拥冲入普光殿的猴子,别说是大王老白猿了,连那个银毛狼都见不到。着急上火的猴们,才不管你这是和尚寺还是金銮殿,拿起身旁顺手的家伙,就开始打砸抢起来。
窗户上撕扯窗户纸的、咬一口香炷果供觉得味道不好乱扔的、对着菩萨金身
撒尿的、跑到金刚罗汉塑像脑袋上抓虱子的、拿起竹签筒里面的解命签当飞镖的
……整个普光殿群猴乱舞,鸡飞狗跳,闹成一团。
可等到最后一只“救驾来迟”的小猴进入了普光殿殿门内,随着“吱呀”两声门响,全殿的猴儿眼全傻了。
前后两扇朱漆殿门同时关闭了起来,所有的猴儿这才意识到,它们全被一锅端了。
殿内的猴先是老猴瞪小猴、公猴瞪母猴的呆了一呆,紧接着“咭呀呀”的一古脑蹦了起来。
捶殿门的、拆窗户的、咧着大嘴骂的、摇着尾巴乱窜的、鬼头鬼脑四处找后
门的……这会儿,猴们也忘记自己是来救猴王的了,明知自己被困的猴儿们,开始想怎么突围出去。
“快、快……拿绳子准备!”
外边一声兴奋的呼叫引起了殿内猴子们的兴趣,两只小猴儿眼睛滴溜溜一转,“咻”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