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我们全部掌握了;你媳妇;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孙家庄子小金牛的老婆;还有陈鼻的老婆王胆;她的月份最大。外县的还有十几个;那我们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妇开刀;然后一个个收拾;谁也别想逃脱。
如果他们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孙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我说:姑姑;我是军官;王仁美该流;但王胆和陈鼻都是农民;他们第一胎是女孩;按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胆那样子;怀上个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断我的话;嘲讽道:自家的事还没解决完;反倒帮别人家讲起情来了!按政策他们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一个孩子八岁之后;他们家陈耳才几岁?
不就是早生几年吗?我说。
你说得轻巧!早生几年;如果都早生几年呢?这个例子可是不能开;一开就乱了套了。姑姑严肃地说;别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第二部9
姑姑带领着一个阵容庞大的计划生育特别工作队;开进了我们村庄。姑姑是队长;公社武装部副部长是副队长。队员有小狮子;还有六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工作队有一台安装了高音喇叭的面包车;还有一台马力巨大的链轨拖拉机。
在工作队没有进村之前;我又一次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这次岳父开恩放我进去。
您也是在部队干过的人;我对岳父说;军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岳父抽着烟;闷了好久;说:既然知道不让生;为什么还要让她怀上?这么大月份了;怎么流?出了人命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闺女!
这事儿根本不怨我;我辩解着。
不怨你怨谁?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杂种;我说;公安局已经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拼了。
我姑姑说没事的;我说;她说七个月的她们都做过。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岳母跳出来说;这些年来;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她死后要被阎王爷千刀万剐!
你说这些干什么?岳父道;这是男人的事。
怎么会是男人的事?岳母尖声嚷叫着;明明要把俺闺女往鬼门关上推;还说是男人的事。
我说:娘;我不跟您吵;您让仁美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你到哪里找仁美?岳母道;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在你们家住着。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还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听着;我大声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说我党籍不要了;职务也不要了;回家来种地;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但姑姑说;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经惊动了省里;县里给姑姑下了死命令;你们这几个非法怀孕的;必须全部做掉……
就不做!这是什么社会!岳母端起一盆脏水对着我泼来;骂着;让你姑那个臊货来吧;我跟她拼个鱼死网破!她自己不能生;看着别人生就生气;嫉妒。
我带着满身脏水;狼狈而退。
工作队的车;停在我岳父家门前。村里人凡是能走路的几乎全都来了。连得了风瘫、口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着拐棍来啦。大喇叭里;传出慷慨激昂的声音:计划生育是头等大事;事关国家前途、民族未来……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强国;必须千方百计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质量……那些非法怀孕的人;不要心存侥幸;妄图蒙混过关……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藏在地洞里;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脱……那些围攻、殴打计划生育工作人员者;将以现行反革命论处……那些以种种手段破坏计划生育者;必将受到党纪国法的严厉惩处……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长和小狮子在她身后卫护。我岳父家大门紧闭;大门上的对联写着: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姑姑回头对众多围观者道:不搞计划生育;江山要变色;祖国要垮台!哪里去找千古秀?!哪里去找万年春?!姑姑拍着门环;用她那特有的嘶哑嗓子喊叫:王仁美;你躲在猪圈旁边的地瓜窖子里;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事已经惊动了县委;惊动了军队;你是一个坏典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乖乖地爬出来;跟我去卫生院做引产手术;考虑到你怀孕月份较大;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也可以陪你到县医院;让最好的大夫为你做;另一条呢;那就是你顽抗到底;我们用拖拉机;先把你娘家四邻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担。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做人流;对别人;我也许客气点;对你;我们就不客气啦!王仁美你听清楚了吗?王金山、吴秀枝你们听清楚了吗?——姑姑提着我岳父岳母的名字喊。
大门内长时间鸦雀无声;然后是一只未成年的小公鸡尖声啼鸣。接着是我岳母哭着叫骂:万心;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剥皮挖眼点天灯……
姑姑冷笑着;对着人武部副部长说:开始吧!
人武部副部长指挥着民兵;拖着长长的、粗大的钢丝绳;先把我岳父家东邻大门口的一棵老槐树拦腰拴住。肖上唇拄着棍子;从人群中蹦出来;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叫声:……这是……俺家的树……他试图用手中的棍子去打我姑姑;但一抡起棍子;身体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说:原来这是你家的树?对不起了;怨你没有结着好邻居!
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国民党的连环保甲……
国民党骂我们是“共匪”;姑姑冷笑着说;你骂我们是土匪;可见你连国民党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们……我儿子在国务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棍;双手搂着那棵槐树;哭着说:……你们不能拔我的树……袁腮说过……这棵树连着我家的命脉……这棵树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袁腮也没算算;他啥时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们除非先把我杀了……肖上唇哭喊着。
肖上唇!姑姑声色俱厉地说;你“文化大革命”时打人整人时那股子凶劲儿哪里去了?怎么像个老娘们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这是假公济私……报复我……你侄媳妇偷生怀孕……凭什么拔我的树……
不但要拔你的树;姑姑说;拔完了树就拉倒你家的大门楼;然后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你在这里哭也没用;你应该去找王金山!——姑姑从小狮子手中接过一个扩音喇叭;对着人群喊: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都听着!根据公社计划生育委员会的特殊规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怀孕女儿;顽抗政府;辱骂工作人员;现决定先推倒他家四邻的房屋;你们的所有损失;概由王金山家承担。如果你们不想房屋被毁;就请立即劝说王金山;让他把女儿交出来。
我岳父家的邻居们吵成一锅粥。
姑姑对人武部副部长说:执行!
链轨拖拉机机器轰鸣;震动得脚底下的土地都在颤动。
钢铁的庞然大物隆隆前行;钢丝绳一点点被抽紧;发出嗡嗡的声响。那棵大槐树的枝叶也在索索地抖动。
肖上唇连滚带爬地冲到我岳父家大门前;发疯般地敲着大门:王金山;我操你祖宗!你祸害四邻;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齿竟然变得清楚起来。
我岳父家大门紧闭;院子里只有我岳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对着人武部副部长;举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马力!人武部副部长对拖拉机手吼着。
链轨拖拉机发出一阵震动耳鼓的轰鸣;钢丝绳绷成一条直线;嗡嗡地响;绷紧;绷得更紧;绳扣杀进了大槐树的皮;渗出汁液;拖拉机缓慢前行;一寸一寸地前行;车头上方的铁皮烟筒里;喷吐出圈圈套叠的蓝色烟圈。拖拉机手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观望;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着一条洁白的毛巾;头上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上牙咬着下唇;唇上生着黑色的小胡子;是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大树倾斜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很痛苦的声音。钢丝绳已经深深地煞进树干;剥去了一块树皮;露出了里边白色的纤维。
王金山你他妈的出来啊……肖上唇用拳头擂门;用膝盖顶门;用头撞门;我岳父家鸦雀无声;连我岳母的哭嚎声都没了。
大树倾斜了。更倾斜了;繁茂的树冠哗啦啦响着触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树边:我的树啊……我家的命运树啊……
大树的根活动了;地面裂开了纹。
肖上唇挣扎着回到我岳父家大门前:王金山;你这个王八蛋!我们老邻居;几十年处得不错啊;还差点成了亲家啊;你就这样毁我啊……
大树的根从地下露出来;浅黄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来了;嘎嘎吱吱地响;有的树根折断了;越拖越长;好多条大蟒蛇一样的树根……树冠扑在地上;像一把巨大的扫帚;逆着行进;细小的树枝频频折断;地下升起一些尘土。众人搐动鼻孔;嗅到了新鲜泥土的气味和树汁的气味……
王金山;我他妈的撞死在你家门前了……肖上唇一头撞在我岳父家大门上;没有响声;不是没发出声响而是声响被拖拉机的轰鸣淹没了。
那棵大槐树被拖离了肖家大门口几十米远;地面上留下一个大坑;坑里有许多根被拽断的树根。十几个孩子在那儿寻找蝉的幼虫。
我姑姑用电动喇叭广播:下一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门楼!
几个人把肖上唇抬到一边;在那儿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请注意——姑姑平静地说——回家去把你们的值钱东西收拾一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们的。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解开钢丝绳;把肖家的大门楼套住!
我岳父家的左邻右舍们;一窝蜂拥到他家大门前;拳打脚踢那门;扔破砖烂瓦到院里。有一个还拖来几捆玉米秸子;竖在他家房檐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来就点火烧房子啦!
大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不是我岳父也不是我岳母;而是我老婆。她头发凌乱;满身泥土;左脚上有鞋;右脚赤裸;显然是刚从地窖里爬上来。
姑姑;我去做还不行吗?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说。
我就知道我侄媳妇是深明大义之人!姑姑笑着说。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说;你要是个男人;能指挥千军万马!
你也是;姑姑说;就冲着你当年果断地与肖家解除了婚约;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大女人。
仁美;我说;委屈你了。
小跑;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没有挣脱。
腕子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渗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着唾沫;狠狠地说:你让我流血;我也让你流点血。
我把另一只腕子递过去。
她推开;说:不咬了!一股狗腥气!
苏醒过来的肖上唇像个女人一样拍打着地面嚎叫着:王仁美;万小跑;你们要赔我的树……赔我的树啊……
呸!赔你个屁!我老婆说:你儿子摸过我的奶子;亲过我的嘴!这棵树;等于他赔了我的青春损失费!
嗷!嗷!嗷!一群半大孩子为我老婆的精彩话语拍掌喊叫。
仁美!我气急败坏地喊叫。
你吵吵什么?我老婆钻进了我姑姑的车;探出头对我说:隔着衣服摸的!
第二部10
我们单位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杨主任来了。杨主任是一个军队高级领导人的女儿;正师职。我早知她的大名;但是第一次见她。
公社领导宴请她;她提出让我与王仁美也参加宴会。
我姑姑找出一双自己的皮鞋给王仁美穿上。
宴会在公社机关食堂一个雅间里举行。
小跑 ;我还是不去了吧;见这么大的官;我怕。王仁美说;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闹得天翻地覆的。
姑姑笑道:怕什么?再大的官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入席之后;杨主任让我和王仁美坐在她的两侧。她握着王仁美的手;亲切地说:小王同志;我代表部队谢谢你啊!
王仁美感动地说:首长;我犯了错误;给您添麻烦了。
我生怕王仁美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见她如此彬彬有礼;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这侄媳妇啊;觉悟很高;她不慎怀孕;主动来找我做人流;但因身体条件不允许;一直拖到现在。
小万;我要批评你呢;杨主任说;你们这些男同志;就是粗心大意;侥幸心理!
我连连点头称是。
公社书记端着酒站起来;说:感谢杨主任百忙中来我们这里视察指导!
我对你们这个地方很熟悉;杨主任说;我父亲在这里打过游击;胶河战役时;他的指挥部就设在这个村;所以我来到这里感到很亲切。
我们真是太高兴了;公社书记说;请杨主任回去给老首长带个口信;我们盼望着他老人家能来视察。
我姑姑也端着酒站起来;说:杨主任;我也敬您一杯!
公社书记说:万主任是烈士女儿;很小时就跟着父亲参加革命。
姑姑说:杨主任;咱们俩还有点缘分呢。我父亲是八路军西海医院院长;是白求恩的学生;给杨副司令治过腿伤呢!
是吗?杨主任兴奋地站起来;说;老爷子最近正在写回忆录;里边提到了一位万六府医生。
正是家父。姑姑说;父亲牺牲后;我跟着母亲在胶东解放区住过两年;与一个叫杨心的女孩一起玩耍——
杨主任一把抓住姑姑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万心;你真是万心吗?
万心杨心;两颗红心——姑姑问;这是仲主任说的吧?
是仲主任说的;杨主任擦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水;说;我经常梦到你哩;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
姑姑说:我道是一见面就觉得眼熟呢!
公社书记说:来;为祝贺杨主任与万主任久别重逢干一杯!
姑姑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会意;拉着王仁美走到杨主任面前;说:杨主任;真对不起;为了我这点事;让您专门跑一趟。
对不起杨主任;王仁美鞠了一躬;说:这事不怨小跑;都是我的错儿。我事先把避孕套用针扎了一个眼儿;骗了他……
杨主任一怔;接着大笑起来。
我满脸发烧;捅了王仁美一下;说:别瞎说了。
杨主任握着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说:小王同志;我喜欢你这种爽直性格。你的性格跟你姑姑有点像呢!
我哪里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说;姑姑是共产党的忠实走狗;党指向哪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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