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年前那个大人教官给小装甲兵们讲的课,他的话这时反复在王然的脑海中回响,虽然现在觉得这都是些废话。现在王然可以当那位大人装甲兵上校的老师了,因为那名上校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坦克战,否则他一定会给王然他们讲一些更有用的东西。当然,上校也提到过,改进后的艾布拉姆斯的火控系统能使其在一英里以外的命中率达78%,其实他根本不理解这个数字的含义,可王然现在理解。而这时,王然和其他小战友参加装甲兵时的那个理想:当一个击毁几十辆敌坦克的英雄,已成了世界上最幽默的笑话了。他们现在惟一的理想,就是能在被击毁之前也击中一辆敌坦克,赚个本儿。这理想档次并不低,如果在南极的每一辆中国坦克都能做到这一点,中国孩子就不会输掉这场游戏。
双方开始打照明弹了,外面笼罩在一片青光中,王然从瞄准器中看出去,前方黄蒙蒙一片,那是行驶在他们左前方的108号车荡起的尘土。突然,视野中灰尘的黄色变成了映着火光的红色,一闪一闪的。视野清晰起来。他向左侧看,发现108车拖着黑烟和火焰慢了下来,很快被甩在了后面;右前方的一辆坦克也燃烧起来,落在了后面,这过程中他没有听见这两辆坦克被击中时的爆炸声。他们的正前方突然溅起了一个尘柱,坦克撞上了这个尘柱,王然听到碎石和弹片打在坦克外壳上的敲击声,这发以他这辆坦克为目标的炮弹打低了,从那尘柱的形状看,它是一发尾翼稳定的高速穿甲弹。这时他们的坦克已处于攻击队形的最前锋,王然的耳机中响起了指挥车上中校营长的声音:
“目标正前方出现!各自射击!各自射击!”
又是废话,同前两次战斗一样,每到关键时刻他们总提供不了你想知道的,只起到分散注意力的作用。这时车速慢了下来,显然是让他射击了。王然从瞄准器中向前看,在照明弹的光芒中,首先看到的是地平线上出现的遮天的尘埃,然后,在那尘埃的根部,他看到了那些黑点。他调节焦距,使那些艾布拉姆斯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第一个感觉就是它们不像他以前从照片上看到的样子。在那些照片上,这种主战坦克显得强壮而结实,像摞在一起的两块方铁锭;但现在它们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尘埃,显得小了些。他用十字丝套住了一个,然后按键锁定了它。这时,那辆M1A2就像一块磁石,吸住了这门120毫米滑膛炮的炮管,不管坦克如何颠簸起伏,炮管始终像指南针一样执著地指向目标。他按下了击发钮,看到炮口喷出的火焰和气流在车前激起一片尘土。然后看到了远方这发炮弹爆炸的火光和烟团,这是“干净”的弹着点,没有一点尘土,王然知道击中了。那辆敌坦克拖着黑烟仍在冲向前来,但他知道它走不了多远就会停下来。
王然移动着瞄准器上的十字丝,试图套住另一个目标,但这时车外响起了一声巨响。他的坦克帽和耳机有很好的隔音性,之所以知道那是巨响,是因为他浑身都被震麻了,瞄准器黑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双腿突然感到发烫,这感觉很像小时候爸爸抱起他放进热水浴池中一样。但这烫感很快变成了烧灼感,王然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此时站在一个火炉上:下面的车舱里已充满了暗红色火焰。很快灭火器自动启动了,舱内一片白雾,火势被暂时压了下去。这时他看到脚下有一只黑色的树枝状的东西,还在颤颤地动着,那是一只烧焦的手臂。他抓住那手臂向上拉,不知道这是谁,是车长还是弹药手?但不管是谁肯定没有这么轻。王然很快发现了轻的原因:他拉上来的只是身体的上半部分,黑乎乎的一块,下面齐胸的断裂处还有火苗……他手一颤,那半个躯体又掉了下去,这时他仍未看清那是谁,只是奇怪那只手的手指怎么还能动?王然推开顶盖以最快的速度爬了出来,坦克仍在行驶,他从后面翻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围都是从他刚离开的坦克中冒出的黑烟。当风把烟吹开后,王然看到自己的坦克停了下来,它冒出的烟小了些,但有火苗从车体内喷出来。他现在知道坦克是被一枚聚能弹击中的,那颗炮弹爆炸时产生的高温射流切穿了装甲,使坦克内部变成了熔炉。王然向后走去,走过了好几辆燃烧的坦克,烧焦的裤子一片片从腿上掉下来。后面轰地一声闷响,他猛回头,发现自己的坦克爆炸了,整个裹在浓烟和火焰中。他这才感到双腿剧痛,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围到处都是爆炸和燃烧,摇曳着极光的夜空因浓烟而变得昏暗,他却感到了风的寒冷,这时那个上校教官的话又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来:
“……对于集群坦克作战,情况就复杂多了,这时,敌我坦克集群在数学上可以看成是两个矩阵,整个作战过程可以看成是矩阵相乘……”
废话,都是他妈的废话,到现在王然也不知道矩阵是怎么相乘的。他环顾战场,仔细地数着双方被击毁的坦克,现在要算的是对毁率。
三天后,王然拖着伤腿又上了第三辆坦克,这次他又成为驾驶员。这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进入了比赛位置。这一百多辆坦克都紧贴着一堵长长的砖墙停着。这是坦克对抗赛的一种:超近距离撞墙赛,规则是双方的坦克分别停在两条平行的砖墙后,听到比赛开始的发令,撞倒砖墙互相攻击。这两堵临时筑起的墙相距只有十米。这项比赛需要极其灵敏的反应,其取胜的关键在于攻击队形的排列而不是射击技术,因为射击时根本不需要瞄准。公元世纪的那些大人教官们绝不会想到,他们的学生要与敌坦克在几米的距离上对射,他更不会想到,这出击的命令是由一名瑞士裁判员发出的,他在远处半空中悬停的直升机上观战。
这以后的几个小时中,王然透过坦克前方观察窗所看到的全部外部世界就是这堵墙了。随着极光的变幻,它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他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这片墙,观察着每一块砖上的所有裂纹,研究着每一道还没有干的水泥勾缝的形状,欣赏着那看不见的极光在那片墙上所产生的光和影的变幻……他第一次发现世界有这么多可欣赏的东西,打定主意如果真能从这次比赛中生还,一定要把周围世界的每一部分都当做一幅画来欣赏。
已沉默了五个多小时的耳机中突然响起了出击的命令,这声音是那么突然,让正在研究上数第四行第十三块砖上裂纹构图的王然愣了一秒钟。但也就是一秒钟,他狠踏油门,使这头钢铁巨兽猛冲出去,与其他的坦克一起,撞塌了这堵砖墙。当坦克冲出纷飞的砖块和尘土时,王然发现自己已直冲进敌人的装甲阵列中!然后是短促的混战,滑膛炮的射击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外面强光闪耀,头上的炮塔在快速转动,装弹机咔咔地响个不停,舱内充满了炮弹发射药的味道。王然知道这时炮手根本不需要瞄准,只需以最快的速度向不同方向击发就行了。这疯狂的射击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在一声巨响中,世界在他眼前爆炸了……
王然恢复知觉后已躺在战地救护所里,旁边坐着一位军报记者。
“我们营还剩几辆?”他无力地问。
“一辆都不剩了。”记者说。其实这他早该想到,那距离太近了,可以创装甲兵战史上的世界纪录了。记者接着说:“不过我还是祝贺你们,1比12,你们第一次把对毁率反转过来了!你的车击毁了两辆,一辆勒克莱尔和一辆挑战者。”
“张强真行。”王然点点剧痛不已的头。张强是他驾驶的那辆坦克的炮手。
“你也行,你们的炮手只打中了一辆,另一辆是你的坦克撞翻的!”
王然大脑失血过多,又昏睡过去。那疯狂的射击声在耳边响个不停,就像没完没了的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但眼前出现的却始终是那堵抽象画般的砖墙。
……
王然所在的装甲师的师长站在一个不高的丘陵上,目送着自己这个师最后一个坦克营出击。当这钢铁散兵线进入接敌位置时,所有坦克上的发烟管都启动了,他只看到一条白色烟带。密集的爆炸声传过来,这个位置看不到敌人的坦克群,只能看到他们发射的炮弹在自己的坦克阵中爆炸,使那条白色烟带中到处闪起炫目的光团,在这些爆炸的光芒中,一辆辆坦克的影子不时在烟雾中短暂地显现一下。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儿突然觉得这情形很熟悉:那年春节的早上他第一次放鞭炮,因害怕把一整挂点着的鞭炮扔在地上,那挂长长的鞭炮就在地上噼里啪啦响着,地上的烟雾中闪着一片小小的火光……
但这场战斗的持续时间远没有那挂鞭炮长,事实上在师长的感觉中还把它拉长了。事后才知道,这场对射只持续了十二秒!十二秒啊,短短的十二秒,人只能呼吸六次左右,这个师最后的一个坦克营就毁灭了。他面前是一片燃烧的98式坦克,已稀薄下来的烟雾像轻纱似的覆盖在这一片钢铁和火焰之上。
“对毁率?!”师长问旁边的参谋,掩盖不住声音的颤抖,仿佛是一个站在天堂和地狱之路的交叉处的灵魂,在问上帝自己该走哪条路。参谋摘下了无线电耳机,说出了那个用上百个孩子的生命换来的冰冷又灼热的数字:
“报告师长,13比1!”
“还好,没有超标。”师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在这里看不见的远处,也有数量相当于他们十三分之十的敌坦克在燃烧,游戏还在继续,但这个师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们的对毁率没有超标。
华华的另一名同学卫明少尉同他所在的导弹排一起,参加了坦克——步兵对抗赛游戏中重武器组的比赛,所谓重武器组是相对于轻武器组而言,在这种比赛中对付坦克的步兵可以使用如反坦克炮或导弹之类的重武器,而轻武器组只能使用反坦克手雷。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比轻武器组的比赛容易多少,人家一个排只同一辆坦克比赛,而他们呢,一个排要同三辆主战坦克或五辆轻型坦克比赛!
今天是小组预赛,卫明和小战友们昨天晚上仔细研究了作战方案。他们观察了昨天的比赛,参赛的是这个连的第二排,这个排选用了我军最先进的红箭12型反坦克导弹,过去的大人教官把这种导弹吹得很神,它同时使用三种制导方式,其中包括最先进的模式匹配式制导。结果在实际比赛中,二排发射的三枚导弹全被干扰偏离目标,这个排就活下来五个人,其余全死在那三辆勒克莱尔的坦克炮和机枪下。而卫明所在的排要对付的M1A2的电子干扰系统更厉害,所以他们决定采用比较落后的红箭7型导弹。它是有线制导,射程较近,但抗干扰能力强,同时其战斗部是经过改进的,穿甲能力由原来的三百毫米提高到八百毫米。
这时,卫明和小战友们准备完毕,三枚反坦克导弹在他们排小小的阵地上一字排开,像三根涂了白漆的短木桩,毫不起眼。那个一直在旁边看的印度裁判向他们示意比赛开始,然后就撒腿跑开,躲在远处的一排沙袋后面用望远镜看着这边。当这种比赛的裁判也不容易,到现在这止,在坦克——步兵对抗赛中,已死了两个裁判,伤了五个。
卫明操纵三枚导弹中间的一枚,在大人时代的训练中,他这个科目的成绩总是排里最好的,这与他爱玩家里的那台小摄像机有关。对这种导弹的操作就是要把制导器上的十字丝始终套住目标,这个过程中制导器就会自动引导导弹飞向目标。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尘土,卫明从望远镜中看到了一大片敌坦克。今天中国孩子参加这个项目比赛的有一个步兵团,这些坦克大部分将攻击这个步兵团的其他目标,其中只有三辆M1A2是冲着这个排的阵地来的。卫明从预定的路线上很快识别出那三辆坦克,这时距离比较远,它们看上去都很小,还看不出有多凶猛。
卫明丢下望远镜,伏到制导器上开始瞄准中间的一辆,使十字丝稳稳地套住那个在尘埃中时隐时现的黑块,当他确定它已进入了三千米射程时,按动了发射钮,旁边的导弹噗地一声飞了出去,后面拖着细长的导线。接着又噗噗响了两声,另外两枚导弹也飞了出去。就在这时,那三辆M1A2前端有火光闪动,好像它们在眨眼睛。两三秒后,炮弹落在他们的右侧和后侧,几声巨响后,土块和石块暴雨般从天而降;紧接着又不断有炮弹射来,在爆炸声中卫明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头,但很快回过神来,又把眼睛凑到制导器的瞄准镜上,但里面只有摇摆不定的地平线。等他终于再次找到目标并用十字丝把它锁定后,看到那辆坦克的右边腾起了一股尘柱,他知道这枚导弹打偏了。从瞄准镜上抬起头,卫明又看到了另外两个尘柱,位于那三辆坦克后面,所有的导弹全打空了!那三辆M1A2仍向他们冲来,他们已不再打炮,显然知道这个阵地对他们已失去了威胁。这时比赛实际上已变成轻武器组的坦克——步兵对抗赛了,只是这个排面对的主战坦克不是一辆而是三辆。
“准备反坦克手雷!”卫明喊道,自己拿了一个,伏在掩体里盯着越来越近的敌坦克。这种头部带有磁性体的手雷很重。
“排长,这……这怎么干啊,没学过呀!”卫明旁边的一个孩子紧张地说。确实没学过,那些训练他们的大人军官们绝不会想到,这些孩子要用手雷去和世界上最凶猛的主战坦克拼命。
那三头钢铁巨兽越来越近了,卫明感到了通过大地传过来的颤动。机枪子弹如狂风般从他头顶上呜呜掠过,他低着头,估算着它们距这里的距离。当他感觉它们已冲到阵地前时,就站起身来把手雷向中间那辆坦克投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看到炮塔上那挺机枪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闪光,子弹紧贴着耳根擦过。手雷划出了一条弧线,粘在那辆M1A2扁平的炮塔上,吓得那个正在开机枪的美国孩子缩回炮塔里去了。这个排的其他孩子也纷纷探出战壕向坦克投手雷,那些手雷有的粘到坦克上,有的掉到地上。卫明旁边的一个孩子扑倒在战壕外,背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弹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