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落地那声音就要炸开来,惹得修梯田的人都把目光朝梁上扫过去。司马蓝听到叫声,回过头来,大声地说:
“死人了?”
蓝四十道:“比死人还要急。”
司马蓝朝她迎了几步。
她说:“你姑夫杜岩当了干部哩。”
心里咚的一惊,仿佛他被那消息在脸上抽了一鞭子。
“你说啥儿?”
“卢主任让你姑夫去公社烧饭了,日后他从公社回来说啥都是政策哩。”
“那他以后就不住在村里了?”
“不算三姓村的人啦。”
立马就想到,杜柏再也不用为轮着他去教火院卖皮担心了,爹是公社的厨师,不定还可以在镇上为他讨个媳妇,也许因此他就最终成了耙耧山外人,成了谁也拦不住就离开三姓村这死罪之地的第一人。司马蓝木然地立着,冬日在他脸上吱吱有声地流动。他说是你爹荐的杜岩吗?蓝四十说是卢主任点名要的杜岩呢,说当初要是你娘去侍奉卢主任的媳妇该多好。
便没有言语了。
便急脚快步地往村落里走。
到村中央卢主任的指挥部里,想找那瘦白嶙峋的主任说点长短的话,以为也许能把事情救回来,想村里翻地换土,我司马蓝独自卖了大腿皮,还领着村里少年卖皮换回架子车和那么多的镐锨什么的,你卢主任不是捏着我的耳朵或摸着我的头发说过吗,说好好干,有机会就用你,可机会呼啦一下到来了,却为啥让杜岩去了呢?
让蓝四十在门外候下,司马蓝壮了壮胆,就走进了那所空宅院。院落里日光如金,有鸟雀在地上跳动。卢主任的指挥部又兼住房的屋门虚掩着,可卢主任每天披在肩上的大衣却挂在门口日光里,不消说卢主任他人也在屋里呢。
司马蓝小心地拍了拍门,又叫了两声。
门哗的一下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卢主任,而是他的姑姑司马桃花。她穿着他娘的新红袄,立在那儿,如在他眼前放盛了的一团花。
他呆了半晌唤:“姑……”
她说:“我今儿刚回村,有事儿给卢主任说说哩。”
他说:“卢主任呢?”
她说:“你先走吧,过一会再来。”
司马蓝立刻惊异起来。他奇怪他父亲的这个妹妹去镇上时,还生怕惹着了卢主任家里,说自己见了人家,怕要吓得话都讲不圆全。可这刚过一个月,她冷丁儿回来在卢主任的住处里,说话就像自己家里一样,就如自己是了房东或是主人了。回身走时,司马蓝似乎看见姑姑司马桃花那红袄上的脖子扣儿敞开着,心里惊下一个疑怀,猛地又回过身去,看见司马桃花已经又把屋门掩上了,那团红火像在一个罐里一样灭掉了。司马蓝在院里默了一会儿,走了出来。
蓝四十问:“咋说哩?”
司马蓝说:“没一个人。”
蓝四十就要和司马蓝到别处去找卢主任。司马蓝说你到梯田地里去,我在村里找,找到了你赶快来唤我。这样说着,二人就相向去了,待蓝四十走过一片梁地,司马蓝狡头一望,又折回身子,守在指挥部院落门口,像一条狗样温顺在门前石上。村子里有人从这走过,问你在这干啥?他说我等一个人哩。有外村的干部找卢主任说事。到门口他说卢主任不在,卢主任刚刚朝后梁梯田地里去了。
从大门望进去,能看见三间上房关着的屋门,像竖起的两块棺材板,门缝是一条拉紧的黑线。他把目光盯着那黑线,他不知道姑姑司马桃花和卢主任在那屋里干什么,心里有些烦乱,宛若一个很亲的客人拿着他心爱的一件东西在随意摆弄。他心里慌急,又不好说些啥儿。有只麻雀,落在那正屋窗台上啄食,他拾起一个石头想要朝那窗台扔去,然却甩甩胳膊,把石头丢在了脚下,重又把目光落在了屋门的黑缝上。时间像黄昏中疲累了一天的老牛在梁上漫步,委实慢得使人心急。司马蓝一会坐着,一会站着,一会又在门口来回走动,最终挨到听见干裂的门响,他的胸膛里咣咚一下,心差一点血浆浆地跳出来。往院里扫了一眼,他忙不迭儿躲在了院墙一侧的拐角里。
卢主任从院里出来了。
卢主任披着他的大衣,在大门口淡下脚步,左右扫了一眼,又往院里回一下头,司马桃花就跟了出来。两个人不言不语,一个朝东,去了梯田工地,一个向西,往自己家里走去。司马蓝眼看着姑姑司马桃花从他面前过去了,他隐躲在一棵树后,看姑姑的脖子,那扣儿都是严严实实,看姑姑的头发,头发却齐齐整整,梳得不见一丝凌乱。看姑姑的脸色,微红中透了淡白,像刚烤完火就受了寒冷一样,且还能看出,她脸上有一丝伤愁,清明上坟的黄纸一样挂在眼上。司马蓝似乎想要看到的就是这些。姑姑表情中的淡白伤愁,使他感到了些许安慰。倘若她是笑着出来,在门口还和卢主任说了啥儿,回村时脸上红光满面,那当儿司马蓝会极端的难受,会从她身后追去,朝她脸上呸的一下,吐出一口唾沫。他已经把一口唾沫备在了口里。他又把那口唾沫咽进肚去。他看着姑姑司马桃花的脚步由近至远,声音也由大至小,如花瓣一样,飘失在了村街上。
从墙角走出来,朝东看时,卢主任已经上了山坡,大衣在日光中溶成模糊的光色,如远去的一面旗帜样越来越小,以至看不见了它的摆动,司马蓝在那路上站站,又猛丁儿朝东追过去。往山坡上跑着时,他的汗像米粒一样渗出来,到快追上卢主任,卢主任就被他的脚步唤回了头,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眯眼看着他。
他立住了。也半是莫名,半是奇妙地望着白净好看的卢主任。
卢主任说:“有啥事?”
司马蓝说:“没啥事。”
卢主任说:“你追着干啥儿?”
司马蓝想了想,说:“刚才有两个人要进屋去找你,我对他们说你不在。”
没有再说啥,卢主任转身走去了。可走了两步,他猛的又回过身子来,说你刚才说啥呢?司马蓝把话又说了一遍,卢主任的脸上就微微浮了黄,好久没能说出一句话,至尾,他往司马蓝面前靠了靠,说你还看见了啥?
司马蓝说:“我看见你和我姑一道从那院里走出来,我姑回家了,你朝这儿走来。”
咚的一声,卢主任脸上的黄色浓起来,如秋天的一片黄叶啪的一下贴在了他脸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啥,终是没能说出来。这一刻,司马蓝感到自己的血在轰轰烈烈流,忽然觉得卢主任没有原先的威力了,似乎卢主任的威力被他的话卡啦卡啦砍掉了。他有些惬意,有些觉得自己了不得,想自己要做成一件大事了。
他说:“卢主任,我想当村里的干部哩。”
卢主任默一会儿说:“没啥儿,不就是一个村的干部吗?我离开三姓村前一定让你当村长。”
说了这话,卢主任仅极其亲昵地又一次拍了拍司马蓝的肩,还又拍了拍司马蓝的头,才转过身子往一边的梯田地里走。望着卢主任一起一落的脚,和从他脚下腾起的红土粒,司马蓝觉摸到了周身不曾有过的舒展和松活。卢主任拍过他的头皮和肩头,温暖得如有两块白哗哗的棉花在盖着。他一直立在路中央,盯着卢主任远去到了梯田地,才哑冷地一笑,举起右手,捏成一把手枪,对着卢主任的后脑瞄了瞄,直瞄到卢主任消失在翻地的壕沟里,才转了身子,朝村里走过去。
他不知道他要回村干啥儿。
他在村口碰到了往哪村食堂送柴的杜柏,扛着牛腰似的一捆干枝,头像夹在干枝的岔缝里。杜柏在他面前立下来,把头费力地探到柴捆外,笑一下,那笑的如意似挂在柴枝上的一块红布了。
“我爹当了公社的厨师呢。”
司马蓝站下了。
“……”
杜柏说:
“我再也不消去教火院卖皮了。”
司马蓝说:
“我叫你去你就还得去。”
杜柏说:
“你管不了我。你当了村长也管不了我,我爹已经是了公社的人。公社的人谁都能管住三姓村。”
司马蓝又感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想说啥儿,却啥儿也说不出。他努力从被堵住的喉咙缝里挤出一口唾液,在杜柏面前呸了一下,差一点说出他在梯田指挥部看见的景景况况,想司马桃花毕竟是亲姑,是父亲司马笑笑的亲妹妹,就把那话咽棉花样咽进肚里走去了。然却在回到家,在推门进屋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母亲脸上有他在司马桃花脸上没有看到的红,看到母亲不知为了啥儿,兴奋得满脸都绚丽着一种夏天早晨才有的那般火色的霞,而母亲的头发,却是凌凌乱乱。突然听到开门声,母亲从镜前回去头,双手还正在系扣儿。不消说,母亲没有想到站在身后的是儿子司马蓝,她本想要说句啥儿的,可看到是儿子时候,那话就僵在了嘴边上,如有形有色的一个惊愕啥儿的。
以为司马桃花从卢主任那里出来该有的神情,在母亲这儿司马蓝全都看到了。
司马蓝僵了一下,啥话也没说,车转身子,往后院的茅厕走过去。他蹬着一个破了的青色尿罐,爬上厕所的后墙,第一眼看到的是村长蓝百岁从他家房后的胡同走出去,往山梁上修梯田的人群那摇去了。
第三十一章
阎连科
一
杜岩便到镇上扫院买菜去了,走那天一个村的人眼里都是蓝色的光。
司马桃花不再去镇上待奉卢主任的媳妇了。最后一次从镇上回来,她的脸上有几条血淋淋的红痕,说是走夜路时,跌撞了一蓬荆刺。全村人都信她是跌在了一蓬刺上,连借的大红布袄都撕破了几道口。唯一不信的,是十六岁的司马蓝。去还袄那天,她叫了司马蓝娘一声嫂,说实在对不住哩,把袄给扯破了。本来司马蓝娘是想要说些啥,不去接那烂袄,可司马桃花还捎来了几根麻糖,司马蓝娘不接那麻糖,可司马鹿和司马虎却都接过麻糖狼吞虎咽了。
这当儿,蓝百岁提个满当当的黑色帆布袋出现在门口,怯怯地站一会,有些结巴地唤着说,让司马兄弟去村头把几捆柴禾扛到对面山梁上。那儿新起了一个棚帐伙房,是一个村庄的梯田修得远了,吃住都搬离村落去。
司马蓝说:“都去吗?鹿弟虎弟也去?”
蓝百岁说:“都去吧,扛不了大捆扛小捆。”
存下一个疑心,犹豫着就都去了。
时候是在罢过了早饭不久,司马兄弟以及蓝柳根、蓝杨根,还有几个别的少年,有的扛柴,有的抬粮,有的挑了水桶,浩浩荡荡一队,跟在人家的后边,往对面梁上越壑爬去。这一天的日光,融融漉漉,如刚刚烧热的水。冬天是眼看着将要尽了,春天悄然而至。走在荒野的路上,踢开枯了一冬的白草,能发现草心里又有了一牙一牙的嫩黄。还能嗅到淡淡薄薄的一丝青气,像细微一根根水湿的绿色绸线从他们的鼻下滑过。四百余亩的田地,梯田修了一半。走在梁上,极目远望,已经有了辉辉煌煌的模样。卢主任为这大片梯田高兴。从县里来了领导,也为这大片梯田感到高兴,拍卢主任的肩膀就像卢主任拍司马蓝的肩膀。从那梯田地头过去,望着那黄灿灿的土地,生猛的土腥气息直扑司马蓝的鼻子。他想,也许四百亩地都深翻一遍,都修成大台阶似的梯田,省里和地区的人,拍着县领导的肩,也如县领导拍着卢主任的肩膀。到了那时,卢主任就要被调到县里去了。卢主任就要在走时的群众会上,宣布他当村长了。就要把蓝百岁换将下来了。想到蓝百岁的时候,司马蓝的心里哐啷哐啷两下,仿佛有一扇门被关上了,又一扇门豁然洞开,使他冷丁收住脚步,脸上有了一层苍白。
他把扛的一捆槐枝柳枝扎在了地上。
他说他得屙泡屎去。
他往沟里走了几步,撇开弟弟们和村里别的少年,然后顺着沟底跑了一段,避开来往有人的小路,过沟底的河时,他没有脱鞋,砰砰嚓嚓地踩着水面跑了过去。溅在身上的水,立马浸到身子里,凉得他耐不住直要哆嗦。而两只布鞋,是全然湿下,鞋窝里灌满河水,跑起来留下叽咕嚓啦的青白声响。他不感到脚冷,只感到有些针扎一样的刺疼。脸上却布满了白晶晶的汗粒。不停脚儿,不歇气儿,他就那么越过河沟,爬上坡道,到村口时候,看见蓝九十和蓝八十姐妹两个,在晒着太阳说话,他便从她们身后,绕道村西,进了自家的胡同,放慢脚步,往家里走去。
大门从里闩了。大白天里边闩了!
手僵在门上,司马蓝立刻慌乱起来。噼啪一下,脸上的血就全然退尽,成了苍茫雪白。身上的血也如凝死一样,忽然整个人都呆若木鸡,且又冷得难以控制。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在门口呆了片刻,慢慢朝房后走去。到后院墙的一棵树下,四下打量一阵,便爬上那树,在院墙上挪了几步,又从一棵树上下来,人就到了自家茅厕,几天前他踩过的尿罐还依然呆在原处。他想起了那次蓝百岁走往梯田地一晃一晃的身影,蹑了手脚,沿着墙下走时,他听到了自己脚下踢着阳光如慢慢趟过河一样的声响。院落里开始吐出一点芽苞的椿树,影子像黑布条儿一样搭在他的脸上。当到了上房的门前,看到虚掩着的屋门,还有一扇是半开半闲时,他让目光从那门缝冲将进去,然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见两个木凳懒散地在墙下摆着。在这要死要活的当儿,他的前胸后背都如了马场,心像疯马一样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