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背对,那浓重的腥檀味却仍不放她好过。眉睫轻蹙,黑瞳半是不耐半是烦厌。
执剑转身,黑瞳溢满绝断之意,却在目睹那淡紫色的落拓身影时终融成平静无波。萧索的背影替她挡住侵扰,战栗的躯体显见的瑟瑟换得她的闭眸。凝神聆听那一片喊打喊杀,她悠然迈开信步。苍白的手臂环过他的腰际,她的脸颊贴上他的背脊。
他的颤抖停止,但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挣脱。
“尽情难过吧……”她如是说。不是规劝,亦非慰籍。
他宛如茫然失所,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是孤单而寂寞。
“就当是他们先行离去,而不是背叛……”她掀开眼皮,黑色的瞳仁宣扬深幽哀默。
他的手掌遮住大半脸庞,紧闭的银眸没有热泪,没有微笑,也没有怅然若失和怨天尤人。
“碎星遥。”软甜的嗓音凭添无尽魅惑,勾人回头观望。她伸手拉扯着藏青色的发丝,迫使他俯身与她对望。碎星遥听到这声轻唤,手掌不由自主的垂落,银眸茫然转望。在其触及到一片黑色的海域后,悲意渐渐化得黯淡。小狐狸暗自运起媚术,精神力场锁定碎星遥,增加自己说服的筹码。“离去亦是种背弃,是他们先背弃于你。你问心无愧,他们亦没有错。你无须自责,什么都不要想……”
若黑狐的先祖知道她把媚术用于替人解决心理困苦,不知会不会泪洒当场。小狐狸心中暗暗吐舌,踮起脚尖在他的额头留下啄吻。她今天同情心大泛滥,就免费替他盖章留念。因为这一吻,碎星遥打了个机灵。神智悉数恢复,他摸摸额头突然笑得促狭,“喂喂!小狐狸,你占我便宜啊,小心我要你负责哦。”
“好啊,我会对你负责的。”甜甜一笑,小狐狸颔首应允。
她难得的爽快诱得碎星遥一怔,暗自猜测起天地莫非倒转的他听闻打斗声。回头望去,却见尸横遍野,残肢血肉满院狼藉。胸腔里预想的疼痛没有到访,唯有无尽的空虚孤寞。银眸黯淡,他也明白事情发展到如今已没有转圜的余地。门徒们想要小狐狸与尸牙的血拖缓死亡,尸牙是不是凶手已不重要。碎星遥注视着场中那迅捷如电的身影,疑问暗自滋生……
尸牙,你是如何得知他是凶手的?
“呵……”
唇边洋溢兴味的笑弧,葬谦循在笑。不知何时,天空化明为暗。月缺星稀下的晚风缱绻院落,紫白妖光飘忽飞驰。每挥动一刀,都带起璀璨的妖芒掠过。上一刻在那方格挡去攻击,下一刻却在这边劈砍猎物。不曾掩饰的畅快淋漓似在回顾似在享受,他的动作美伦美奂,若是撇去这怖人的景致,或许还会以为是游牧民族在扭动古老的玄妙舞步。
尸牙的舞诉说着收割,翩若惊鸿,姿如游龙。长刀划过的轨迹总遗留绚丽的电状紫芒,宛若烟火般在璀璨的瞬间消逝。被他伤到的人都并非立刻毙命,身体强健如妖灵,即使被刺穿心脏亦不易死。他只是在付诸他们生不如死的折磨。高高在上的夏日炙热无比,给予温暖恩惠的同时拒绝任何人进犯。谁若不知好歹的接近,谁便消融成灰烬。
长刀劈向随意落空,葬谦循不以为意。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这种狼扑八哥的乐趣里,放任随意左闪右躲,迟迟不下杀招。随意气喘吁吁的左绕右晃,偶尔拿身边的人做挡箭牌,心里恨葬谦循恨得牙痒痒的却拿他没有办法。
“帮了无常,你获得了什么好处?”葬谦循在随意的手臂上留下伤痕,其他妖物现今自身难保,别说跟不上葬谦循的速度,就是跟上他又有几人能抵挡他流畅的近身攻击?
“你休要诬陷人!”随意吃痛,他脚下被一具尸体绊倒。跌坐在地上,不住的往后瑟缩。
“不,我很好奇。”刀尖指向他的咽喉,红发随夜风飞散。妖紫与澄白同时映彻于小麦色的肌肤,淡蓝的双瞳似散发无尽凶意,宛若鬼魅般狠冷无情。随意每退一些,他就上前一步。刀尖始终与随意的咽喉保持数寸距离。那犀利的电芒炙热如炎,可紫白色的光却显得这般的冷绝,衬得随意的脸越加惨白。“以无常的狠辣,怎会容你一人苟活?”
死亡的巨大威胁临近。随意仿佛闻到死神身上暗沉的血味,听到葬谦循此言,他脸色由白转青,瞳仁无限收缩。身为无常派来的卧底脑筋自然不笨,否则他也无法应付墨焰与尸牙之血能解毒这种突发状况。他知道葬谦循是在诱导他,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惧怕。随意不是不知道无常的狠辣,那人的确极有可能做出杀人灭口这等事来!
突然,一条人影自葬谦循背后攻来,那赫然是原本绊倒随意的妖物,原来那家伙是假装尸体引葬谦循上钩!淡蓝的眸一愕,长刀先行一步格挡住突袭。与此同时,葬谦循的脚跟旋翻。精瘦的肌肉牵扯而动,凌空回旋踢踢中对方门面,痛呼声响起,偷袭之人顺势滚得老远。那短短的时间内,他几乎没有功夫准备,完全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
趁这机会,随意阴毒一笑。但怀中暗器还未出手却已被长刀砍断了那只手!
“啊——”
断裂处血流如泉,随意紧捂着手腕尖鸣,其声端是凄惨无比。灼伤与痛伤由手腕自胸口引起共鸣,两种痛苦几乎使他昏厥。黑丝藤从血管中钻出,变身类法术再也维持不住,他转眼变成了一名黑发的俊美青年。因惶恐而扭曲的面容阴沉而狰狞,破坏了清丽的五官,他急不可耐的咬破牙龈中暗藏的药丸。就怕红盏花因热力作用而提前异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久未见药效起作用。青年的额头渗出豆大的热汗,灰色的眼眸弥散着不可置信!热流迎面,惊得青年回神。他摆出谄媚的笑容,哆嗦着说道:“尸牙……啊不!葬公子。求求你放过我!我什么都告诉你!包括无常的计划……只要你给我些你的血做解药……”
“喔?你真的什么都说?”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葬谦循将刀尖挪开了些。鹰眸紧紧的盯视着青年,带着一分期许与几分豁然了悟。葬谦循原以为他是装作中毒,未料无常竟哄骗其吃了毒药,如今这“假随意”态度丕变,想必是因为那解药是假的!
胜券在握的笑了笑,他一点也不觉得趁人之威有何不妥。“那你给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他们,你究竟是八哥还是随意。”
“我……我是八哥。”嗫嚅的声音宛若蚊吟。青年正了正脸色,却因身体的痛苦反显得有些猥琐。在刀尖的威逼下,他大声吼道:“我是八哥!”
清空之下,庭院之内。分堂内所有的妖怪都愣了愣,随后各行其能的攻击着碎星遥与小狐狸。奈何后者实在太滑溜了,缩地成寸法术本就是逃跑赶路之绝佳技能,身中剧毒的妖物想抓住他们简直就是在做春秋大梦!
葬谦循看向移动中的碎星遥,两人视线交汇。前者嚅嚅唇,终是什么都没辩解。鹰眸调转,淡蓝色越渐深沉。未持刀的左手抬起,淡淡的紫华烁烁,形成雷电的姿态……火热的气流往外扑扬,唯有庭院的上空乌云密布。威压从云间透出,所有妖物都停止了争斗,包括碎星遥与小狐狸。
“不要这么做!尸牙!”碎星遥率先返过神来,小狐狸茫然的察觉银眸中有一闪而逝的慌乱。他朝庭院内的妖物大喊:“快跑!你们快跑啊……”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动。尽管承受着残酷的热刑,他们却感到通体冰凉。小狐狸拦住碎星遥想要冲出去的势头,不让他靠近庭院的中央,甚至不惜再次使用媚术。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却可以想见最糟的情况。小狐狸仰头望天,但见墨云翻涌,阵阵雷鸣响彻天际。一道美丽的紫光咋现,忽而降落于人世,石破天惊,万均之势犹如神罚!
粗长的电芒就像狼张开了尖锐的利牙扑向分堂内的妖物,那削瘦结实的身影矗立在紫色光柱之前,半扬的唇角宣诉着高傲的微笑。小麦色的肌肤更显暗沉,淡蓝的双眸弥散着冷漠的水波。他注视着黑发青年眼间的恐惧,笑着说:“我玩够了。”
“轰隆!轰隆!”巨大的雷鸣声散播方圆千里,气流剧烈的震荡。
沙石扬落,当一切复归平静时。庭院内满地萧条,数百具动物的躯体浑身焦黑不住抽搐。树石化为尘埃散在地面,连土地都因此沦为黝黑色。含带热气的烟雾升起后迅速消逝,余留破败的墙面屋檐。
小狐狸的心神连番震动,目睹这让她不敢置信的一切。而造成这景象的葬谦循依旧平静的看着黑发青年,甚至连举刀的姿势都未变。
“你……竟然把他们都杀死了!”青年瞠目结舌的望着葬谦循。
“依我如今的法力,最多也只能降下如此轻的雷罚。”淡淡的语音响起。他说:“那些人并没有死,只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修炼才能重新开口说话。”
“如此轻的惩罚?”青年僵硬的勾唇,他半是了悟讽半是讽刺的说道:“你将他们打回原形,竟说这是如此轻的惩罚?”
“一次性烧毁他们所有人体内的黑丝藤与红盏花,这是最便捷的方法。”葬谦循如是说,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何况,我没有任何义务顾及他们的生死。我可不是碎星遥啊……”
青年一言不发。他明白葬谦循用行到告诉他,分堂里的性命都与葬谦循无关。事实上,正如分堂里的妖怪不管尸牙是不是凶手同样。对于葬谦循来讲,事实的真相于他根本不重要。“如果我告诉你另一件事,你是否能放我一条生路?”
沉吟一会,葬谦循瞥了眼小狐狸和碎星遥。他答道:“可以。”
青年紧捂着流血的半截手臂,坦言道:“我受无常之命到分堂里做卧底,负责煽动夜雪门分堂里的妖怪对你们不利。但我始终猜不到你是如何怀疑我的。扪心自论,我所做的一切都合乎随意的举止。”
“你身上的香味里掺杂着药味,这味道使我察觉你就是八哥。”葬谦循不介意说出事实。“你用伪冒的尸体企图瞒天过海,就连尸首的死亡特征都分别指向我与夺舜,就是想让我们相互猜忌,好坐收渔翁之力。那夜,我与墨是最后见过你的人,你料定夺舜会来彻查我们。”
“我还扮成你的模样引走夺舜,期望他加深怀疑。我甚至又引唯白和另外几人去伪造的尸体处,我明白唯白与夺舜私交甚秘。以他的本事不难发现夺舜遗留下的气味,而唯白一向对兄弟情极为重视。我猜他自会因袒护夺舜而帮我藏起那具伪造的尸首。”灰眸漾过一丝得意,青年喘息着续道:“如我所想,夺舜带回了他。你绝对猜不到他是谁……哈哈,无常这次计划的最大功臣……”
“冰雪之神,宫殒寒灼。”他蹲下来与青年平视,刻意压低声音说着。见后者脸色瞬变,葬谦循将刀尖刻意地抵着青年喉间,看长刀在其颈脖遗留灼痕。“世事总是这般巧合,无常与你机关算尽。却始终没有料到宫殒寒灼为你送来毒药和解药的同时,还见过墨吧?”
“他们与无常达成了什么协议吧?或者说,无常是怎样哄骗失去记忆的他们呢?”葬谦循微笑着,那如阳光般绚丽的笑靥却使青年浑身发冷。“我时刻都注意着墨身上的气味,她去过哪些地方,做过什么,与何人在一起……只要我也见过那人,我就绝对会知晓和墨有过接触的人是谁。”
“能使黑丝藤与红盏花产生变异的,我想大概就是宫殒寒灼吧?至于具体方法我并不知情,那也与我没有关系。”葬谦循每说一句,青年的脸色就变坏一分。“你杀死那头牛妖本是想当众揭穿我的身份,哪知我却因夺舜而没有到场,险些功亏一篑。与此同时,你其实早偷去唯白暗藏的尸体,用因大致是怕唯白发现那尸体其实是假的。”
“我不得不夸赞你的玲珑心思。竟敢在偷走尸体的同时,在唯白的房间内做手脚。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你究竟是怎样做到使其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遭暗算的……”说到此处停顿下来。葬谦循状似安慰拍拍青年的肩膀,淡蓝的眸漾着惋惜。“但你向唯白施毒手的原因我也猜到些,是为让夺舜不管真相如何都先把矛头指向我?”
“可惜,你本以为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岂料一步错步步错。谁知墨的血能制止红盏花的变异,你怕事迹败露。于是你只好提前对众人下手造成分堂内的妖物恐慌,再诱导他们与我等为敌……既想借刀杀人又想趁此一举把碎星遥拉下堂主的宝座……”葬谦循微喟,他看着满脸惨色的青年。“此举不可不谓是奸险毒辣。你和无常差点就成功了,但你们也太自以为是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的吗?”
“既然你早已猜出这事的关键所在,那你为何还要将他们打回原形?”青年面色泛苦,意识渐将朦胧。喉咙发干的他喑哑出声,他乞求着葬谦循给予他血。
“我为什么要揭穿你?我又有什么原因要救夜雪门的妖物?他们一向自持甚高,我不过是想知道他们在生命与兄弟情间怎样选择罢了。”葬谦循的笑容转冷,他嗤哼一声。也不理会青年的哀求,长刀一点点的割开他的喉咙。淡蓝的眸望天,以谈论天气的语气说道:“结局真令我失望。夜雪门,总是让我如此的失望。”
鲜血流淌,青年瞳眸瞪得老大。他张口,却是嘶哑出半句并未详尽的话。“你……说过……”
“死后好好想想我到底有没有说过会救你这类话。好吧,就算我答应过……”葬谦循站起身,右手一松长刀随即消失。他象征性的拍了拍自己的双手,俯瞰青年死死盯住他的眼眸。终于,葬谦循叹道:“真对不起,我说谎了。”
他想确定的事已明白,接下来……真正的硬仗才要开始。葬谦循回身,看见站在动物丛中的小狐狸与碎星遥。挺拔的高挑身影健步向他们走去,葬谦循挠挠头脑后的红发,看起来单纯憨直,开朗豁达。灰尘沾颊的俊美容颜温润宜人,鹰眸平静而柔和。
尸牙是葬谦循,葬谦循亦是尸牙。过去与现在,改变与不变同存,千古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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