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胛那么平静坦然地遥遥地看着窦线娘。
平时,他原是一个要么羞怯,要么激狂,要么淡泊得远到不知多远的人。可这一刻,他那么平静坦然地望着窦线娘。
窦线娘直面着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长乐王的公主,是曾经代父出征的人。她从不曾怕看过任何男人的眼。
可这时,她突然发现,原来这男子,竟真有那么一丝丝好看。只是他的好看实在太羞怯了,仿佛一经人看到,就会立刻羞怯得躲藏了。
窦线娘猛地摇了摇头。他是“羽门”的人。羽门所习,颇近幻术。比如左游仙,就以一身左道幻术驰名天下,她才不要还未战就被他瓦解了斗志!
她的眼一闭一睁间,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听她定定地道:“只要你足够有本钱!”
肩胛的目光仿佛在叹息,“我败了你,你就可以让我把这孩子领走吗?”
窦线娘受不了他的轻视,身子激灵了一下,却奴觉得她抓着自己的手都轻轻一抖,只听她冷声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肩胛远远地道:“我要你一句话!”
窦线娘激声道:“大野龙蛇之会,天下好汉当面,如果我窦线娘胜不了你……”
她一语未完,肩胛已截声道:“那么十年之内,你们高鸡泊中人,凡长乐王座下,不许再找这小却儿的麻烦!”
窦线娘说了一声:“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这一句。窦线娘语音未落,他人已凭空飞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间而至,飞跃到土台之上!
“怎么比?”
“不死不休!”
窦线娘答罢,伸手一抬,食指间已飞出一根铁线。那铁线色泽黝黑,在这样的夜晚,几乎难凭目测。
肩胛身形一闪,问了声:“你怎么确定他是李建成的儿子?”
窦线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铁线击空,突飞到肩胛身后,立时绕个弯绕了回来——被它绕上的话,怕不立时被绞断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声彩。
只听窦线娘答道:“是左游仙说的。”
左游仙的风鉴之学,当今天下,除了李淳风,只怕无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铁板桥之势折下,避过那一击。
窦线娘手上铁线再度击空。她手腕一沉,空气中“丝丝”做响,只见那铁线横绕之势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铁线扭异之极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这一势控制力道当真丰沛无比,难为她一个女流怎么做到!
却奴只见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铁线,人却仅差毫厘地险险地从那线上翻了个身过来。那一下身法却奴感觉见过,像云韶厅上他那望云一舞的舞步。可他却见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轻敌,空中飘下几根发屑,那却是被铁线带到的肩胛的发。
为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众个个屏息无声。眼见窦线娘手中铁线击地,再无回转余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击之时了。却见窦线娘左手一挥,一只雪白的银钱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个跟头向后翻出,窦线娘更不手软,右手中指一弹,居然又是一道红线缠缚而来。
肩胛分明已经动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这破线!”
他本要落地的跟头被迫又向后面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却听窦线娘抓住时机道:“你掉了,就算你输了!”
说着,土台之上,只见细光迭冒,一根根彩线,赤、橙、黄、绿……青的、蓝的、紫的……依次追杀出来。
肩胛的脚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台的边缘。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拨剑。可窦线娘出线比他拔剑都要快。
肩胛的剑拔得很慢,他拔剑之时,即已在蓄势,哪怕情境极险,却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让人心惊。
他一剑未曾拔出,窦线娘手上黑、白两线,与七色线共已九线皆出。
台下有子弟们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问道:“他怎么拔剑这么慢?”
那师长却眼都不眨地看着土台上的争斗,不敢分神,语速极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后你一旦碰上,千万别碰这块‘小骨头’!”
却奴只见肩胛身形闪避,他本是爱舞之人,这时情急之下,动作仓惶,却犹有种云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双脚搭在土台边上,再不能退,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转趋避。他一手松驰,一手紧张地探入那松驰的手的袖中。剑锋方露。那九条丝线迭出已毕,肩胛方待松上一口气,却忽面色一变,一个倒翻,人已凭空而起!
——居然还有第十根!
窦线娘的第十根线是无色的,那是用冰蚕丝织就,这时毫无声息地击出,卷至肩胛胫边他才发觉。他一跃而起已略迟了迟,一长堆裤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带着他历经多年犹未磨折的锋锐,上面刮着长长一条红痕,那是被那冰蚕蛟丝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声,他袖中的剑终于拔出!
他的剑是一把窄刃,窦线娘见他终于出剑,手中的十线或击或避,以攻以守,空中只见到一片缭乱。可那晃动的色彩并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这些色彩掩盖下,还有一根这暗夜中断难分辨的透明的绝杀之线。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气。他头下脚上,距地丈许,一剑指下,却忽伸指弹了一弹他手中的那柄剑。
这一声弹剑,余声格外悠长。
场中识者已有人叫了一声:“吟者剑!”
——原来这把剑,剑名“吟者”!
那一声有音无韵,却若合拍节。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窜,如有舞意。
随着那剑吟之声发出,窦线娘手中的彩线忽难为人见的和声而颤。那是一种复杂的共振,就在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线因为轻轻的颤动已隐约可见。
然后肩胛一剑奔来!
他此时的剑招竟如此的慢。场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这叫什么招术,怎么这么长,这么慢?”
没错,肩胛这一招施出极慢,它寻隙而进,点啄剥磕,线路即长,剑势又微妙已极,全凭剑尖那一点轻颤,即维持着剑吟,又剥啄向那根根长线。
窦线娘就脸色一变:羽门剑法,果然滑翔如羽,却可剥啄如喙!
她手中的长线如龙如蛇,有时因剧烈震颤,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长龙;有时又其细如缕,蠕蠕而动,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凭那剑尖的接触借力,始终羽游于天。
他的剑势如喙,精准尖利,啄向它该啄之处。满场屏息,却奴可以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之声,这呼吸之声压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见窦线娘十根长线均已收回,缠结自身,飞旋腾转,她像是在把自己缠成了一只茧。
却听场中识者已惊叹了一声:“结茧、那是‘老母庵’的结茧!大家伙儿看清了,接下来就会是‘蝶变’!”
“此一战成败,估计就在此刻了!”
他一语点醒,点得台下诸人个个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样灿烂与辉煌的一场“蝶变”!
却奴只见,当那茧越缠越厚,越缠越密,到经纬靡乱,纠结得不可透风时,猛地,一场光丝色影就爆发开来。那样一线线、一丝丝、一缕缕的色彩,那样满天的散落舞动,较之雀屏之开,更显缤纷杂乱!
却奴猛地见到窦线娘一张脸儿也抬了起来,她的头颈还在随身转动,可一张脸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头顶的枯发也一时舞起,那发间夹杂着一块块秃斑。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为惭。那是她的枯窘、寂落、无奈、与挣扎。就算发枯如草,就算斑杂带癣,可她已茧成“蝶变”!
——她那一刻的美丽让却奴一时不由得眼目炫迷!
这“蝶变”带来的色爆之间自有不连贯处,可那不连惯处恍如时间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间的结疤,恍如她发际的枯斑,于满地辉煌中反激成另一种执着不舍的荒凉炫然。
肩胛叫了一声“好!”
然后只见他那一剑终究化羽,先是轻洁如羽,继之那羽毛的影子飘落,空中却没有飞鸟的痕迹。
几不为人所见的,他的脱羽之剑,如一只鸟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破却时空的在那茧破蝶变间轻轻一触。
满空的光丝彩线轻轻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闪,伸手已带住了却奴的手,带着却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窦线娘脸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数年——苦修十数年才得来的这一场从未施出的“蝶变”,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现绝望,却听肩胛边退边叫道:“十年之约,慎守勿忘!”
“十年之内,你们都不能再找这孩子的麻烦……”
※※※
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却奴只觉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飞”的快乐。
那是怎样的“飞”啊,飞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梦魇,飞出了从前的桎梏黯淡,飞向了风……
风在两肋,这种感觉真好。
直到奔出数里之外,遥遥的夜在草野边处退着它黑色的影子,肩胛与却奴方停了下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眼睛转也不转。
肩胛也郑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语。
过了好久,肩胛才问了一声:“你真是李建成的儿子?”
却奴摇了摇头。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松了口气。
可却奴接着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着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亲是谁?”
却奴低下头,觉得有点羞愧。他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儿……”
“他小名儿、沁毗沙门。”
肩胛猛地屏住了气,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却奴看着。
却奴都被他看慌了。
却奴只觉得他眼中的神色颇为复杂:又是愤怒,又是无奈,又是慨叹……
直到却奴在他那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怜惜来。
可他不确定那丝怜惜。他想扑到肩胛的怀里去,又觉得两人之间像隔着点什么,让他不敢。
好久,才听肩胛道:“那么,你是一个王子了。”
却奴觉得茫然。
肩胛那难测的语气令他茫然。
终于,他在肩胛的唇边看到一丝笑意。
然后,肩胛的双手抚到了他的两肩,终于有所决定的道:“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爱怜有些喟叹地在却奴的肩膀上摩娑着:
——“息王子。”
九、破阵乐
——大唐贞观一十五年。
正月辛巳,李世民如洛阳宫,卫士崔卿、刁文懿谋反,事败伏诛。
三月戊辰,皇帝如襄城宫。
四月辛卯,诏以来岁二月有事于泰山。
六月已酉,有星孛于太微……
正是六月初,玄武门外,一个少年静静地坐着。
他在心里数着皇上的行程。
崔、刁二人的事败伏诛,那是潜藏的大野龙蛇的又一场暴发吧?
不过这些他并不关心。距上一次他来到这里,已经过了六年。
六年的光阴有多长?身量会长出多高?唇上浅浅的茸毛能生出多少?颈下的喉节又会有多耸然?
逝去的光阴哑然。浮生渐随流水,记忆中唯有草香。那少年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却让人觉得,原来、“少年”两个字竟是如此美好的字眼。
他远远地坐在正对玄武门的地方。挺直的腰与松泄的长腿,那种懒懒的、却又精力勃发的、一只伏草的豹子样的姿态只有一个少年才能将之调弄得恰到好处。
自重入长安以来,他就关心着叔叔李世民的消息。他望着玄武门,心里想:这就是父亲毙命的地方?
——当年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秦王设圈套借皇帝口诏令太子入宫议事。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走马至此,秦王与尉迟敬德跃马突现。建成与元吉见势不妙,返身欲逃,元吉为求自保,三次开弓,却都搭不上箭。最后秦王李世民突然开弓,对着太子建成就是一箭。
——这一箭封喉!
其后……秦王遣尉迟敬德入宫面驾;其后,秦王得立为太子;其后,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建年号为贞观;再其后,贞观三年,李世民移居正殿……
他们李家的江山就是这么传承的?
那少年在脑海中蓦想着当年的情况:那烽火中打下来的江山,那万民仰望中的宫庭楼阁与这宫闱间的秘斗,那一箭封喉下从父亲喉头簌簌流下来的血……
可他不觉得忿恨。
因为在他心里,还记得当初娘在云韶宫说过的话。
如果娘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铁血江山背后,还狼藉着如此多的垢腻。自己贴近了看去,让那些岁月山河仿佛都像是一段虫蛀了的传说。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都是这样的吗……这个世界就让它这样好了。
他今天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重入长安以后,肩胛带他来到了这里。
肩胛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件伤心的事。”
“不过,这始终是一件你必须面对的事。”
“一个王子是什么?这世上并没有太多的王子。大家都以为王子就是一个传说了,因为一个王子的出现需要很多偶然的机缘。他们必有着不一样的家世,不一样的先人,与那些先人留下来的功德与罪恶。但这个身份只是个开始,他将面对选择,与常人不太那么一样的选择。人人都渴望当一个王子,因为人人都梦想与众不同。”
“但这不同,必然是会付出代价的……”
“也算幸运也算不幸,在你的身后,流着那么多不由你选择的血与火。但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