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
遂心极端失望,这样浪漫诗意的生活背后,有着如此伧俗的营生,实在意想不到,世事往往如是,遂心觉得荒谬绝伦,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陈晓诺不以为忤,仍然微微笑,取出香槟招待不速之客。
真是,遂心想,这样诗意的生活背后非得财雄势厚支撑不可,否则谁支付飞机送来日用品的帐单。
像她,此刻活像一个天真烂漫的美术系学生。实际上,却是一名实事求是的警察。
她叹口气,走到窗前,看天际的大雪。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甚么名字。〃
遂心脱口答:〃尊姓大名,我叫大名。〃
陈晓诺仍然不生气,〃大名,过来看看你的客房。〃
〃你不问因由招待我,谢谢。〃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房间有一扇大窗,对牢湖泊,百看不厌,遂心问:〃打算在这里过冬?〃
〃正是。〃
〃在此良辰美景之下,是否可以找到投资灵感?〃
陈晓诺笑笑,〃你梳洗休息,准备吃晚餐吧。〃
真是奇人,独自住在这间船屋上,难道不怕寂寞,抑或,一直有不少女生像周妙宜前来探访?
遂心看到案上有一张照片,正是周妙宜与他的合照,在照片中,他与她在木筏上散步。遂心凝视照片良久,决定有机会试探陈晓诺。
遂心倒在床上,丝毫没有防范那样睡熟。
陌生城市、陌生人、陌生房间,她居然一点不怕。
这已不是关遂心的性格,这太像周妙宜了。
陈晓诺走进来,替她轻轻盖上毛毡。
陈晓诺回到工作室,坐到电脑荧幕前看牢股市价位上落,比较与上午入货时差价,刹那间决定出货,按钮成交,他看到所赚利润数目,轻轻舒出一口气。
是,他在这方面有令人羡慕的才华,故此一早在证券公司退休,优哉游哉,享受寂寞。
如果有人问他每日工作多少小时,他会回答:三分钟。
他心目中设个固定数目,赚够开销即刻全身而退,决不留恋贪心,加上对市场了如指掌,百战百胜。
他悄悄取过那帧与周妙宜合照的相片,坐到梳化上,半晌,也盹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额角,他睁开双眼,看到是新来的人客。
〃这女孩是谁?〃
他据实答:〃与你一样,是一个流浪儿,她叫妙宜,暑假背着背囊,在露意思湖畔漫步,我刚巧在码头接载淡水,遇见她,攀谈起来,她跃上木筏,就那样,我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月。〃
〃你爱上了她?〃
他坦白承认:〃是,但不愿牺牲个人自由,她还在读书,不能长久陪我,我也不甘心与她到岸上生活。〃
〃你对她身世十分了解?〃
〃刚好相反,一无所知,我们不谈现实世界,战争饥荒、天灾疾病,与我一点也不相干。〃
遂心看着他,〃经济不景,股市大跌,也毫不相干?〃
〃大名小姐,〃他笑了,〃一听就知道你对市场是门外汉,淡市时买跌,一样可以大赚呀。〃
遂心点头,果然厉害。
〃九月中,她悄悄离去,与我失去联络。〃
〃看样子你十分怀念这个女孩。〃
〃常常懊恼惆怅。〃
〃真想找她,也不是太难的事。〃
〃有一日决定上岸,我会找她。〃
遂心嗤一声笑,〃人家渴望上岸,你却畏惧陆地。〃
他躺在长梳化上,伸手握住遂心的手。
〃你是谁,你来找我,有甚么事?〃
第四章
遂心叹口气。
她不想把周妙宜最终结局告诉这个人。
〃你怎样把船屋自一个湖搬到另一个湖?〃遂心问。
〃用拖架把房子抬上大货车,走陆路运输。〃陈晓诺回答。
〃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来也习惯了,下次,搬到苏必利尔湖上。〃
〃我打赌你不会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说得对,我不会到真正的荒山野岭,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险家,我只望生活逍遥。〃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甚么,真正难得。
陈晓诺根本不曾离境,应无可疑之处。
他看着她,〃你与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甚么?〃
遂心答:〃体验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陈晓诺问。
〃明天就走了。〃遂心回答。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说:〃你不再适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当心。〃
〃多谢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头一看,硕大明亮的北斗星向她眨眼,到过这里,也不枉此生。
陈晓诺在身后拥抱她,她没有拒绝。
她轻轻说:〃紧些,再紧些。〃
他强壮健硕的双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在该刹那,遂心知道,如果这个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阑人静把她推落任何一个大湖,不必跑到都会的大厦顶楼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湿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头。
真不想再动,乾脆在这里退休,银行里还有一点积蓄,可以用上一阵子。
春季,在甲板上种满薰衣草,放风筝、烧烤,到岸上踩脚踏车,同所有人间是非隔绝,社会的定律是这样的:你没有索取,它也不会向你讨债。
彼此厌倦了,分手,再上岸。
这时,陈晓诺过来,蹲到她身边。
〃可是考虑留下来?〃
遂心搓揉他浓密的头发。
她问:〃老了怎么办?〃
他愕然,像是听到全世界最突兀的问题一样。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类会老。〃
他看着她,这样答:〃在这里不远之处,另外有一间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钟可以到达,那里住着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一日,我去作客,他正为她画像,同我说:'在我眼中,她永远像我第一天看见她那般年轻。'〃
遂心十分震动,〃她太幸运了。〃
〃他也幸运。〃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闻到烟肉蛋香味。〃
〃我还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只锡壶盛着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满,早餐吃了两个小时,可以饱到下午。
遂心问:〃你为甚么不胖?〃
〃我天天陪两只狗游泳。〃陈晓诺说。
〃湖水已结冰!〃
〃不,水温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骇笑。
〃我有数千本好书,你若愿意留下,不怕无聊。〃
遂心看着他,〃于是,日久生情,爱上了你。〃
他笑,〃那有甚么不好?〃
〃因为爱的缘故,所以想占有,如果有别的女子到访,便与人家争风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从此心底有一个疤痕。〃
〃你想得太远太周到了。〃
〃是吗,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结婚?〃陈晓诺问。
〃不,我想今午离去。〃遂心回答。
他叹一口气,〃这是甚么逻辑,因噎废食。〃
遂心说:〃你家是一间五星酒店。〃
他问:〃我个人值几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与他紧紧拥抱。
关遂心不是一个纵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恋他强壮的双臂。
傍晚,水上飞机引擎自远而至。
驾驶员叫出来:〃森逊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罗拉。〃
陈晓诺叮嘱:〃给我电邮。〃
〃我该怎样署名?〃
他笑,〃随便你。〃
遂心上飞机。
飞机在空中盘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机,自空中拍摄船屋,陈晓诺站在甲板上挥手,直至飞机离开视线。
罗拉笑说:〃英俊的男人。〃
遂心点点头。
回到爱门顿,她向安妮告别,收拾行李。
安妮问:〃有无收获?〃
遂心答:〃有,这次旅程叫我毕生难忘。〃
〃听说鳟鱼见了人,不但不避,且会迎上来。〃
遂心问:〃有无人找我?〃
〃黄督察很夸张地找过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华裔男人对他们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惊,〃你从甚么地方得来如此观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爱门顿所见,华人太太多数开大车,住豪宅,穿金戴银,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对她们如珠如宝,物质供应源源不绝。〃
〃是吗,真给你这样的表面印象?〃
〃难道不对?〃
〃新一代华裔女性通常经济独立,移民前已有积蓄,她们的物质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甚么地方去赚大钱?〃
〃你所见的,都是过江猛龙,当然不同凡响。〃遂心说。
行李收拾妥当,遂心同黄督察通话。
〃一切平安。〃
〃找到那个人没有?〃
〃不是他。〃
〃可有证据?〃
〃我带回样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
〃遂心,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
〃这个谜团愈走愈深。〃
〃也许,我们走错方向。〃
〃见面再说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梦,重返木筏上,抬起头看满天星斗,忽然之间,所有的星化作雨,纷纷落在她的头上,照亮她的容颜,一双强壮的手臂,把她拥抱得透不过气来……
半夜起来,遂心恍惚地想与陈晓诺联络,但是她神志清晰,知道一发出电邮,对方便会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当一个流浪儿吧。
还有,让他以为周妙宜仍然在世,让他错觉有一日她会乘水上飞机再次去探访他。
隔两日,黄江安同她说:〃自从出院之后,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从接办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损失多少。〃
黄督察忽然板起面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遂心点头,〃你说得对。〃
她不想与这名个性一板一眼的警务人员有任何坳撬,社会的确需要他那样的人才。
他看着遂心,〃你的声音软化,为甚么?〃
遂心不想回答。
这时,巢剑飞进来,〃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吗?〃
遂心答:〃在家无事,闷极了。〃
〃那么,周妙宜的追思礼拜,你去一去。〃
黄江安抗议:〃她已不办此案。〃
巢剑飞看牢遂心,〃你怎么说?〃
遂心笑,〃我与阿黄一起去。〃
〃阿黄手上至少有三宗谋杀案,忙得喘气,你一个去得了。〃
遂心换上黑色套装,静静坐在小小礼堂最后一排。
真没想到有人比她更迟。
那人穿着黑色西服,结黑色领带,站在门口。
他垂着头,整个人洋溢着哀伤,一声不响。
牧师叫大家一起祷告的时候,他也闭目默祷。
这是谁,为甚么比别人都伤心?
散会了。
只见周太太过去轻轻与他说话。
遂心暗暗留意这个人。
他忽然抬起头来,遂心立刻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
他却一迳走过来。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谁。
遂心明白,她愈来愈像周妙宜了,连这位先生也几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怅惘。
遂心无奈。
他低声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周新民太太却过来说:〃呵,关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这是我兄弟辛佑。〃
呵,名义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应该这样伤心吗?当然不,这内里,有因由吧。
她站起来,看牢他。
他像是有点混淆,不声不响站到一边。
周太太客套:〃关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遂心轻轻问:〃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与周太太握手告辞。
遂心的手提电话响,她走到一边去听。
〃遂心吗,阿黄。〃
〃你明知在追思礼拜上电话声响起来是多么可憎。〃
〃遂心,报告结果出来,真确与那人无关。〃
遂心松了口气。
〃你可看到别的蛛丝马迹?〃
〃周新民避而不见。〃
〃他的确有生意要谈。〃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进口日本制车呔。〃
〃不是火石牌吧,该厂因车呔表层脱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关天,大量回收赔偿,厂方将近关闭。〃
〃不,是桥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牵连,只得十万火急开会找对策。〃
〃你跟得很贴。〃
〃咦,上头找我。〃他挂断电话。
遂心这时听见周太太说:〃是,的确有三分像妙宜。〃
这是在说她吗?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见的姓氏。〃
他也说:〃我没碰见过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读过辛弃疾的《青玉案》吗,'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佑点头,〃由你读出来,特别动听。〃
〃辛先生,请问你从事甚么职业?〃
〃我的老朋友很喜欢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职业。〃
〃让我也来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说。
辛佑摇摇头。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结识一个写作人,了解创作的神秘过程。
〃再碰一次机会,你是电脑专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张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呵,是心理医生。〃
周太太走过来,〃你们在谈甚么,辛佑,车子在等,关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车,不用客气。〃
遂心告辞。
回到家里,一进门便看见在爱门顿带回的那只背囊,她一直没有打开它,也不打算把脏衣拿出来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忆。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里到处走一回,又轻轻放下它。
从飞机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经用银相架镶起来,放在书桌上,她不自觉,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过的事。
遂心叹一口气,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决定去探访心理医生。
她与看护预约时间。
〃我很急想找医生谈谈。〃
看护说:〃那么,明日下午六时吧。〃
〃这么晚,天都黑了。〃口气像足心理病人。
看护笑,〃我们只得这个钟数,要不,下个周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无找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