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夫人?!”
试探的语音中饱含惊喜,颤抖地伸出手去。“玉蝶”素手按在亦然肩头,转脸先对红羽道:
“听离娘子讲,我去的这几日,都是你跟在亦儿身边照料,真是辛苦了!”
红羽原本将信将疑,此言一出,立时信了八成:离春一口浓厚的长安调,而这时的说话,却是淡淡的闽南腔。夫人在此地居住几年,乡音改了不少,唯有一些特殊词汇始终无法随俗,尤其是句中这个“跟”字,一直发成“宫”音。
除了这一处鲜明,余下的则暧昧许多。声音用气发出,略见空灵,夹带着“嘶嘶”的杂质,无法细品,但若是装神弄鬼,离春也无从得知小公子的昵称啊!
趁丫鬟正辨认时,“玉蝶”自袖中摸出阴阳扇上的一节竹管,掏出里面的织物:
“这幅绣作,我将它补全了,正好拿给亦儿,也算派些用场。”
亦然依旧发怔,不知上手去接;红羽见了,一时竟忘了尊卑,劈手扯过,指尖拨弄着上面的绣线。她记得清楚,原先这绣品并未完成,中央那蝴蝶,只刺好了半边翅膀。而现下却已翩翩飞舞,且色彩斑斓,双翅全无差异!这七重翼的绣法,自己多日都不曾学得的,应该不易仿作。而除了夫人,再没有旁人会了吧?
这一下,红羽完全确定眼前这人就是夫人。至于那诡谲的声调,也自在心中作了解释——大概是魂魄和肉身刚刚结合,还难以适应吧。
一旦十足相信,立时放开手,脱口问出那最为要紧的事情:
“夫人,到底是谁?您是怎么……”
红羽语塞,毕竟谁也不曾对着一个活人,探究她是怎样死的。
“你不必费心。”“玉蝶”望亦然方向使个眼色,似乎不愿当着他面讲这个,“此事我已托付离娘子了,半个时辰后,自会为各位解说分明。你现下就出去,通知家里人到时在厅堂聚集。”
红羽迟疑了下,明白夫人要与小公子独处,正要领命去时,“玉蝶”又道:
“还有,离娘子曾约定免去招灵费用,但断案一事,却是附加上的,可不能亏待了人家。去叫赵管事时,顺便让帐房封三十两银子作为酬谢。另外,她对我这七重翼的绣法十分赞赏,想留个纪念,就将床帐上的蝴蝶纹样割下一方,连同银子一起送到厅中。”
夫人语气严正,红羽不敢怠慢,四处找起剪子,终于想起阴阳扇内藏的利刃,抽在手中在帐上开个天窗,而后一步一回首地出房去了。
“玉蝶”静立片刻,绕过亦然,径直坐到妆台前。那男孩手里揪着赠礼,悄悄蹭到“娘亲”跟前。
“不知怎样用吗?”
“看形状,是个锦囊啊。”
面容困惑,前后翻弄,眼里衡量尺寸,忽然福至心灵,将那玉牌摘下装入其中,竟是严丝合缝。“玉蝶”顺势接过,将锦囊系回亦然腰间,轻轻拍抚:
“别再随便给人了。”
亦然低头望着,泪水砸上“玉蝶”手背,地面也溅出一滴水渍。同时身子渐矮,跪倒在地,抱住娘亲双腿:
“娘,我……”
“不必说,我都知道。”抚摸着枕在膝上的头,“什么也不必说。”
本想叮嘱这可怜的孩子,日后与唯一亲人相依为命,要记得更加懂事。而这,似乎也不必说。
“母子”二人如此相依相偎,直到蜡烛突地爆出个灯花,亦然方才惊醒:
“娘,您只能在阳世逗留半个时辰吧?”
“亦儿聪明。”
“这么短暂,可不能等闲过了,总要作点事情才不枉啊。”亦然毕竟是个孩童,不懂得时光静静流去也无妨,只四处寻觅着,望入铜镜时灵机一动,“娘,我给您梳头吧。”
“玉蝶”并不答话,只任凭他解去自己头上白绸,青丝扑簌簌披散了一肩。亦然执起发梳,由上而下慢慢梳理,语带哽咽:
“爹一直说,娘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修长的手掌抬起,罩住左脸胎记,镜中人微露苦笑:
“娘现在借的是旁人的肉身,这样也美么?”
“是啊,很美呢。”
离春怀抱阴阳扇,步出夫人卧房时,又回复到那个淡漠冷然的离娘子,只是脸上多了些烦恼不耐。
梳头一事,实在出得突然,全没有预料。眼下弄得一头乱发,胡乱配些首饰,可笑得紧。别看她平素不重打扮,每了却一桩事情时,却务必要以最完好的形貌现身,以表示对刁难她多日的凶手的敬重。这习惯已坚持数年,几乎成了一种风范,难道竟要打破于今日?
纵然着急,但在离春眼里,整理妆容始终是件闺阁私密事,不愿在屋外的青天白日下曝露,须得寻个背人处……是了!赵管事曾提过的那处假山,应算个好地方。
低头快行,走到近前时,一人恰好从山体遮挡的前路转出。两人险些撞在一处,各自惊退四目对视。等认清彼此,一抹笑意悄悄爬上那名男子眉梢。
“又拿你那半调子的胡杵肆耍俊?font color='#EEFAEE'》的abd815286ba1007abfbb8415b83ae2cf
这人说起话来,如同深山密林间流淌的溪泉,虽则有声,入耳却是幽静;细品之下,清韵中无限奇趣。
离春偏过头去,似笑非笑:
“舞技不敢自信,但仿音仿形的手段,无人能出我右。”
“这形,仿得也真别致!”
男子忍俊不禁,抬手触她鬓边。离春拧眉躲避:
“别,会掉!”
“掉”字刚刚出口,头上松垮的钗环便叮叮咚咚落了一地。她无奈地叹口气,信手将长发一拨,矮下身来捡拾:
“我这娘亲落了一句话——该告诉他在成婚前,务必学会给女子梳头。”
闯祸的自然要帮忙,那人在对面蹲下,呈促膝之势,捡了丢进离春袍子的弯折里,不时撞出几声脆响。两人脉脉无语,似专注于此,只是当她探身,一缕发丝滑下肩头时,他立刻轻柔地将它顺回耳后。
“中心空旷,躲藏两人绰绰有余,又私蔽宁静,不愧是幽会的胜地呀。”他回首望着假山,忽然吐出一句,等待离春抬头,下面的话更是不接前言,“这般简单的小案子,离娘子要看破真相,恐怕用不了一天吧?”
“第一日凶手粗定,第二日确认无误。但一些旁枝细节的讯息证据,会出现得如此之快,倒真是凑巧了。”
“那要何时把诸位嫌疑人集合起来,一块说个明白?”
“我正要过去。”
“等。”男子自怀中掏出一只白瓷小碟,“你忘了这个。”
“你!”离春撇过头去,“又执着于这些无聊事,真是不知缓急。”
“怎么说是无聊呢?”他眉头微皱,似十分困惑,“虽然与案情无关,但你公开结论时,不是一向坚持以最好的面貌示人吗?”
“可我之前没这习惯。”
“现下与从前,又怎么相同呢?别忘记那一次你答应过什么……”
“好了,要怎样都随你吧。”
红羽遵从“夫人”的命令,将众人聚集在厅中。半个时辰将过,却不见离娘子到来,心急之下返回催促。经过花园时,寻到了人不算,还多找出一名素未谋面的年轻男子。
花丛间,假山下,这人坐在一块山石上,离春伏在他膝头,任他在她颊上勾画着什么。一个微扬着脸,一个略低着头,就这么默默相对,自然散出一种不可搅扰的宁谧气氛。
红羽走近两步,看清那男子的样貌时,简直不敢相信:她本以为,自家老爷与莫成,已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谁知和眼前人一比,竟显得卑污起来——
大袖低垂,长衫曳地,搭配悠然姿态,已是泱泱大度;袍底纯白,甚至微微发亮,上面织有绿色藤蔓纹样,自下摆处拔地而起,回旋盘绕间开枝散叶,温柔地缠了满身。
顺着花纹走势,看到脸上,更觉不可思议。分明是同一副容颜,宁定时清冷孤高,缥缈得难以琢磨;眼角稍见柔和,立刻平易近人,诱着你的腿脚,不由自主上前;唇边若再牵出一道笑痕,更是乱花迷眼。
红羽抬手掩住微张的嘴,茫然环顾园内的繁花:这离娘子当真是法力无边,竟能唤来花中的仙人吗?! 封乘云端坐厅中,眼里残留着些忧伤,十指交扣摩挲;赵管事如往常般立在身后,垂着脸,喉咙处频频滚动;莫成在下首站得笔直,神情焦虑,不时粗重地长出口气。
凝滞气氛在离春踏入的一刻打破。厅中众人望去时,都是一阵惊愕:原先已瞧惯她一身黑衫的阴沉模样,今日亮眼的白衣,便足以令人不适。变化更大的,还是颊上那块醒目的胎记——依着本来的形状,用朱砂将之描绘成一片殷红枫叶,原先不规整的枝杈变了叶片的尖角,叶柄拖出来弯在嘴边。些微改动,就将无法遮掩的缺陷转化为鲜艳的异型装饰,构思堪称奇巧。最为显著的丑陋一旦消亡,五官之精致立时外露。她眉目本就细长,配合挺直的鼻梁、尖削的下颚,竟透出几分锋锐的美感。
离春处在数道目光的交织下,比之前更是镇定,也不屑为在场各位解释改变的因由,脸色冷然地走到桌边,那里摆放着为她准备的一包纹银。她眉间含些讥诮,只扫过一眼,并不当场点数,反而将一旁割下的蝴蝶床帐拎起,似此物才最是令她满意。按在桌上细细触摸一阵,小心地捻成一卷,顺进阴阳扇柄的空筒里,而后又将其余一段段竹节拆散,纷乱地滚满桌面,折腾过后重新装回。
这行径看似无稽,厅中人不解,自然盯视着,目不转睛;离春手下动作也刻意放缓,好像生怕人瞧不清楚。红羽随她之后进来,因比旁人早受了“丑妇变红颜”的震惊,也抢先清醒,看得更为真切:怎么那扇柄好像比原来短了?许是错觉吧。
离春一番做作,终于得意地停手,对面前的几人望过一圈:
“今日在下要说的,恐怕一时半刻完不了。各位都这么站着,未免太劳累了。”劳累还是小事,主要是围在身边碍我的眼。“能否暂时忘了尊卑,坐下来听我讲解分明?”
能对这问题作答的,只有一人。三名下仆盯着主子,封乘云先落座,一挥手,莫成便直挺挺坐下,管事和红羽斜着身子将腿侧搭在椅上。
“多谢老爷。”离春立在厅正中,轩昂道,“现下我要说什么,想必红羽已知会过各位了。不错,按道理说,离春并非公门中人,管不着这回事。只要招引亡魂,让小公子见过娘亲,乱神馆就了了责任。谁想中途受夫人委托,要在下澄清凶案,总算师出有名,僭越处还望见谅!”
说罢扫过众人,都静静坐着,没有谁接话。离春很是如意,她长篇大论时极厌恶有人打搅。
“这里有个难题,就是我能与死者魂魄对话,听她讲述案情,凶手是谁如何作案自然胸中有数。但若这么指定了某人,控诉它如此这般杀了夫人,只怕难以服众。所以,势必要说出些无法力的人也能听懂的道理来,这倒是费神了。
“当日初到封家,本来对凶杀毫无兴趣,却在收集亡者气息时,听到关于此案的三种说法。
“第一种!贞观年间,某女子因情伤而投井自尽。这鬼魂自身不幸,便妒忌人家夫妻恩爱,非要拆散他们才能心态平和。先是试着上身,让夫人狂性大发;成功后故伎重施,操控她打扮成与自己相似的模样,在井前自绝。
“这么解释,乱神馆倒是喜欢,官家只怕要犯难了。京兆府要怎么逮捕凶手?大理寺又如何定罪量刑?不错,世间自有鬼怪作祟的事,但‘离娘子我’说,此案与它们无涉,各位应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第二种!红翎贪图财宝,盗走珍珠。夫人发现失窃,她便贼喊捉贼地大肆寻找,其时神色诡异。凶案当晚,夫人差红羽将她叫来,命她次日归还失物。红翎知道事情败露,索性耗到夫人睡着后,痛下杀手。受害者惊醒,夺门而逃。两人追逐至井边,红翎将夫人溺死,慌忙逃窜。
“这也许与官家的设想不谋而合,可惜一样不对。”离春望定红羽,“若是如此,在卧房中便有一场缠斗,现场必然狼藉,睡过夫人的被褥也该摊在床上。而姑娘清晨看到的,却十分干净,被褥也是叠好的。难道是凶手整理过?可她既然决定出走,第二日发现尸体,又查出少了个丫鬟,自然会惹上嫌疑,遭官府通缉,收拾得再整齐又如何?非但看不出益处,在封宅耽搁得久了,还要多担被人抓住的风险,费心布置岂不是多此一举?红翎总不是个呆傻的人吧。
“剩下的第三种!陈词之前,还请将被提及的二位莫要愤怒。这并非在下编造,只是转述而已。话说,老爷忙于商务,夫人不甘寂寞,与长工勾搭成奸……”
“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蓄意诽谤!”
“冤枉啊!我与主母,从来不曾、也不能!”
亏得离春早有提醒,一个抠紧桌沿浑身颤抖,一个惶恐不已急红了脸,激昂的只是声音,倒没有更为过火的冲撞。
“将谣言如实讲出,正是为了反驳,耐心听我说完。据传,死者与情郎数次幽会,其间一时性起以珍珠相赠。后来,发觉丈夫自此处看出端倪,恐惧之下串通贴身丫鬟演了一场失窃的戏,拖延些时候容她索还。次日两人相会于假山深处,还未说妥就被人撞破。下次见面便是那日子时,夫人支开红羽,按惯熟的那样叫来红翎把守,柴房中重修旧好后,却谈及为避风头暂时分别,并讨要珍珠。莫成难舍宝物,就近将夫人溺死井边。而望风者唯恐遭人灭口,远远地逃命去了。
“这种猜测的创造者,在男女之事上,被尊为行家也是当之无愧。”离春睨着赵管事,“他曾言道,钗环首饰、锦帕香囊、珍珠玉佩,最适合拿去送人,并由此推断那失踪珍宝的下落。可惜,在下不以为然。不错,刚刚提到的那些物事,确是常用的定情信物,但也是男女有别。男子赠佳人,多用珍珠玉佩;女子赠情郎,却青睐锦帕香囊。她们所图的,是‘见物如见人’,自然偏爱那些凝聚情意的手制品。即使偶尔送出价值不菲的钗环首饰,例如当面拔下腕间一只玉镯,所重也不在那上等的成色,而在附着其上的一丝热度。似夫人这等有才情的女子,在这些事上,恐怕心思尤其细腻。即使亲笔字画莫成不懂,但若奉上一副绣作,或者在他贴身衣物上织些隐秘花样,岂非更是心血造就,寓意绵长?
“如果不曾赠珠,是否就没了杀人动机?这却要取决于奸情的有无。诸多细节显示,夫人确实在情事上心绪浮动,莫成的行为也颇多可议。是不是虽与珍宝无干,但暗渡陈仓一事,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