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抬起头直视着那双烟霭着水雾的眸:
“丫头,能感觉到吗?它碎了!已被你生生剜了一块去,你就把剩下的都剜走吧!让它不要再疼了!”晋的脸上满是凄怆,声音是那样的疲惫无力。
这语声…这词句…
凌云的眼泪肆意而开,九转黄河,再难溯流。
晋一把扯过她,将她紧紧地拥入了怀里,紧得仿佛要将她嵌入他的血肉。
“不哭了…不哭了…”晋的语声只是心酸与无力。
怀里的泪却不曾停歇,冰冷的水渍漫过衣衫、漫过肌肤、漫过血肉、直漫过了他的心。
两个人就这样拥着,偎着。夜深了,案上红烛微微跳动,红泪一滴一滴而落,终于“嗤”地一声灭了。
静谧的黑夜里只是不断响起“不哭了…不哭了…”那仿佛呓语般的低语与那不曾止歇的低低抽泣…
二十二
一夜,整整一夜,凌云依然无法理清那纷乱的心绪。
她知道晋今天一早就要陪辽帝出城狩猎。
早上他离开之前,曾在床榻之前流连良久,好似想与她说些什么,她却只是闭眼装睡,不敢对上他的眼眸。
终于当红日透入纱窗之时,他在她的额上留下一啄,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转身而去。脚步却是那样的沉重,每一步都象一个鼓点,深深击在她的心头,让她的泪几乎又要忍不住地漫溢而开。
就这样捱在床上,直到过了晌午,才懒懒地爬起身来,两个使女伺候她梳洗完。凌云坐在桩台前,由着青鸾为她打理那一头快要及膝的长发。
青鸾拿着牛角梳梳着,随意往铜镜里一瞄,便怔住了。
青鸾的嘴虽然及不上青鹄的招人喜欢,但手脚确是麻利勤快的。凌云见她愣了到有些奇怪,问道:
“怎么了,青鸾?”
青鸾一怔,回过神来,呐呐道:
“小姐,你的眼睛好象一口好深好深的井,要把人吸下去一样!”
凌云听了一愣,转头向镜中望去,大约是因为哭得久了,只见眸里弥漫着淡淡的水雾,隐隐约约盖住了眼底纷乱的思绪,却又勾起了人的欲望,使人欲以一窥究竟,自己看了到也有点怔住了。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喧闹。
凌云爱静,自打上次格雅闹过之后,晋便加派了人手看守,这些时日,屋子一贯安静。这时忽听吵闹,凌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一阵响乱,门被大力踢开了,一大批的内侍仆妇夹杂着几个侍卫鱼贯而入,须臾站了一屋的人。
凌云一抬眸,只见为首一个火红的身影,直冲她而来。
定睛一看,正是昨日的爱齐。爱齐走到她面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斜斜一挑眉,指着她对跟来的下人道:
“晋哥哥亲口告诉过我,这也是个汉奴,把她也一起带走!”
几个仆妇应了声“是”,便大步向前,来拽凌云。
凌云瞧这架势,便知爱齐来者不善,心知强不过她,便也懒得挣扎。
辽国的妇人生来粗壮,气力也大,连拖带拽将凌云一路拖到后院的一块空地之上。
这是一片被下人用来洗晒衣物的空地,开阔空旷,单成一个院落。此时院门已被关上。凌云环顾四周,只见地上或跪或站,聚了一众汉人,大多都是穿着粗使仆婢的衣裳,神色甚是惶恐。
爱齐站在前方不远,背上背着猎弓,跨下骑着匹枣红大马,猎装的衣裾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的眼神却是直直盯着凌云,毫不掩藏其中那满满的恨意。
凌云到不畏惧这样的眼神,相反,爱齐身后不远的格雅,那一脸淡淡的笑容还有深藏眼底的那抹得色,却使她心中一凉。
忽听一个内侍用特有的尖锐声音道:
“郡主殿下要在这里打猎,你们统统都是猎物,过会铜锣响过,郡主就开始射箭了,都听明白了没?”
四周一片哗然,凌云一怔,隐约间忆起文皓哥哥曾告诉过她,“辽人喜猎,每当隆冬或是盛夏,猎物匮乏之际,达官显贵们便将家中的汉奴聚集一处,猎杀汉人取乐。”
她原本不信世上会有如此残忍之事,可现在她发现,她竟然也已成为猎物之一,还是猎人志在必得的一个,也就由不得不信了。
只见那内侍提起铜锣,“哐”地一响,好似阎王的催命符咒,四下里顿时一片哀哭之声,明知这小小的院落,无遮无挡,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爱齐的利箭,但绝望的人们依旧四下奔逃而开。
爱齐的目标是她!这一点凌云无比清晰。周遭慌乱的脚步,凄厉的哭泣,声声锥痛了凌云的心肠。
这些无辜的汉人皆是受她所累…
她仰起面来,对上爱齐那双森森的眼眸,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中,闪耀的是腾腾的杀气,就象朔冬的寒星,跳动着凛冽的光芒。
不知为何,凌云反到不怎么害怕,目光依然平淡,不见喜怒。
她向爱齐缓缓走了两步,淡淡地道:
“不必为难不相干的人…”
爱齐一挑眉,拈起一支白翎羽箭架上弓弦,斜眯起眼,瞄准凌云。
凝视着那闪着银芒的箭尖,凌云却笑了,极淡的笑意浮在嘴角。
死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死了以后,就不用面对这纷扰的世事,不用理清这颗迷乱的心了。
凌云脸上忽显的笑容,使爱齐的面色越发难看,连她身后的格雅也收了那种得意的笑容,寒了双目看着凌云。
凌云明白,她们所乐见的是自己诚惶诚恐跪地求饶的神情,决非现在的这种澹泊与平静。
爱齐面上寒气骤凝,弓弦一声轻响,利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直奔凌云而来。
原来死亡来得是如此之快,她还来不及细细品位个中滋味,那箭矢已到了面前,带着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千思万绪直扑而来,凌云一怔,甚至都来不及阖上眸,却只觉颊畔一阵冷风卷过,犀利的箭矢擦着她的鬓角而过,被截断的几缕发丝在眼前飘忽而坠。
她曾求过死,可是那种决绝的心情完全不同于刚刚死神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刻所体会到的那种凄凉与骇痛。
那支羽箭在她眼前掠过之时,满目竟然都是他的身影,他那温柔的笑容、他那低沉的语声、他的词他的句、他的一举他的一动、甚至是他的霸道与强硬,都在目前一一流过。
在与死神一步之遥的时候,凌云终于惊觉,原来自己胸臆之间跳动的这颗心脏之上,已经层层叠叠烙满了他的名字,印痕深绝无法除去。
原来原来,自己心中的痛,心中的恨,心中的不满,心中那郁结不散的愁绪,只是因为自己不愿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男人…
然而这一切在刚刚的一瞬间居然认识得那样清醒,却又是那样仓促,仓促得什么还来不及。
爱齐的第二支箭矢却又已瞄准了她…
利箭仿若夜空中划过的流星,带着锐利的闪光,离弦而出…
刹那间她仿佛听到了些什么,那个那么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丫头…”
她回眸…
向他展开了一个无比幸福的笑容…
二十三
推开院门的那一刹那,晋发觉自己的手不住地抖着,他居然在害怕,那无边的寒意从脊背上生出来,直蔓入四肢百骸。
那支从爱齐弓弦上飞出的羽箭,到不似飞向凌云,而象是直中了他的心脏,停了心跳,掏空了五脏。
他近乎本能地执起背上的猎弓,张弓搭箭,黝黑的箭矢直飞而去,象是清晨割开浓密黑暗的第一丝光线,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晋本是辽国数一数二的神射手,百步穿杨例无虚发,加之手中之弓又是五十石的精铁强弓。
那黝黑的箭矢直若流星一般,后发而先至,硬生生地将爱齐的那只箭拨偏了两寸。
晋抛下弓箭,疾步向前,却在离凌云尚有三、四步的地方,骤然停下。
他不敢靠近,他怕他每近前一分,便是靠近绝望一分,那种无边的恐惧已将他完全吞噬了。
带着痛,带着伤,带着一丝丝的希望,他试探地叫道:
“丫头…”声音竟然带着哭腔。
凌云缓缓回过身来,直直望着他,嘴角尚存着嫣然笑意,泪珠却又成串而落,只是哽咽道:
“我没事…我没事…”
晋还不敢相信,他的目中似乎满是殷红。直到那娇软的身子扑入他的怀里他才惊觉。
连忙揽起凌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他依旧不能确定她是否是完好的。
“没事…我真的没事…”凌云攀上了晋的衣袖,想让他停下那慌乱的动作。
晋却着了魔般一遍又一遍地打量她,那惊惶失措的举动,那近乎绝望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凌云的心肠。她一阖眸,将自己的唇瓣送了上去。
春荑嫩芷般清新甜美的香气扑面而来,晋从狂乱之中骤然安静,他几乎贪婪地吮吸着那种甜美的气息。
在差一点点就要永远失去她之后,晋幡然惊觉,原来能够拥紧她是一种如此的满足与幸福。
名利、地位、金钱、兵权和怀里的人儿比起来,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蜉蝣草芥,不值一哂。
原来原来他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舍去,唯一不能舍的就是她…
眼前如拨开浓雾般豁然开朗,晋终于明白了,哪怕面前之路千难万险,他也要定了她,他这一辈子要的就只是她…
他的吻,温柔地蔓延而开,仿佛触上了世间最珍贵的瓷器,那样小心翼翼,那样珍重万千。
辽人生性豁达,男女之防较之宋国远远疏漏。
爱齐又是个少读诗书胸无城府的,自从得知父亲有意将自己许给晋后,早以顺理成章地将自己当做了这府上的女主人。
现在见晋如此地拥吻着怀里的凌云,哪怕是瞎子也能感受到他们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
爱齐大怒道:
“晋哥哥,我不喜欢这个女奴,我以后也决不会让你娶她作小妾的,你快快杀了她!”
晋抬起头,眉目一敛,盯着爱齐,眼中跳动的是森森杀机,寒着声音道:
“我没打算娶她作妾!”
爱齐一听,心下一喜,却听晋接着道:
“她是我的妻子!这辈子我耶律晋唯一的妻子!”
“你…”爱齐一时气结,她拙于口舌,一下哭开了,嚷道:“我要告诉皇兄去,我要告诉父亲去!”
“皇上那里,我自会前去禀明,不劳郡主操心!”晋的声音冷得能凝了人的心脾:“请郡主马上离开,不然不要怪我无情!”
爱齐自幼娇生惯养,从没有人逆过她的意,徒自不知天高地厚,嚷道:
“我要杀了那死丫头!来人啊!快给我杀了那死丫头!”
晋的眼中寒芒一闪!
跟从爱齐的几个侍卫都非蠢笨之人,如何看不出那昭然若街的杀意?
也顾不上礼法尊卑了,拽了爱齐就走。
晋看着一众人去的远了,才转身将凌云抱回房里,安顿在矮榻之上。
晋半跪在榻边,捧起她的一只手来,郑重地、缓缓地贴在自己脸上,十分坚定地道
“丫头,我这就进宫去,求皇上允准我们的婚事!”
“不…不要…”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后,凌云突然觉得其实名分也并非是那么重要的。
“怎么?你还是不信我吗?”晋的目光又焦急起来。
“不是的…”凌云的声音渐轻,却意外地坚定:“没有名分我一样会跟着你!”
“什么?”晋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凌云却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提高了声音道:
“无论有没有名分,我都不会离开你了…”
心底象是滚过了蜜,那甜腻的滋味直浸入血肉骨髓。晋睁大了眼睛,目中满是喜悦的光辉。
吻骤然卷过,轻柔地拂开了冬日的寒冰,唤醒了春日的百花,吹动了两片醉人的红霞,落在了凌云的颊上。
晋恋恋不舍地放开微微喘息的凌云,坚决地道:
“丫头,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妻子,这一辈子我唯一的妻子!
皇上所担心的只是我手上的兵权,所以借着爱齐的婚事笼络于我。我这就进宫去,辞去所有的官职,交出兵权,皇上开明,一定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也不等凌云答话,转身急急出门而去。
晋一阵旋风般地直入皇殿内城,求见辽帝。
辽帝耶律弘炎刚刚打猎回来,正与爱齐的父亲耶律隆两人在殿上对弈,忽听人报晋来求见,便宣了进来。
晋到殿上跪拜行礼,耶律弘炎玩笑道:
“刚刚打猎不见了爱卿,还以为爱卿追虎豹去了!怎么这一会又急急进宫来了呢?可是猎到了?来向朕讨赏?”
晋这才忆起,刚刚围猎时,他听了从家里赶来侍卫的急报,就拨马而去,甚至不曾向辽帝告罪,已是他失了礼数,连忙磕头道:
“微臣莽撞,请皇上恕罪!”
耶律弘炎一笑: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起来说话吧!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晋听了,也不起身,直直一个头叩下去道:
“微臣正是为此事前来。”
“怎么?”
“微臣要娶一个汉女为妻,求皇上允准!”
“什么!”辽帝尚未答话,一边的耶律隆跳将起来道:“耶律晋…你…。”
耶律弘炎一个眼色递过,耶律隆心头一跳,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口,坐回椅上。
耶律弘炎微一踌躇:
“晋啊!你也知道辽汉不通婚,这是祖训!”
“臣明白!但臣今生非她不娶!若真不能容于世,那臣愿辞去官职,退隐山林之地,与她一起隐名埋姓,做对最平常的夫妻。”
“看来你是铁了心肠了!”
晋摘下自己的官帽,轻轻放在身前,又叩了一个头,恭恭敬敬地答道:
“望皇上成全!”
空气中死一样的寂静,晋隐隐觉得不祥,却又不敢抬头,只觉得半晌,才听辽帝答道:
“好!朕答应你!”
没想到幸福居然来得如此容易,晋喜出望外,却只得耐了性子规规矩矩地答了句:
“谢皇上成全!”
耶律弘炎淡淡一笑,站起来向他走来,道:
“不过…朕有个条件…”
从下一章开始,故事将逐渐露出悲剧的影子,约莫再后一章就势成骑虎,再难回头了。
不喜欢悲文的各位大大,可以弃坑了。
这里提前谢谢这些大大们的支持!
各位大大可以这样想这个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