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子,那不过是一个科幻故事。〃
〃不,裕进,这都是真的。你看孟如乔,好端端一个人,三年之内,酗酒、服毒、狂赌、日夜颠倒,时时狂歌当哭,她快变畸胎了。〃
印子呜咽起来。裕进不住用手拍她的肩,〃跟我走吧!〃
〃不,裕进,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裕进又问:〃故事结局如何?〃
〃他看仔细了她,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坚决地说:'我永远爱你'。〃
〃呵,他遵守了诺言。〃
〃在小说以外的现实世界里,恐怕不会有这样结局,她已变成妖魔鬼怪,还有谁敢接近她。〃印子落下泪来。
〃但是,你仍然决定去那个德莫斯。〃
印子苍白地说:〃是。〃
〃你决定闯一闯。〃
〃是,我不甘心,我要战胜我的出身。〃
〃读好书,做一份工作,逐年升上去,也可以打胜仗。〃
〃那是你的世界,太迟了,我等不及了。〃到这个时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刘印子是来道别,裕进握住她的手,放到脸旁。
他的胸膛之内,像是给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非常难受。
〃你要离开我了。〃他低声说。
〃不,裕进,只是我要去到另外一个环境找生活,你我势必生疏。〃
〃事情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坏,且慢悲观。〃
〃不,裕进,那处只有更加可怕。〃
21/12/1999
〃我不舍得你走,我情愿像从前那样,拍广告时我陪你整夜。〃裕进说。
〃不会了,以后我都不会再拍夜班,如果走红,他们会用最好的时段迁就我。〃印子说。
〃如果不红呢?〃
〃在这个行业,不红,比死还惨,一定要红。〃
〃那么,印子,祝你大红大紫。〃
〃裕进,让我们保持联络。〃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以致纤细的手关节发白。
他们终于说了再见。
印子缓缓离去,裕进没有送她,印子这次是去火星的卫星德莫斯,裕进无能为力。
她脚上印度墨画的图案尚未脱落,她踏着那斑斓的蔓藤图案向另一条道路走去。
那夜,真是裕进一生中经历过最长的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十多二十次,天还未亮,最后一次起来找水喝,祖父含笑看住他。
〃折腾整晚,为着甚么?〃
裕进用手搔头,憔悴地坐下,祖父递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裕进庆幸两祖都那样了解体谅他。
祖父揶揄他:〃少年裕进的烦恼。〃
裕进自嘲:〃超龄少年。〃
〃这是所有少年必经道路!刻骨铭心的恋爱,伤心欲绝的失望。〃
〃祖父,都被你说中了。〃
〃都是无可避免肯定会发生的事,我记得一首童谣这样说:'校工校工,放弃希望,我们拥有的墨,多过你的洗刷',墙壁一定有涂鸦,少年一定要恋爱。〃
裕进笑出来。
〃不过,〃祖父纳罕,〃是甚么厉害的对手抢走那女孩呢?〃
〃不是一个人,是她的事业。〃
〃啊,〃祖父点头,〃难怪难怪,有志气。〃
裕进轻轻说:〃我会等她。〃
祖父轻轻问:〃她知道吗?〃
〃她一定明白。〃
〃已经那样有默契了。〃祖父颔首。
〃我会等她对名利看淡,反璞归真。〃
〃那可能是十年后的事呢。〃
〃我不介意等。〃
祖父微笑,他不想泼少年冷水,十个月都太长,他才不相信裕进会等谁一辈子。
他转头去看报纸。
头版是一张大彩照,照片里的女孩子双眼是活的,像会对着每一个观众笑,标题说:〃翡翠新星刘印子,将在你心中留下最深印象。〃
老人并不知道,这颗新星,就是他孙子心目中的可人儿。
22/12/1999
接着的个多月,有关刘印子的宣传排山倒海涌来,有一张彩照,足十层楼近一百呎那样高,悬挂在游客区的商业大厦墙壁上。
裕进特地到对面马路去眺望。
照片中的印子被打扮成洋娃娃那样,可爱得不得了,但是,裕进觉得她真人更加好看。
她有电话来:〃我都不敢走过那间大厦。〃
〃为甚么?〃
〃看到自己的照片放得那样大,像个头号通缉犯,多么可怕。〃
〃唱片销路可好?〃
〃今晚办庆功宴,招待记者。〃
〃这么快?〃
〃时间才是最大敌人。〃
〃我买了一件礼物祝贺你,已叫人送到你家。〃
〃裕进,不用客气。〃
〃小小一点心意。〃
门铃响了,妹妹罗萨萝去应门,捧着一大盒礼物进来。她跳蹦蹦地说:〃又有人送水晶花瓶。〃
印子趋前一看,见是裕进笔迹,忙不迭拆开看。盒子里是一只座台单镜头望远镜。印子母亲走出来看见,〃咦,这是甚么玩意儿?〃
印子还未出声,罗萨萝已经抢着取过说明书读出来:〃创新手提电子天文望远镜,可看到四亿光年范围的苍穹里去,轻易寻找一万四千个星座……〃
蓝女士失笑,〃神经病,谁送那样的东西来?〃
她忽然看到女儿表情里的一丝轻柔,心一动,冲口而出:〃呵,我知道了,是那个大学生。〃
印子细细观察那具望远镜。
蓝女士试探地问:〃你同他还有来往?〃印子没有回答。
母亲讨好女儿:〃你自己已经是一颗明星,明星看明星,多么有趣。〃
门铃又响起来。
〃姐姐,是光明日报记者卜小姐。〃
只见翡翠机构的宣传主任蒋璋郑重其事地陪着那位卜小姐进门来。
明敏的印子一看就知道那卜小姐不是省油的灯,她目光犀利,嘴角似笑非笑,带着五分轻蔑上下打量这颗新星,正想给刘印子一个下马威,忽然看到案头的天文望远镜。
〃咦!〃卜小姐整张脸松弛下来,〃观星是你的嗜好?〃
印子暗暗感激,裕进又救了她一次。卜小姐说:〃我也订购了这个型号的望远镜,可是还未寄到,没想到你已捷足先登,它可以看到奥里安星座。〃
蒋璋吁出一口气,〃你们慢慢谈。〃
香茗、茶点,轻风徐来的大露台,卜小姐愉快地访问了新星。题目已拟定叫〃内心闪烁的刘印子〃,罕有地赞美,戒除时下记者对明星的挖苦、讽刺、描黑。
蒋璋向老板报告:〃他们喜欢她。〃
〃那多好。〃
王治平贴在老板左边,轻轻说:〃她已经出名了,现在,只需巩固名气。〃
23/12/1999
〃电影几时开镜?〃老板问。
〃下星期一。〃王治平答。
〃尽公司力量把她捧红。〃
〃明白。〃
王治平犹豫一刻,讨好地问:〃是见她的时候了吗?〃
〃再迟一些。〃
〃迟到几时?〃
〃影片拍到三分一,才安排见面未迟。〃
是,那个时候,退出已经太迟,只得顺从。
多么阴毒。
那天晚上,蓝女士叫住女儿:〃印子,有事找你商量。〃
自从印子当家之后,她的口里客气得多,嘴角含笑。
印子淡淡转过头来,〃又是说钱?〃
〃唉!真是……〃她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样?〃
〃印子,如今你已有固定收入,仍然三五千那样付我家用,好不琐碎,我想,不如把入息分一半出来给妈妈——〃
〃一半?〃
〃我还得负责妹妹的生活费用呀。〃
印子看着母亲,目光,蓝女士不禁有点畏惧。这孩子对母亲的要求,从未试过婉拒,今日是怎么了?
她忽然听见印子清晰地说:〃不,那百分之五十我得用来储蓄,等足够数目,我会回到学校去。至于家用,我拿多少出来,你收多少,如果不满意,可以同妹妹搬出去。〃
蓝女士怔住,她没想到印子会讲出这么严厉的话来,并且立刻给母亲一个不是选择的选择。
〃但是——〃
〃我给你多少就是多少。〃印子斩钉截铁地再说一次,她母亲立刻退回卧室。
印子握紧拳头,有钱了,有声音,有主见。
否则,甚么都不必讲。
她并没有用那座天文望远镜来观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梦还念着对白台词,她做不到导演的要求,常看脸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后有工作人员说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笨女,这叫她更累。
她同陈裕进诉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满足。〃
〃不,我不快乐。〃
裕进有点诧异,这不是她坚决要走的黄砖路吗?
〃不同你说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见他挂上电话,过来问:〃是同妈妈说话?〃
裕进只是陪笑。
〃暑假快过去,中文也学得颇有成绩,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气。
〃甚么?〃
〃我会找个硕士班读。〃
〃裕进,为着某个初相识的女孩子牺牲宝贵时间并不值得。〃
24/12/1999
祖母没好气,〃与你十二岁时爱上一双溜冰鞋一样。〃
裕进不想分辩,〃是,不同年纪,恋上不同对象。〃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脸,〃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孙子,不属我的责任,我永远溺爱你。〃
裕进紧紧握住祖母的手,他是个幸运儿。
〃我得留下来,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她身边。〃
祖母不再说甚么。
凭经验,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这种机会已经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准备出发工作。
助手阿芝上来按铃,印子把化妆箱交给她。
下得楼来,刚想上车,有人在背后轻轻叫她:〃马利亚。〃
谁?印子混身寒毛竖起来。
她转过头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立刻把印子推上车,锁上车门,叫司机开车。
〃马利亚,是我。〃
那人在车外高声叫。
印子蓦然认出了他,〃停车。〃
她按低车窗,看清楚了这个人。
是他,是佛德南罗兹格斯,那个葡萄牙人,青紫色脸皮,高大但佝偻,穿着稀绉衬衫,十分褴褛。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阔别了十年,现在找上门来了。
〃马利亚,我知道是你,你现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问:〃这是谁?我们不方便与他多说话。〃
印子忽然笑笑,〃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惊,实时噤声。
这样猥琐的外国人会有如此精致秀丽的女儿,真是天下最讽刺的异数。
〃他一早拋弃我们母女,〃印子轻轻说:〃现在不知有甚么事。〃
那外国人说:〃印子,想问你借钱——〃
印子打断他:〃我有多余的钱,扔到海里,看它往东还是往西流,也不会给你,司机,开车。〃
她把他像乞丐那样撇在路边。
车子驶出老远,阿芝踌躇地说:〃他——会不会告诉记者?〃这件事,恐怕要向上头报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记者若追究下去的话……〃
〃我的确出身清贫,家庭复杂,这是事实,何必隐瞒,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担心。〃
〃印子,你够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担心的是怎样演好今日这场戏。〃
一直到现场印子都保持缄默。
那场戏是一个少女遭同伴欺压,在雨中被迫到墙角。印子忽然有顿悟,她怒吼起来,反扑撕打,用尽全力,做到声嘶力歇,对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这才缓缓蹲下,掩住一脸血污,哀哀痛哭。 25/12/1999
导演惊讶地站起来,〃终于开窍了,谢谢天。〃
印子混身淋湿,冷得发抖,站起来,四肢不受控制地颤动。
助手取来大毛巾盖在她身上。
有人递一杯热茶给她,印子一抬头,见是王治平。
他轻轻说:〃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绪尚未抽离,说不出话来。
〃印子,老板来探班。〃
她茫然抬起头。
王治平从未见过那样楚楚动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湿发搭在额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脸上化妆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更小,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
他不敢逼视,这是大老板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板在那边。〃
印子轻问:〃是电影公司老板?〃
〃是翡翠机构总裁洪钜坤。〃
印子沉默。
呵,是那个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为她妹妹找到国际学校的人。
〃在哪里?〃她抬起头。
〃请跟我来。〃
王治平把她带到一张折椅前,那个人一看见印子,立刻照外国规矩站起来。
印子觉得舒服,啊,并没有老板架子。
只见那中年人微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并不出声。
印子叫声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装无比熨贴,身体语言充满自信,长方面孔,长相身形都不差。
〃请坐。〃他客气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还是最漂亮的蠢女。
导演过来叫声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换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们一早已串通好。
这是戏外的一场戏。
阿芝过来,〃印子,这边。〃
印子到化妆间换上平时爱穿的大衬衫粗布裤。
洪钜坤亲自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个笑脸撞散,平日运筹帷幄,英明果断的他已练得百毒不侵,这个无名的微笑却叫他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当他还在徙置区天台木屋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小女同学的笑靥。
他与那女孩先后辍学,他去工厂做学徒,她,听说到一间叫琼楼的舞厅当女招待。
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来还有点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说:〃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荆钗布裙的刘印子对全世界名媛说:〃看,所有华丽的名牌其实并不能增加你们的姿色。〃
26/12/1999
印子问:〃去甚么好地方?〃
〃一起吃顿饭吧。〃洪钜坤答。
印子已经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一个公众场合。
司机缓缓把车驶过来,他亲自拉开车门让印子上车。
他早已摔掉穷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时挤公路车送货,被售票员用脚踢阻他上车的情况。
他比平时沉默。
车子驶到游艇会,他下车,领印子到一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