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不到印子的脚步声。她没有来,没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开?
终于有一日,经过一番努力,裕进发觉他可以睁开眼皮,他试图发出声音:〃妈妈〃。十分嘶哑,但是的确可以开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亲的腮探过来。
鬓脚有白发,眼角添了皱纹,裕进发呆,甚么,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载,亲人都老了。
母亲十分镇定,微笑地说:〃裕进,你醒了,你可认得我?〃双眼出卖了她,她泪盈于睫。
〃妈,你在说甚么?发生甚么事,我可是差点淹死?〃
医生匆匆走过来。
〃啊,醒了。〃
裕逵整个人伏在弟弟身边,失声痛哭。
〃喂,喂,压得我好痛。〃
一阵扰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亲也来了。
他们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进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进又觉诧异,是吗,才失去二十四小时?好象起码有整个月。
〃两个少女发现了你,把你捞起,一直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护车来临,因此你脑部没有缺氧受损。〃
啊,是那两个天使。
〃裕进,警方想知道发生甚么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号啕痛哭。
一次,童年时,裕进被老师罚站,裕逵过来看到弟弟受罚,也这样伤心痛哭。
裕进轻轻答应姐姐:〃以后,我都不会再叫你痛心。〃
祖父一定会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裕进笑了。
出院之后,他戒了酒,把床底下酒瓶统统自动取出扔掉。又每日早睡早起,一心一意陪母亲进出办极其琐碎的事。
裕进前后判若二人,一改颓废,并且努力工作。表面上一切恢复正常,但心底深处,裕进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毙。现在,他看到动人的景象,只会略为踌躇,已没有深深感受,想到印子,仿佛是极之遥远的事,那美丽的女子,已远离了他生命的轨迹。
一日,他同姐姐说:〃著名的牛郎星距离地球约有十六光年,织女星是二十六光年,如果以速度每秒钟飞行十公里的火箭来说,这十个光年的距离,也得飞行三十万年,由此可知,牛郎织女每年不可能借鹊桥相会。〃
裕进笑问:〃你想说甚么呢?〃
〃我想说,一切属于人类一厢情愿,是个美丽误会。〃
裕逵点头,〃我明白。〃
裕进也终于明白了。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戏,很近旧金山,却不再想去看她。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真人上阵,现场录音,全都适应下来。有一个美籍男配角来搭讪,在他面前,印子假装不会英语。
男主角由中国来,是武术高手,对印子很友善,闲时教她几招少林拳。
老板,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凭经验,印子知道他一定会现形。他们以为故作神秘,就会得到更佳效果,叫有关的人挂念:咦?怎么还不来?
印子冷笑,谁理这人来不来。
一日,拍水上追逐,大雾中小艇划向大船,甲板上有人撒下绳梯,男主角着重伤的她往上爬。
忽然力歇,他往下堕,半身堕入水中,冰冷河水像万箭钻心,她痛苦万分,大声喊叫,声音在洪流中似一只野兽,他再奋力往上爬,终于上了船,两人倒在甲板上……
重拍了六七次,到最后,大家筋疲力尽,愈来愈像走投无路的剧中人,他俩双眼通红,绝望的神情,丝丝入扣,导演叫停之后,两人竟相拥饮泣。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来。这时,阿芝过去扶她。
她在她耳畔说:〃郭先生来了。〃
印子一时想不起现实世界里的郭某是谁,只是发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让她坐下,给她一杯熨热的日本清酒。
她干净一杯,再喝一杯,一边脱下层层湿衣,一边向那人点头。
那人看着满身泥浆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惊,没想到拍戏如此辛苦,没猜到她这样柔弱苍白,一张脸只比巴掌大一点,大眼一点不觉精灵,且充满悲怆。
这是他想要的人吗?
与想象有极大出入,但是,他已深深受她吸引。脱剩亵衣,美好身段尽露,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长袍。
阿芝喃喃说:〃且莫管环保仔讲些甚么,只有这个才能保命。〃
印子渐渐恢复点神气,〃郭先生,你好。〃那人低声说:〃我路过,前来探班。〃印子疲倦地说:〃真抱歉,大家都累了。〃〃那我先走,明天再来。〃印子紧紧拉着袍子,〃再见。〃客人一走,她累得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第二天那人又来了。看到的这一场戏更加惊人。她胸部中枪,伤口溃烂,血污满身,已近弥留,男主角试用土方救她。印子被化妆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似只女鬼。导演似有虐待狂,不准他们进食,恐怕吃饱了神气太足,不像剧中人。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她走过去招呼他。她明显消瘦,?子细细,锁骨凸出,说不出的清秀,化妆师过来替她补血浆。他骇笑说:〃真的一样。〃她忽然轻轻说:〃的确是真的,每个人都有伤痕,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他一怔,这是一个有思想的美人。但是她随即问:〃你口袋里是甚么?〃他把一块小小巧克力偷偷递给她,她趁没有人看见,匆匆塞进嘴里,嚼烂吞下,肚子一饿,美不美,是否思想家,全体投降。她同他说:〃放心,女主角会痊愈,并且在西部主持一间妓院,发了财,她资助辛亥革命,衣着豪华,穿金戴银。〃他笑,〃是我挑选的剧本,我看过故事。〃印子轻轻说:〃只是,没得到她所爱的人。〃他不出声。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温暖的家庭、父母的爱,以及男女之间的欢愉。路愈走愈远,沿途看到许多宝物,印子拾起不少,载满背囊,以名利最多,可是没有遇见她真正想要的东西,现在,背囊已满,再也装不下其它。他清清喉咙,鼓起勇气这样说。〃到了我这种年纪,也没有——奢望了。〃印子适当地提点安慰他:〃你还年轻。〃〃只不过想公余有个人陪着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那倒是不过分。开头,他们都那样说,可是日后,要求会愈来愈多。〃我要过去了。〃〃明日,我再来。〃印子温和地说:〃工作那样忙,走得开吗。〃〃由得伙计去搞好了。〃她提起破烂的裙子走回现场。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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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印子换上洋装,站在甲板上,眺望天涯,女主角又活转来了,只是不怎么肯定该如何利用拣回来的生命。
拍完这个镜头,她从甲板下来。迎面碰到一个女人,她一看见印子就骂:〃是你这只妖精!〃并且举起手就要打。
若是早一年半载,印子一定手足无措,脸上已经挨了几下,可是今日的她经验丰富,知道该怎么应付,说时迟那时快,她闪电般伸手格开那女人,并且一腿扫向对方下盘。
那女人一个踉跄,被印子顺势一推,跌倒在地。
这时,已经有人扬声:〃保安,保安!〃
立刻有保安人员赶过来拉起那女子。
她跌得七晕八素,可是仍然不甘心地喊:〃你抢我的丈夫,你这只妖精,专门抢男人。〃继而失声痛哭。
印子冷笑一声,〃你男人是谁?〃
〃我丈夫是郭学球!〃
印子随即说:〃好好的郭夫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送她出去。〃自有阿芝去料理后事。
那男主角走过来,笑说:〃我教你的少林可派到用场了。〃
〃别取笑我啦。〃
〃用来防身,最好不过。〃
印子掩住脸,下一个戏,就叫做吃耳光的女人好了。生下来就该打,该打而不肯挨打,更加可恶。不一会,当事人赶到现场。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来。〃印子不出声。
〃我同她冰冻三尺,她不过故意生事。〃
印子仍然不发一言,慢条斯理整理戏装。
〃她不知怎样取得我的片场通行证……〃他急得满头大汗。
印子忽然轻轻说:〃曾经一度,你们也是相爱的吧,那时,世上也没有比她更好更适合你的人了吧。〃声音轻得像喃喃自语。
他坦白承认:〃我们是大学同学。〃
〃如今,像陌路人一般。〃
〃是,我不再爱她,对她所作所为,十分厌恶。〃
〃为甚么?〃
〃二十二年相处,彼此发觉怨隙无法弥补,像今日来生事……真叫人羞耻。〃
印子的声音更加轻柔,〃她们教会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遗弃的话,一定静静收拾行李,走得影踪全无,不吭半句声。〃
他嗤一声笑,〃你怎会遭人遗弃。〃
〃为甚么不?〃
印子以为他会说:〃没有人舍得〃,可是他这样回答:
〃你根本不会属于任何人。〃
印子微微笑,这人有点意思,这人了解她。
不交心,一颗心就不会遭到遗弃。她伸个懒腰:〃拍完戏之后,我想到北欧游玩。〃
郭学球:〃让我做你的导游。〃
印子:〃你熟悉哪边?〃
〃我有生意在欧斯陆。〃
〃那么我们约定了。〃
她也没有甚么奢望,二十岁出头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觉得男欢女爱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机会,需要付出代价也太大太苦,不如做个舒适的旁观者。有个人陪着说说话,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经足够。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内心已经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这件可怕的事。
戏出来了,一场试映,已叫观众惊骇赞叹。
影评人这样说:〃刘印子好象在演自己,自导自演,把现实生活经历灌注到戏里。〃
〃一个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剧中人一样,刘印子也是一个混血儿。〃
〃终于有了会演技的女星。〃
〃荷里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戏上演以来,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实。因为她知道,即使万一摔下来,她也已经赚得足以一生享用的声誉,这真是一项最大的安全感。
她与他乘船欣赏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挂念。
真的吗?心底深处,仍然有一个人。裕进,这个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位置。
他在做甚么,他好吗,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会不会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图案?
这个时候,裕进与他的学生正在踢泥球。
球场连日大雨,泥泞不堪,男生忍了几日,瘾发,技痒,一见太阳,不顾一切下场。
足球飞出去的时候,夹着一大团泥浆,很快所有队员都变成泥鸭。
他们又发现另一边游戏,看见女同学走过,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拥抱。
少女们兴奋之余尖叫起来,一条街外都听得见。
裕进当然不敢对他的学生造次,他捧着球前去冲洗更衣。
在图书馆走廊附近他碰见了哲学系主任。
裕进低着头想混过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进吗?〃
裕进不得不立正了说:〃是我。〃
胡教授说:〃裕进,我同你介绍,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见有人浑身泥,颜脸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后一步。
裕进忽然淘气,把球夹在腋下,抢前双手紧紧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摇了几下,〃你好,幸会,欢迎大驾光临。〃
那胡小姐穿着一身骄傲的白衣,被裕进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为忤,〃裕进,来喝下午茶。〃
〃我更衣就来。〃裕进说。
一抬头,看到冷冷的一双大眼睛。天涯何处无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她的灵魂。
裕进换上便装,骑脚踏车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点杨桃灯,裕进抬起头看到各式花灯,不禁想到童年好时光。
他曾问印子:〃中秋节你们做些甚么?〃
〃家里冷清清,从来不过节。〃
〃甚么,不讲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故事?〃
〃别忘记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觉特别难过,她的心,别有所属,不在乎这些小玩意。她当务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换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楼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来。她一时没把陈裕进认出来,随口问:〃找人?〃
裕进脱口念出十四行诗:〃你拥有大自然亲手绘画的面孔,是我爱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谁?〃
胡教授出来一看:〃裕进,快进来,司空饼刚出炉。〃
裕进自脚踏车后厢取出两瓶香槟作为礼物。
胡祖琳纳罕:他就是那泥鸭,是父亲的学生?
裕进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来进修哪一科。
坐下,喝过茶,吃罢点心,裕进问:〃请问祖琳读哪一科?〃
祖琳一怔,〃医科。〃
〃呵,悬壶济世,那可是要读六年的功课。〃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学系?〃
胡教授大笑,〃在说甚么啊,你俩是同事,不是同学,两个人都已毕业,是讲师身分。〃
裕进很欢喜,原来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恋爱自由,有私奔主权。他松弛下来。
〃祖琳,裕进很有才华,不拘小节,极受女学生欢迎,课室爆棚。〃
裕进啼笑皆非:〃这算甚么介绍?教授,我的好处不止那一点点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来他是同事,已经在做事了,可是怎么一脸都是孩子气。父亲请他来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机会吗?
教授说:〃祖琳,你做人太紧张,向裕进偷师吧,学学他的逍遥。〃
裕进又抗议:〃教授,我工作时也很认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来阻止。
〃祖琳你真该松弛神经。〃
裕进奇问:〃是甚么引致困扰?〃
祖琳不回答。
教授答:〃她母亲与我离异后要再婚。〃
裕进不由得劝道:〃胡医生,这是好事,你应当庆幸一位中年妇女以后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个陌生人来教她如何做人,忍着不出声。
〃你还霸住母亲干甚么,你早已长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