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俩随即去探访赵氏。
赵太太双目如鸽蛋般肿,已无言语。
刘群对她说:〃我陪你去把捐款存入户口。〃
她们去了,程真与老赵单独相处。
程真把报上头条读给他听。
老赵情况比昨夜好得多,面露笑容,可是双目深陷,形容枯稿,已不是当日那个老赵。
〃几时做手术?〃
老赵要过一刻才答:〃医生说不用了。〃
程真立刻明白,握住老赵的手。
〃我现在想开了,安静等待那一天来临,程真,他朝汝体也相同,不过,遗憾的是,看不到三个孩子结婚生子。〃
程真毫不犹疑地说:〃一定出人头地。〃
〃替我看着他们。〃
〃我会的。〃
〃程真,听说你特地回来看我。〃
〃我是闲人,不比他们,他们忙得死去活来。〃
〃我后悔没有抽多些时间出来陪伴家人。〃
〃用懊悔,将来在天国相聚,有更美好时日。〃
〃程真,我们会到天国去吗?〃
〃你肯定会,老赵,你是公认好人,我,我就差一点了,〃程真颇有自知之明,〃我太爱恶作剧。〃
老赵居然被程真引得笑出来。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这些年来,她以为她对死亡已经颇有认识,可是老同事要提早告辞,她还是一样伤心。
接着,老赵的三个孩子来了,最小那个还带着书包。
程真说:〃我明日再来。〃
〃程真,不用了,你回去吧。〃
〃我陪你一个星期,不用讨价还价。〃
刘群陪着程真到赵家与赵大太聊到生活细节,逐一商讨解决办法。
〃把大儿送到加拿大来读书吧,〃程真说,〃我负责这三年开销,届时程功已毕业,她可来接棒,做司机管接送,还有,跑跑腿当当差。〃
赵太太无言,只是落泪。
〃你放心,他出了身,自然会照顾弟妹,日子会熬过去的,坚强点。〃
忽然之间,话说不下去了,程真站起来,离开赵家,上车,看到座位一侧放着一大箱香槟。
她如获至宝,取过一瓶捧在怀中。
司机说:〃孙先生唤人送来。〃
如一直有人赞助香槟,真不在此生。
〃替我向他道谢。〃
〃程小姐,他说今日下午到府上见你。〃
程真吓一跳,〃今日下午,几点钟?〃
〃他没说时间。〃
岂有此理,下午可以自一时至五时半,整整四个半钟头,如何守候?
第七章
程真发呆,等,还是不等?
最好召一桌麻将,一边搓一边等,不至于浪费时间,这是妇女们打牌的至大原因?
车子到了家。
司机帮她把酒抬上去。
他要她等。
她得急急想个对策,正是,等亦不是,不等亦不是。
一看钟,已经一时半,如果不等,要赶快出门才是,正在犹疑,门铃一响,莫非他决定早到?
一打开门,却是母亲大人驾到。
程真安下心来,这下子名正言顺可以留在家中。
母亲絮絮发言:〃你又为哪个闲人两肋插刀?〃
〃你益东家帮西家,总是不理自家。〃
〃董昕为什么没同你回来?〃
程真呆坐着,不知自己年纪大了会否变成这样唠叨,对程功的琐事管个不休。
整个下午都被她噜苏殆尽!
看看表,已经五点多,程真送母亲大人下楼。
司机还没下班,顺便载老人一程。
程真在附近溜达,在潮州食肆中买了半斤熟花生,用来送酒,最好不过,她喜欢这些小食店与角落士多,她缓缓踱步回家。
到家门看见一个人蹲在她门口。
闻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笑。
〃是你吗?〃
〃我足足等了四十分钟。〃
〃现在已是黄昏,逾时不候。〃
他站起来。
程真用锁匙启门。
开亮了灯,她看着孙毓川,孙毓川也看着她。
孙毓川讶异,〃你看你,又瘦又干,怎么刹那间憔悴了?〃
程真哈一声,〃你也是呀,老兄,脏兮兮,一身军服似整月未换,怎么搞的?〃
然后再也忍不住,她主动拥抱他,埋首他怀中。
孙毓川的下巴紧紧抵着她头顶,半晌才说:〃你好几天没洗头了吧?〃
程真本来想哭,此刻又忍不住笑,〃总比你多日不洗澡的好。〃
〃我没想过敢拥抱你。〃
程真说:〃感觉真好,很舒服,像七十二小时未睡,回到家中躺到床上一样。〃
〃谢谢你,形容得很贴切。〃
〃没想到会进展到这个地步。〃程真语气凄酸。
〃是,第一次开口与你说话时我也那么想:总算有过对话,不是陌生人了。〃
程真说:〃或许我们应该等待对方,不应结婚。〃
孙毓川不出声。
〃那也不行,〃程真改口,〃一旦生活在一起,什么情趣都会变质。〃
孙毓川问:〃你为何憔悴?〃
程真回答:〃我老友快要死亡。〃
〃是,我听说了。〃
孙毓川放开程真,细细看她的脸,然后,他走到另一角坐下。
程真连忙去做饮料。
孙毓川在客厅说:〃在这里可以看到你青年时期的生活状况。〃
地方小,无论在什么角落讲话都清晰可闻。
〃所以一直不愿卖掉这公寓。〃
〃你将留几天?〃
〃一个星期左右。〃
〃你会否恢复原职?〃
〃相信不会,那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起早落夜,四处奔波,一旦懒下来,再也不愿背起架生,我们敌人不少,历年挖社会疮疤,被人痛恨,属厌恶性行业。〃
〃对于工作,你是认真的吧?〃
程真点点头,〃可与你打赌。〃
孙毓川看着她问:〃假如我为你提供一份工作,你可愿接受?〃
程真一怔,坐下,笑起来,差些没埋首双膝上。
他要给她一份工作,好让她乖乖留在身边,正像当年董昕欲把她训练成室内装修师一样,她与他出双人对,任他副手。
不不不,她有思想有灵魂,这不正是他们当初觉得她与众不同之处吗?
〃不,〃程真摇头,〃我有我的打算。〃
〃当然,〃孙毓川温和地说,〃我相信你有计划。〃
程真看着他微笑,〃还有什么问题吗?〃
〃将来要见面,就更加困难了。〃
〃困难并非不可能,我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是容易的。〃
〃那是因为你不允许他人帮你减轻负担。〃
〃你说得对,什么都是靠自己的好。〃
〃那样倔强,必定吃苦。〃
〃所以我相信没有什么好事会得耐久,一开头就持悲观态度,往后便不会失望。〃
〃与你说话真是舒服。〃
〃你一再强调这点,〃程真问,〃难道你统共没有谈心事的朋友?〃
孙毓川欠一欠身。
程真讶异,〃真没想到你如此寂寞。〃
他英俊的脸上露出感喟的神情来。
〃我比你幸运。〃
孙毓川笑道:〃看得出来。〃
〃我们这行业人人大情大性,喜怒哀乐都搁脸上,敢怒、敢言,还有,恨一个人,也千万要给他知道,不然白浪费精力。〃
〃真痛快。〃
程真十分自傲,〃说得好。〃
〃可是,为什么敢恨不敢爱?〃
程真被他一言打沉,不作一声,隔了一会儿才说:〃生活有了经验,知道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修行那么多年,实在不想放弃功力。〃
孙毓川叹息,〃你说话一句是一句,惊人坦诚。〃
〃假如我很年轻的时候认识你,一切肯定两样。〃
〃我告诉过你,大学时期,我有个朋友像你。〃
程真微笑,〃你与她怎么样了?〃
〃家里反对。〃
〃你还得听家里?〃程真大表意外。
〃是。〃〃
〃哗,那么惨。〃
〃我与她龈龋甚多,所以我想,大概分开也是好的。〃
程真摇头,〃你错了,吵架也是一种沟通,你不会与不相干的人吵架。〃
〃你说得对,我思念她至今。〃
〃家里为何反对?〃
〃怕她太过不羁。〃
〃有无她消息?〃
〃她在美国波士顿教书,已婚,有两个孩子,与常人无异。〃
〃有无再见她?〃
〃没有。〃
〃为什么?〃
〃怕她笑我,我已十分沧桑,与当年差太远了。〃
〃我才不会那样说!她一定在报上看过你的照片。〃
孙毓川瞪她一眼,〃希望不是你那篇特写。〃
程真大笑,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孙毓川感喟地说:〃我只认识两个会这样大笑的女子。〃
程真安慰他,〃已经不太坏了。〃
他站起来。
程真送他到门口,微笑道:〃下次看到你希望你穿西装。〃
他神色黯然,一言不发。
程真看着电梯门关上,良久,没有进屋关门,她落下泪来。
赵百川没有浪费任何人的时间,他很快昏迷进入弥留,留下呆若木鸡的妻子与惶恐的孩子。
程真当夜便去陪他。
看护轻轻说:〃你们这班同事情深意长,真正难得,其实,你可以回去休息,他已没有知觉。〃
程真疲倦地惨笑,〃不一定,也许他的灵魂已升上屋顶,正在俯视他自己的躯壳。〃
看护没好气,摇摇头走开。
又过一夜,赵百川才离开这个世界。
程真黯然与刘群话别。
她只能说〃尽快把赵小川送过来读书〃。
然后背着行李上飞机,不知恁地,那时十分希望有人送她一程,可是人生往往想什么没什么,不如意事常八九,她重重打赏为她服务好几天的司机,一人登上飞机。
不知恁地,一阖上眼就看到赵太太愁苦的面孔,她只得唤人取酒来。
到站几乎酩酊,被服务生唤醒才懂得下飞机。
程真随着一众走进海关,那是一条长而窄铺地毯的走廓,走着走着,程真忽尔问自己:〃我干吗在这里?我明明是中国人。〃几乎想打回头,就在那个时刻,有人高声叫她:〃程真,是程真吗?〃
停睛一看,是泛亚通讯社一位朋友。
只得交谈几句,不自觉来到关员面前,顺利过关。
一出门就看见董昕。
程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暗暗留意他有否对不修边幅的她露出厌恶神情。
他没有,他脸色凝重,似有心事。
〃程真,我有话说。〃
〃请说。〃
〃回家坐好才说。〃
程真用手撑着头,〃那么重要的事?改天说行不行,今日我实在累。〃
〃已经拖太久了,非今天讲不可。〃
程真频频打呵欠。
二人一言不发到了家。
开了门,程真嘀咕:〃程功没来替我浇花。〃
董昕却说:〃你坐下。〃
程真抬起头,〃你有话请说吧,别卖关子了。〃
董昕清清喉咙,〃你讲得对,程真,我另外有了人。〃
程真耳畔〃嗡〃地一声。
这么快。
这是一个讲效率的世界,董则师自然不甘后人。
终于不得不分手了,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再也不容她踏足,奇怪,她不是已经对他的天地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吗,为什么由他宣布出来,统共不是味道?
原来,做不做客人,吃不吃这顿饭纯属等闲,可是,由主人说〃你不必来,没请你〃,感觉又自不同。
这一刹那,程真但觉多年时间心血泡了汤,不禁气馁,脸色变得煞白。
董昕全神贯注留意程真神情,见她脸色大变,可是不发一言,沉得住气,倒也佩服。
程真平时独来独往,自作主张,并非传统贤妻,不过遇到要紧关头,时穷节乃现,她非常沉着大方,董昕总算享受到她的优点。
半晌,程真说:〃每个人都有权追求快乐。〃
董昕清清喉咙,〃谢谢你。〃
〃祝你幸运。〃
〃你也是,程真。〃
〃几时把文件准备好,我去签名。〃
〃我名下所有财产,依法你占一半。〃
〃你十分慷慨。〃
〃应该的,耽搁了你这些岁月。〃
程真靠着落地长窗,默默不语,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时间经不起耽搁。
他试探地问:〃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着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离婚?〃
她站起来,预备送客。
〃慢着,〃董昕说,〃你不问她是谁?〃
程真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坦白说,我才不理会那么多。〃
〃可是这次你必须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说过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脸问号。
董昕知道她想再听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听见了,第一个反应是〃糟糕,事情太坏了,怎么可能一时间失去董昕与程功〃,然后立刻想到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出卖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双手发颤。
不过她是一个出来做事的人,平时已经练得刀枪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动色声,无论如何,不可让敌人知道练门所在,也不可露出伤重楚痛的样子,免得敌人穷追猛打。
故此董昕那时看到的,只是程真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那董昕原本扎好马步前来应战,看到程真没有发招的意思,反而有点慌。
他尝试解释:〃这件事发生没多久,我已争取第一时间向你说个明白,免你受到更大伤害。〃
程真不发一言。
董昕一想,不对,刚才的话说错了,怕程真恼怒,故另外再添几句:〃我很内疚,所以亲自向你交待,愿意作出补偿。〃
程真这时斟了一杯白兰地,坐下来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面孔上打了一锤,五孔流血,金星乱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来,她要努力做完这场戏,她想说几句得体的台词,可是在脑海中翻箱倒柜,都找不到适用的剧本。
她,程真,也会遇到词穷的时刻,由此可见董昕有多厉害。
〃程功在我们家里生活近十年,她对你始终尊重,我向她解释,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经死亡。〃
这番话,董昕在过去数日中,大概已经练了三千次,如今说来,自然有金石之声。
程真靠在安乐椅上,不能动弹,她怕一动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对方看到伤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准备好了,我会来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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