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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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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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市规模巨大,自昭国坊直至城西鹿泉坊,绵延数十里。当中有燃灯五万盏,花灯花样繁杂,皇帝命人制作巨型的灯楼,金光璀璨,极为壮观。路上波斯大食高丽人与汉族人交相赏灯,笑语喧哗。
    
    更有五方彩色舞狮,高丈余,各穿着五彩斑斓的衣裳,十二人为一队,戴红抹额,执红拂子,随着太平乐曲在那游人如织中灵活穿梭。
    
    正是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的繁荣景象。
    
    鱼之乐徜徉在人群中形单影只颇为落寞,他看了一回舞狮戏马,又从彩衣铺子上叮叮*扔了数十文铜钱,摸了个钟馗的面具戴着就走,一路招摇无所方向,竟直走到了安陆坊。
    
    车马拥挤四处都是结双成对之人,鱼之乐身处人潮汹涌孤独异常。
    
    北疆从未有过千秋万岁节,赏灯之事更无从谈起。此等料峭岁月他多半纠结了同伴,偷猎牛羊,袭击异族商人商队,偶尔罔顾军令,潜到草原铁勒王庭部落中,找寻那有同好的少年,滚在干枯草丛中好不快活。
    
    崔灵襄车马辚辚缓缓驶过朱雀长街。皇帝年纪老迈难忍喧腾,几杯水酒后早已回宫歇息。他性情冷淡不喜应酬,随之离席也无人太过注意。
    
    长安城繁花似锦,月色辉映,多少波澜诡谲争斗夺势在豪华筵席上幕幕上演。
    
    崔灵襄微有酒意。他下了马车站在台阶上回望繁华涌动人潮。
    
    灯火辉煌中,鱼之乐逆着人潮向他走来。
    
    他一手捧着芝麻糖栗子之物,一手拿着一个包裹。殿前侯走到台阶之下,眼神落寞似是也颇为意外,只愣愣看着他。
    
    他二人站在台阶上下静静对望。
    
    鱼之乐说道:“宫中赏宴,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崔灵襄缓缓摇头。
    
    鱼之乐举过手中的小吃之物,笑道:“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去看看花灯?”
    
    崔灵襄沉吟不语,他眸色深邃面容冷清。
    
    鱼之乐恍然若失,眼中有期冀神色,又说道:“我从来没有看过这般灯市。很盼望有人能陪着我一起看一看。”
    
    他等了片刻,又笑道:“我那些日子受了伤,没有时间去看望你。你别生气。我一直惦念着你。”
    
    崔灵襄仔细看他片刻,缓步走下台阶。鱼之乐眉开眼笑,将栗子等吃物塞到他手里,抖开包裹,却原来是一个粗糙狰狞的钟馗鬼怪面具。
    
    他将钟馗面具扣到他脸上,为他系好了丝带,他身周清香浮动。鱼之乐退后一步,含笑上下打量他,目光温柔,又抱拳道:“崔大人请!”
    
    他将头上面具顺手一摸,却原来是三国关云长,红光满面十分滑稽。
    
    崔灵襄握着手中暖热的纸袋与他缓步走在人群中。灯火绰约流光飞舞,端的一幅太平繁荣景象。
    
    至于这繁荣背后,是如骨附蛆的阴惨冷厉还是风声呼啸的分崩离析,有谁会在意呢。
    
    春风十里吹绿长安城。城中有衣冠无数,倾盖如故。
    
    然而满座高朋中,唯一一个能与自己心平气和缓步同游的,就在身边,何其幸甚。
    
    他心思慎密,他飞扬跳脱。他拘谨礼教,他偏偏最爱犯天下之大不韪。
    
    然而这天下事却极为有趣。明明南辕北辙也能凑做一处。缘分二字盈虚自有定数,实则为天意不在人为。
    
    他心思澄澈最敬佩他为人处事。他甚至在心中暗自引他为知己。
    
    崔灵襄沉默走在鱼之乐身侧。
    
    鱼之乐想到即将离开京城,再不能见到这位清贵超然的崔大人也不禁心中酸疼。
    
    他问他:“你冷不冷?”
    
    崔灵襄微微摇头,手却在袖子中,被那人的手掌包裹住了。
    
    鱼之乐停顿片刻,又说道:“我很快就要离开长安了。”
    
    他应当向他告别。
    
    他前来京城原本替凌大将军交换虎符,向皇帝呈交军机述职。
    
    职责完成,皇帝寿诞也过,凌大将军的军令积攒二十余封,是时候应当回归北疆。
    
    崔灵襄退后一步,垂眸不言,将手抽了回来。
    
    鱼之乐不敢造次,一颗心又酸又涩,他看着他的钟馗面具想象面具之后那人面目清雅心智聪慧,行事果断又滴水不漏,如能有幸把酒言欢当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对他好与对李元雍不同。
    
    他不见李元雍一颗心便会受那斧剁刀斫、油烹火炙之苦。他不见他却只会默默思念心中安静欢喜。这两种感情如此矛盾大相径庭偏偏能同时存在心室之中令他亦不知如何是好。
    
    长安月洒落人间,也会洒落他心上这两人。
    
    而他终会独自一人没入北疆浓重的夜色,看不见长安的月亮,望不到潼关的尘烟,只能将思念困踞心底囚狱之中,剩下孑然一身漂泊天地。等着漫天烟霞,荒凉沙滩,最后把他化成白骨。
    
    鱼之乐贪看他剪水双瞳寒寒清光,兀自强笑道:“此生在荒僻边疆,我从没想过能……能碰到你。北庭都护府有千万的读书人,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令人心生推崇。我回去了会……会一直挂念着你的。”
    
    他二人缓步走过九曲玉带桥。
    
    桥下青衣河环绕长安汇入灞水。波光粼粼水影绰约,他二人相对而立恍若站立瑶池玉境之中。
    
    崔灵襄清冷说道:“多谢殿前侯挂念。此间夜深露重。请殿前侯早日回宫。本官觉得有些冷,先行告退,就此分别。”
    
    鱼之乐唯唯诺诺不敢拒绝。花灯之下,他看着崔大人清俊身影缓步下桥,眼神逐渐带有一丝落寞与伤感,他站在桥上轻声说道:“今晚亦是我生辰。——若有来生,我却希望,能陪着的人,是你。”


第五十四章 峙对

    殿前侯宛若酒醉一波三折赶回崇文馆。他心中翻滚情潮感慨萧瑟,竟然没有发觉崇文馆灯火辉煌灯火通明,北殿侍卫与云羽卫持刀分列寝宫两侧,八扇朱漆殿门正中打开,现出大殿之上,端坐着的温王。
    
    今夜原本皇帝大宴群臣,气氛浓郁热烈。温王代天子主持筵席,穿着装扮更是明艳夺目。森重红色锦服艳丽无俦,长发束在嵌宝冰纹白玉冠,越发显得鼻若悬梁,目若秋波,深邃寒冽如深夜下的大海。
    
    鱼之乐立刻清醒。他浑身冷汗跑过——走过——挪过庭院,一俟跨入寝殿中,身后殿门立即轰然关闭,放眼四周再无一个人——有,崇文馆掌殿宦官秦无庸正躬身站在温王身侧,眼角余光微微一动,似是告诉他大事不妙好自为之。
    
    擅离职守,偷跑出宫,与温王在歌坊妓肆狭路相逢,可不是一句“好自为之”能够解决的。
    
    李元雍端坐大殿不言不动,看着明晃晃的松明烛火,良久说道:“我听闻令狐丞相讲典故,曾与我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说是有一教书先生坐船,艄公与其攀谈起年庚,就问教书先生属相,教书先生回答说属狗,又问月份,答说正月,艄公于是感慨道:我也属狗,但是是十二月的。先生是狗头,所以叫(教)一辈子,我是狗尾,所以摇一辈子。”
    
    鱼之乐额头汗水淙淙而落。他听他声音平稳如常,心中却揪的越来越紧。他知道自己私自出宫犯了大忌,惹了这位太岁的虎须,今夜怕是不能善了了!
    
    鱼之乐抬头看他一眼。李元雍目光悠远不知望向何处,他轻轻笑道:“未知殿前侯,是做了谁的狗尾,又打算为谁摇一辈子呢?”
    
    此话欺人太甚!放在平时他若不伶牙俐齿与他争辩一番,简直对不起整个北疆军士。但鱼之乐心虚的紧,恰如同盗窃财物的小偷被人赃并获一般,牙关一咬,——生生忍了。
    
    李元雍脸色白嫩带着淡淡绯红,些微酒意渲染暖香环绕殿中,熊熊火炉噼啪燃烧,气氛一时沉寂。
    
    然而他看着鱼之乐垂首站在堂下以沉默对抗,瞳孔却微微收缩,有寒气丝丝散发浸透。空气如被冰封不能流动,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快,一个慢。
    
    鱼之乐支着耳朵等了半晌再没听到他说话,于是悄悄抬头偷看。他眼睛一抬就被李元雍琉璃瞳孔猛然擒住,再不能离开半瞬。
    
    鱼之乐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嗵嗵嗵不停跳动,耳中有轰鸣声响响彻脑海,他想躲闪却无处躲闪,这般对视,就已经让殿前侯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今夜或许皮鞭,或许廷杖,无论刀山火海,都只能伏低做小,任他施为了。谁让自己对不起他——鱼之乐微微诧异:我怎会有这般想法,我做错了何事,又为何对不起他?明明是他派人暗中跟随,还跟裴嫣——那无耻之事!
    
    李元雍怎的看不透鱼之乐心中所思所想。他浅笑开口:“宗正寺卿与胡不归微服走动,正巧看见殿前侯与崔灵襄崔大人把臂交游相谈甚欢。殿前侯身上的衣袍披在了崔大人身上。不知何时鱼侯爷竟与崔大人推心置腹,成为了金石之交么?”
    
    鱼之乐暗道:来了!
    
    他双手抱拳回答道:“殿下,末将——”
    
    李元雍言辞如刀怎容他有一丝一毫狡辩:“殿前侯不必多心。官员情同莫逆共扶朝纲是件好事。本王不会有那闲心横加干涉,管他们是色授魂与,还是如胶似漆。”
    
    鱼之乐皱眉听他声音虽然清晰如斯但话语逻辑颇为混乱。什么叫做神魂颠倒?什么叫如胶似漆?
    
    秦无庸手捧茶盘心中也暗自揣测:今夜宫中赏宴,温王为陛下钦点代天子敬酒,席间诸大人无不逢迎小心。虽说暂离席中亲自去抓殿前侯而未得,但仍然很开心,还特意嘱咐小厨房为殿前侯准备夜宵,俟他回宫便与殿前侯一起赏灯。
    
    却怎的听说了殿前侯安陆坊“偶遇”崔尚书,便一个人在殿中喝了多半个时辰的闷酒,沉默不语,又严令北殿侍卫大开宫门?
    
    莫非是——吃醋?怎的可能。温王是储君之选,龙章凤姿天潢贵胄,鱼之乐不过是那龙章凤姿“照鱼鸟”的一尾小“鱼”,怎会在目空一切的温王眼中?
    
    这般机锋打的,也不知道行伍出身的鱼侯爷能否听懂。起码他就没有听懂那个典故是什么意思。
    
    狗头狗尾是何意?比周岁生日大小,好论序齿长幼么?
    
    一定是喝醉了!一定!
    
    他低头恭敬站立一旁心中闪过无数杂念,却不如鱼之乐心中狂呼海啸来的更为猛烈:李南瑾!胡不归!这两个奸诈小人奸佞之徒,一个是为了宫变之日装死而不得,一个是为了那只匪鸟,原来一直暗中尾随我,简直比那细作还要令人不齿,这是在狭私报复!
    
    小人!混蛋!我鱼之乐从不吃暗亏,你们等着!
    
    等我被打完这一顿,要让你两家上下二百八十口不得安宁!
    
    鱼之乐道:“殿下。是我私自出宫贪看热闹,却不料遇到崔大人承宴回府。结交外臣是大不妥,是我行事不谨慎。请殿下责罚。末将心甘情愿绝无不服。”
    
    李元雍端过茶碗慢慢喝了一杯热茶,觉得那滚烫的茶水也无法缓解心中冰凉。他温声说道:“殿前侯不必惧怕。你与崔大人情投意合是你的事,本王不会多加斥责,也不会被人挑拨行那不智之举。”
    
    鱼之乐心头一松却听到李元雍淡淡说道:“只是本王近日寤寐思服,精神有些不振。想殿前侯奉归本职,就在本王的帐前,踏实做一回值守中夜的职责吧。”
    
    鱼之乐明明感觉大斧头亮锃锃凉飕飕就高举在后颈,听他轻轻发落如同瞬间超脱地狱拔升天堂,不由大喜过望,唯恐反应慢了惹他恼恨生是非,连忙抱拳道:“臣职责所在,为殿下守夜乃分内之事,但凭殿下吩咐。”
    
    他一向睡在寝宫长石阶,或者高墙屋檐,这番能登堂入室已是庆幸,岂料还能在床前守夜——这简直就是美差!
    
    莫非温王知晓他心事所以抛开那冷烈性情,主动曲意奉承,这是在向他示好?还是借此机会可以如此这般那般?……
    
    温王沐浴过后披着长发,肤色暖如羊脂美玉,偏偏透着淡淡红晕,换了一件深绿右衽窄袖绫衣,赤着双脚踩过寝宫大殿。
    
    那五彩暖玉声音清脆叮咚作响,瞬间勾走了殿前侯的魂魄。
    
    他几乎看到了自己的那缕魂魄荡荡悠悠缠住了他的脚踝,慢慢沿着向上……
    
    鱼之乐站在纱帐一侧,装睡也睡不着,想看又不敢看,心中色字当头恨不得都要化身成狼扑过去将他衣衫撕碎,抬起了他的腿,将他腰身弯叠,逼他睁着眼看着自己被操弄的场面,要他的眼睛里都是恐慌求饶,就着那下压之力狠狠的埋进去前后*……
    
    鱼之乐虚不受补挪不开眼睛,两行鼻血快要流淌下来。
    
    若是相思可成狂,他便是大唐开国第一人了。
    
    温王手捧书卷倚在床侧看了一会,又轻轻敲了床侧紫金铃,吩咐道:“传人侍寝。”
    
    鱼之乐眼睛几乎咣当摔落在他脚下。
    
    侍寝之人低眉敛目蹑步而行,跪倒床侧与李元雍擦净黑发。
    
    鱼之乐皱眉掠起纱帐,偏头粗略打量那人几眼。是个清秀小厮,不知是不是太监。或许青楼教坊中买来的,李元雍一向爱洁。这小厮眉眼清爽干净,透着一股谨慎的机灵,行事看颜色知分寸,也是那人偏好的性格。
    
    大概常常作对气他个半死的,就是自己了。
    
    他还未想完,就见李元雍抬手放下帐幕,与那小男孩遮身在帷帐之后。
    
    鱼之乐蓦地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他手掌握紧成拳骨骼有咔咔的响动。
    
    他身体僵直眼中有些刺痛,他微微张口无声的喘息——方才那一幕化作利刃寸寸刺穿他的胸膛。每一寸理智,每一寸肌肤,好像都被这利刃割裂,血肉暴露在外,无法挣扎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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