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怕她临阵退缩,紧紧握住她的手,旁人只道他们关系亲密。
记者取得新闻稿及样版书,没有太多提问,但是拍了许多照片。
晚会中最重头节目由童星演出书中紧张一幕,活灵活现,博得热烈掌声。
广田一言不发坐在一旁,像是参加别人的盛会,只会得傻笑。
广田心里一直挂念那段启事,晚会结束,如释重负。
第四天。启事消失了,一共只刊登了三天。
或是说?已经刊登了三天,该看见的人应该都看见了。
文枢带了大声剪报来看广田。
她称赞:“人们心目中的女作家应当如此秀丽吧,大眼睛,书卷气,不说话。”
“谢谢你。”
“别谢我,这是大众日报副刊记者的话。”
广田都不敢看,抑或、她一直都保留这个习惯,她不读任何有关她的书评、访问,只管埋头苦写。
文枢在广田家吃了早餐才走。
李和问:“她来干什么?”
广田笑嘻嘻问.“你说呢?”
李和一怔,渐渐会过意来。指着自己鼻子,“我?不不不,不可能。”
广田笑问:“为什么不可能?”
李和抓着头,“大家象兄弟姐妹一般……”
广田只是笑,不出声。
半晌李和说:“她太爱说话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广田已经写下第三集故事摘要。
抬起头伸伸酸软手臂,发觉李和凝视她,广田脸上一个问号。
“啊”李和说:“你仍用纸笔,今日很少人用纸与笔写字了,很有趣。”
广田却最喜听沙沙写字声,像蚕吃桑叶。
“不过,江信恩也用手写,一次,他兴致来了,用电脑打字,编辑吓一大跳,怀疑不是真迹。”
广田侧头思考一个小节。
李和又说:“他住这间屋子的时候,我来过一次,真是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
广田也有点向往。
“我记得他们喝很多酒,争看讲话,从某名家小说其实浪得处名到本市政治前途,以及哪一国哪个城市最适合华人居住,到城中绯闻,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真正有趣,令人神往。”
他伸一个懒腰,又继续工作。
下午,文枢又来了,买了一大盒糕点,人人有份。
“李和呢?”她张望。
广田说.“在偏厅小睡。”
“他每天都午睡?”有点好奇。
广田想一想,“有时实在累了,便眠一眠,又可以做到凌晨,像部机器。”
文枢说:“这样的伙计,一个胜十个。”
“你也是,文枢,你们都极之能干。”
文枢看着广田:“你结过婚?”
广田点点头。
“是一段不愉快经历?”文枢像是有点越界。
广田轻轻答:“不如谈其他题目,文枢,你在哪间大学毕业。”
“呵是,多伦多人学新闻系。”
文枢有点羞愧,为什么问人家不愿意回答的难题,无礼兼无聊。
可是忽然听得广田轻轻答:“所有不愉快的婚姻都是一样的,毋须多说。”
“是一人令另一人失望吧。”
“说得很好,开头之际,彼此都把缺点隐藏得很好,或是觉得所有不足之处都可以改过来,两人同心合力,克服困难……想得太天真了。”
这时李和出来问:“在说什么?”
文枢说:“去做咖啡,别打扰我们。”
广田却说:“已经讲完了。”
李和捧着下午茶出来,“出版社打电话过来,说一万本已经售罄。”
广田大惑不解,“才一万?”
李和反问:“你想在三天之内销一百万册?”
“不不。”广田涨红了脸。
“王广田这三个字已算一炮而红。”
“广田,这是本市书店名单,每周末跑三家,巡回演出,你看看有什么遗漏。”
广田呆住。
李和温言说:“不准说不去。”
“我──”
“一定要去,每次换一套衣服,高高兴兴,帮小读者签名拍照。”
广田瞪大双眼。
文枢先笑了,“你会习惯的。”
文枢说得对,开头如坐针毡,但见到家长们及小读者热情,她也感动起来,渐渐不介意抛头露面。
她打扮随便,白衬衫长裤,头发束脑后,十分潇洒随和。
一个下午,自文字中抬起头来,扭开收音机想听音乐,忽然听见一男一女在谈论她的作品。
“这样的小故事都会走红。时也运也。”
“别妒忌别人,自己努力才是正经。”
“唉,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也亏得这王广田,人长得倒还算大方漂亮。”
“宣传铺天盖地而来,据说销三十万册还未归本,这次的确落了重本。”
“幕后自有功臣。”
广田熄了收音机。
她忽然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不写。嘎,嘎?”
随即笑起来。
她忽然自抽屉拿出那个电话号码,一下子下了决心,很镇定地打过去。
很快接通,那边也是女生,声音爽脆。“喂?”
广田清晰地答:“我看到你在报上刊登的做事,我也是一名受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对方像是松口气,“原来你真的存在。”
“是,我存在。”
“我叫蒋佐明,你呢?”
“我叫王广田。”
“王广田……有一名女作家也叫王广田。”
“我就是她。”
“啊,你把走红归功给幸运?”
广田点头,“正是。”
“我正在读你的小说,写得那样优秀,文字一段段像图像一样吸引着读者精魂,你走红是迟早问题,同运气无关。”
广田十分感动,“你太客气了。”
“看样子,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有点失望。
“不不,你得听我讲完整个故事。”
“那么,见个面好吗?”
“在什么地方见?”
“第一次见面,在公共场所可好?”
她设想得很周到,“在植物公园喷水池边好吗?”
“明早八时,你起来没有?”
“送了女儿上学,我立即来。”
蒋女士奇问:“作家不都是深宵写作白天睡觉吗?”
广田笑,“那些都是天才作家。”
蒋佐明也笑了。
“怎样相认?”
“你的长相已无人不识,我,我是伤残人士,我只得一条腿,明早见。”她挂上电话。
广田呆在那里。
一个只得一条腿的年轻女子,一连刊登三日启事,自称幸运,真是奇哉怪也。
她的乐观,叫人感动。
那天傍晚,许律师来了,见到绵绵,一手抱起,“王绵绵,你会法术吗,把阿姨变回十年前的样子可好?”
广田在一边笑。
“广田,你最可爱之处是沉默如金。”
广田仍然笑而不语。
阿顺斟上一碗清鸡汤给许律师。
许方宇自公事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你的首笔版税。”
广田手都抖了。
“我替你拆开。”
许律师把支票取出放在她面前。
广田轻轻说:“我想偿还部份欠债。”
“不急,”许律师答:“待你上了轨道再说。”
“欠债叫我坐立不安。”
许律师已经改变话题,“人清秀,穿白衬衫卡其裤已经很好看。”
广田低下头。
“有无同亲友共享成果?”
广田抬起头?不知如何回答。亲友,何来亲友?
接着,许律师接了一个电话,她满面笑容地说:“广田,还有好消息陆续来。”
广田有点手足无措。
“广田,英语版即将面世,由伦敦预言出版社发行,预言不是非常著名出版社,但是作风踏实,广田,这次是创举,销路好,可推广到美加澳英语市场,再兜个圈子回来,你就身价百倍。”
但是,广田想都没想过会做得那么大。
她只求母女得到一宿三餐,如今机会来了,她不知如何庆幸。
“广田,以往也有写作人自费翻译刊印英译本作为纪念,更有人以宣传小册子当译本,但你这本有标价有国际书号,打算正式发售。”
广田看看许方宇,像是不大明白。
许律师叹口气,“很好,很好,通常傻人都有傻福。”
广田抱歉地笑,只觉自己更蠢,连忙走开。
许律师到露台上,用手搭住她肩膀,“广田,我下个月结婚了。”
广田惊喜,“为什么没听你说起?”
“私事,没有什么好说。”
“对方一定是个了不起人物。”
“广田,你真可爱。”
“能叫你委身下嫁的人一定品貌学识兼佳。”
“广田,谢谢你,别人却预言这段婚姻顶多只九个月寿命。”
广田生气,“这些别人真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专门谈论他人生活,自己没有生活,谁家死了人,生了孩子,结婚离婚,红事白事,均议论纷纷,说个不已。”
“还有,你若不是名成利就,名字还没有资格上他们的嘴角。”
“几时请吃喜酒?”
许律师骇笑,“我没有那样好的兴致,简单地到伦敦注册结婚便是。”
“这样简约真好。”
“你呢,广田?你也该重新择偶了。”
广田摇摇头,目光落在双手上。
“这么早便对感情失望?”
这时,电话又响,许律师听了几句,便说.“我立刻来,”又有公事。
她匆匆离去。
留下广田,一直为英语版本思索,既高兴又苍凉。
接着,李和到了。
“广田,快来看英语版封面。”
广田探头过去,只见封面是猎户星座,一尊秦俑与一个穿黑袍的小女孩,打横的字样写着“王绵绵与秦皇墓的秘密。”
广田嗤一声笑出来。
“别笑,畅销靠这三种原素。”
“书一定要畅销?”
“广田,归根究底,出版一本书是希望读者买回家细读,作者的心血得以广泛流传,否则,等于写日记而已。”
“是,但主角王绵绵,还没有去到始皇帝墓。”
“不怕,还有第三集。”
广田答:“唷,有压力,需动笔了。”
“你有六个月时间。”
“六个月很快过去,真需好好警惕。”
“许姐有无同你说,我们六个月后便退出你的生活。”
广田点点头,“你说过,这些日子来,你们像教一个小学生功课似教导我,我感激不尽。你们撤退,我会不习惯。”
“放心,我们仍然是你经理人。”
广田振作起来,“还有三个月时间,我需好好学习。”
“时间不早,我让你休息。”
“哪里睡得这么早。”
“那么,我们出去逛。”
广田意外,“我同你?”这不就是约会吗。
“为什么不,就快过节,街上一定很热闹。”
广田鼓起勇气取过大衣帽子手套与他出去。
商业区街道上人头涌涌,像趁墟一样,他们漫无目的,愉快地浏览橱窗,买纸杯咖啡喝。但是广田始终落后李和半步,她不想与他并肩。
她再三提醒自己,她没有非份之想。
结果他们在外头吃饭。
那间法国餐厅招呼很好,但鹅肝酱是罐头资,龙虾汤不够热,鱼柳稍嫌霉软,他俩都不介意。
吃了这一顿,很快又下一餐,何必投诉,最多下次不来好了。
吃完又在商场变了一会,李和才送广田回家。
阿顺来开门,“吃过了?家里有嫩豆腐紫菜汤。”
“快拿一大碗来。”
绵绵已经睡着,小寝室里有一盏走马灯,一只只小绵羊不停地在天花板上转来转去,十分可爱。
悄悄的一线光——第四章
悄悄的一线光
——第四章
广田坐在绵绵身边良久,才缓缓走上阁楼书房工作。
半晌也写不出一个字。
真可笑,还没名成文思就已经淤塞,再隔些时候,也许就会告诉读者,文以罕为贵,有能力大量书写者均不可信云云。
到了夜阑人静。忽然写了起来,思路畅通,浑无阻碍。
写了三章,一抬头,已经早上六时,她哎呀一声丢下笔,沐浴梳洗。
阿顺还没到,保母却来了,连忙替她做早餐。
“我自己动手。”
保姆由衷地说:“王小姐真好,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要出去一会,由你照顾绵绵。”
她赶去赴约。
走进植物公园,时间还没有到,她独自坐着看喷水地变花样。
广田脸上寂寥之意尽露。
这叫与她约会的人讶异。
蒋佐明一早知道王广田是什么人,一心以为她是个踌躇志满,顾盼自如的成功人士,没想到她那样瘦那样小,又那样寂寥。
她轻轻走近,坐到长凳上。
广田抬起头来。一怔,“是蒋小姐?”
“叫我佐明好了。”
广田凝视她,“我们可有见过面?”小圆脸,大眼睛,有点面熟。
“我在杂志图文上见过你。”
广田汗颜,“哪里,叫你见笑了。”
广田留意对方的大腿。
蒋佐明把裤管扯高小小,广田看到一张弓一样的金属义肢,没有鞋子。
“啊。”
“一场车祸,左边身子几乎全报销,”她解释.“我的一只眼珠也是假的。”
广田细细看了一下,“不发觉。”
“这是最新式的活动眼珠,像真程度极高。”
广田吁出一口气。
她俩一见如故,正是我不怕冒味提问,你不介意爽快回答。
“你就是刊登启事的人。”
“是,至今只有你一人回覆。”
“请讲讲你的遭遇。”
“去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广田说:“不如上我家来,慢慢聊天。”
“你也可以到舍下,家母一定欢迎你。”
“啊,幸运的你与妈妈同住。”
“是,你讲得对,我有福气。”
“还是到我处吧,不要打扰老人家。”
“听税你有一个小女儿?”
“才两岁多点,正牙牙习语,以及学坐厕所,任何人见过她都会延迟生肓计划。”
蒋性明笑─起来。这女子既有幽默感,又够谦逊。
她们两个人又重回王宅。
蒋佐明客套几句,便坐下来,请她的故事。
这一讲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