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排完,立即就来。”纪川含着笑保证。目送两人离开,笑容渐渐隐去。他站在原处,举头看着老槐树上晨风中轻摇的嫩枝,,神情淡漠,没有人看得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汪锦华从角门进来,见到这情形,一愣,静悄悄走到纪川身边,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瞧了瞧,噗嗤一声笑了:“我说怎么见不到纪大少爷,原来在看蚂蚁打架呢。”
“嗯?”纪川回神,看见是她,不由笑了:“哪里来的蚂蚁打架?你就看到了?”
锦华也笑:“是我的眼花了。都是这大太阳晃的。你说这才几月,怎么太阳就这么耀眼了?”
“这样的天也好,宁尘路上好走些。听说武汉下大雨,不晓得这边的天气会怎么样。”他掏出怀表看了看,“不早了,我赶紧安排安排去。你见到小渝了吗?”
“见到了。”锦华忍着笑:“小两口依依不舍呢。”
“是吗?”纪川微笑,“你先去陪爷爷吧。我一回就过来。”
“川哥。”锦华叫住他,“我今天跟我爹一起来的。”
“嗯?”纪川一愣,不明所以,锦华脸上愈加发烧,“爹是来见爷爷的。”
纪川恍然大悟,已经明白锦华的父亲是来商谈两人婚事的。锦华面皮薄,自然不好意思留在那里,这才躲到花园来的。他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说:“那你这里稍等等,我去安排完,再来找你。”
“你不用着急。我到小渝妹妹的房里坐坐,她刚答应了借黄侃先生的《日知录校记》给我看。让我去找房里的丫头要。”
“也好。”纪川也笑,“这书我也想看呢,你先看,完了记得给我。”
锦华答应着,慢慢向纪渝的住处去了。
一座花园把纪宅分作了东西两个院子,西边五排大屋,姨奶奶占了最南角的小独院。纪渝去北平读书前,一直跟着姨奶奶住在这里。纪渝走后,姨奶奶为了照顾纪天德,就搬到了北屋里。腾出来的房子,一直空着。这次纪渝回来,姨奶奶原本安排她也住到北屋去,但纪渝恋旧,冲姨奶奶撒撒娇,就还住在这里。
才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两个人讲话。锦华常在纪家走动,认出其中一个是纪家三奶奶纪顺白太太佩英的声音,“纪川,纪渝,哼,老爷子可真偏心。一样是纪家的孙子,怎么他们兄妹就那么受宠?连名字都比别人的好。”
锦华到底也是大家族里长大的,一听这话,虽有些意外,也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妈,您别乱说,名字有什么好比的?”这个声音锦华也认识,是纪府三小姐,佩英的女儿纪宁。
“我乱说?”佩英冷笑,“谁不晓得纪家虽然是浔江大户,根本却是四川。你太爷爷就是从四川起的家。到如今,你爹也还总要跟四川政府的官员打交道。他们兄妹两个,一个川,一个渝,倒是把好处都占了。你看你,还有小四的名字,宁啊晋的,那都是外省了。这可不就是老爷子偏心吗?我看呀,这川中根本之地,只怕总有一天落在你大哥手里。”
纪宁轻笑,“大哥是长孙,继承产业也是应该的。”
“你这个傻丫头!你大哥继承产业,你们以后喝西北风去啊?”
锦华不愿意继续听下去,转身出了院门,停一停,扬着声笑道:“小渝妹妹在不在啊?”
纪宁忙撩开门帘,“锦华姐姐你也来了?我和妈说来看看二姐,她不在,我们也在等呢。”
锦华看上去很意外,“大伯母也在啊?上次来爷爷说伯母身体不舒服,好些了吗?”
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屋。
纪渝另有卧室,这一间大屋原本是姨奶奶平日里分派家事时用的,纪渝回来,就作了会客用。屋里靠窗是一张方桌,两张太师椅,对面却是一对簇新的沙发,这是纪川得知妹子要回来,专门给她预备的。
佩英坐在桌旁,见锦华进来,似笑非笑的打了声招呼,见她穿着淡绿丝绣的掐腰褂子,底下一条同色的百褶裙,摇着头啧啧赞道:“你看看这姑娘,多会打扮。三月里我给你妹妹也做了这么一套,桃红色的,她怎么穿也看不出好来。我还以为是这衣服样子不好,可现在看看你穿得这么伏贴,才晓得,原来衣裳也认人。”
“妈,汪姐姐这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锦华微笑,“小宁妹妹的嘴是越来越甜了。等七月入了学堂,这话就真该用在你身上了。选定学校了吗?”
“定了。武汉国立女子师范。”
“哟。”锦华这回真笑了,“那我不就成你的师姐了?”
“真的吗?汪姐姐也在省女师啊?”
“你汪姐姐是咱们浔江出了名的才女,自然是要去那样的学校了。”
锦华笑容不变,“伯母太客气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
服侍纪渝的小丫头水晶送过一盏茶,两碟干果来。锦华道了谢,又问起书来,水晶笑道:“是了,二小姐今天早上提过有些礼物送给汪小姐的,不知在不在里边呢。我去看看。”
纪宁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书啊?姐姐家藏书阁都没有吗?”
“这是上个月刚在北平出版的,我们这里还真找不到。昨天见到小渝,随口问起,她竟然有,今天一大早巴巴就跑来借了。”
佩英挥挥手,“两个丫头,一大清早就书啊书的,我可听不下去了。下午要去你三婶屋里打牌,可不想沾了晦气。宁儿啊,你陪陪你汪姐姐吧,我先走了。”
锦华赶紧站起来,目送着佩英出了院。纪宁在一旁轻笑,“汪姐姐你别见怪,我妈她最忌讳就是个输字了。”
“噢,没事没事。”锦华满心疑惑,不明白佩英怎么说走,拔脚就走。一面应付着纪宁,一边不动声色走到桌边她刚才坐的地方,朝窗户外面瞟了一眼,正看见纪川手搭在纪渝的肩上,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纪渝一路低着头,纪川不停在她耳边说些什么,神态间有一种少见的温柔。
锦华心中一动,冲纪宁笑道:“你看看他们俩个,这么多年不见,感情倒真是好。”
纪宁凑过来一看,也笑了,“他们从小就比别的人亲密,到底是一奶同胞。大哥走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印象,后来大了,才知道这十年的时间,大哥跟二姐几乎天天通信,极少断过。”
锦华吃了一惊:“天天通信?一封信从法国寄回来,怎么也要个多月吧?怎么天天通信呢?”
“我见过二姐天天写信,也不管有没有回信,就那么天天写,天天寄。想来大哥也是了,二姐自然天天都能收到信。”
锦华失笑:“这两个倒真是痴人。”
“谁是痴人?”纪川掀开帘子让纪渝进来,笑着问,看见纪宁,愣了一下,“宁儿也在啊。”
纪宁连忙问好:“大哥好。我来看看二姐。”
“哦?刚才看见大伯母从这里出去,你跟她一起来的吧。”
“是。”纪宁想起母亲刚才的话,心中不安,神情便有些紧张。
纪渝跟锦华打过招呼,笑嘻嘻指着纪川打趣:“大哥你怎么回事?看把小宁儿吓的。”
“是吗?”纪川看看纪宁拘谨的神色,放缓声音:“宁儿,真吓倒你了?不用跟我拘束的。你看看你二姐,从来就不怕我。”
“是。”纪宁嘴上应着,神情更是不自在。
纪渝一把拽开兄长,“哥,你这么教训人,人家怎么能不怕?宁儿,别理大哥,你跟汪姐姐说什么呢?”
纪宁与纪渝熟络的多,绽开笑容,“正说你跟大哥天天写信呢。那些日子,全家的人都是从二姐这知道大哥的情况的。”
纪川看看锦华,见她含着微笑,并不朝自己看一眼,淡淡一笑,“找到要的书了吗?”
“水晶找去了。”
纪川点点头,沉默一会,说道:“她们俩姐妹倒是投缘,不知宁儿为什么那么怕我。”
锦华噗嗤一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这么样绕圈子,听着也累。”
纪川被她一说,倒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叽叽喳喳抓着堂妹说话的纪渝,轻声道:“出去说吧。”
锦华心窍玲珑,立即知道事关纪渝,也不声张,转身就向外走。
纪宁眼尖,看见了,扯扯纪渝,“二姐,汪姐姐跟大哥去哪?”
纪渝忙回头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沉默了一下,挤眉弄眼的笑道:“他们两个大概要说点体己话吧。嫌我们吵?”拉拉妹子的手,“我们偷听去。”
“二姐,这不大好吧?”
“没事没事。来吧。快点,不然就找不到他们了。”不由分说,拉着纪宁就追出去。
锦华跟着纪川走到花园背阴处,倚着一丛花树,见他站定,望着天边一片乌云出神,便静静守在一旁,也不开口相询。
纪渝两个人偷偷躲在一旁花丛中,见他们两个闷声不响各自发呆,好生纳闷,过了一会,觉得没趣,冲纪宁使个眼色,悄悄走开,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才哈哈笑出声来:“大哥跟汪姐姐俩个人,这么两个闷罐子凑在一起,倒也真是相配。你看看他们两个,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这么一站就是半天,真够累的。”她在北平学了几句官话,字正腔圆的蹦出来。
纪宁也抿着嘴笑,“真的呢,不晓得他们两个干什么呢。”
这边姐妹俩笑做一团,花园里纪川微笑不语。锦华叹了口气,“好了,她们走了,有什么要吩咐的?”
“渝儿喜欢你。我看你也挺喜欢她的。”
“那当然了。小渝妹妹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多可爱的女孩子。”
“宁尘去了寿县,渝儿难免寂寞。你要有空,能不能多来陪陪她?这事本不该麻烦你,可是……”
锦华忍不住笑,“这还用纪大少爷吩咐?小渝是你妹妹,那也是我……”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脸一红,没有说下去。她本来想说小渝既是纪川的妹妹,便也是她的妹妹。只是话到口边,突觉孟浪,不由羞红了脸,扭过头去不敢看看纪川。
纪川却全然没有注意她的话,神色颇为凝重,“爷爷有意让我到局里去帮忙,只怕会有些人看不顺眼。小渝这丫头没什么心眼,这一家子里也没有个能依靠的,我要忙起来,还真有点放心不下。”
锦华满心钦羡,“我要是有个哥哥有你一半好,倒真是无憾了。我都有些妒忌小渝妹妹了。”
纪川微笑,神色中大有怜惜之意,“渝儿只怕还要羡慕你呢。”他叹口气,“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爹就死了。娘也不大管她,小时候总受堂兄弟的欺负,从来也不说,那么大一点点小人,就懂得不告状,只一味自己躲在角落里哭。”
“啊!”锦华不由动容,“看她乐呵呵的,到从来不知道小时候受过苦。不过我看着家里的大人们也都是疼她的,你也不必太担心。”
“都疼她?嘿,那是看着爷爷姨奶奶喜欢她,这才面子上勉强过得去。我们家的亲戚,都不是好相与的。”他看着她,“锦华,以后你要来了,就晓得了。”
这是纪川第一次对她提起两人的婚事,锦华粉面飞霞,含羞不语。
纪川望着天边越来越浓重的乌云,语气突然非常非常温柔,“那时候我也只有十三四岁,她才刚能说话,我喜欢叫她小鱼儿。那时我常跟堂兄弟们打架,我有师傅专门调教,他们打不过我,就偷偷欺负她。我看见她受欺负,就又去打架,他们人多,我常受些伤,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问我痛不痛……”他声音有些沉下去,“去法国,最放心不下就是小渝,每天必要收到她的信,说一切都很好,才能放心,日子久了,竟也成了习惯。”
锦华从未料到这兄妹俩幼年还有这样的坎坷,不由眼眶发红,“你走的时候,她才六岁吧?”
“是啊。”他笑的宽慰,“才开始学写字,最初的信,只会写渝儿很好。渐渐的字也漂亮了,内容也多了,什么都说。”
看着他的笑容,锦华发愣,那种极其温柔,无限宠溺,发自内心的笑,只有在说到纪渝的时候才能出现。一直就觉得纪川兄妹的感情好的出奇,她还奇怪分别十年,两个人居然一点不见生疏,到此刻才明白这份感情是兄妹俩人多年来相依相靠,相互扶助来的。想到此处,就不由感动,“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小渝的。”
纪川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饱含深意,重重的点头。
一串豆大的雨点重重砸在头顶,纪川仰头看看,“这天说变就变。走吧,别淋到了。”
才转过花丛,两人同时一怔,只见叶紫苏挽着大披巾站在枝叶后面,一手抱胸,指间夹着一支烟卷,仰面朝天,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雨水淋淋漓漓砸下来,鬓边的海棠落在地上,初雨中,自有一股泛着潮气的倦怠。
纪川盯着她不语,眼神凌厉,隐隐有动怒的迹象。
叶紫苏缓缓的喷出一口细长的白烟,不急不缓转向他们,目光从纪川身上扫过,停在锦华的脸上,“哟,小两口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大雨天,进屋去不好吗?”
锦华脸上腾的升起红潮,笑着说:“没什么的伯母。川哥让我多陪陪小渝妹妹,怕她寂寞。”
“是吗?”她微笑,“我们纪家姑表伯堂的姊妹也不少,川儿就单找你来。还没过门,就要用这些家务事来麻烦你,你们家的人知道,还不要担心日后我们纪家会欺负你了?”
锦华听了脸上不由变色。她常常来纪府,叶紫苏虽见的不多,但每次总都守着长辈的礼数,何况如今定了亲事,她就是自己的婆婆,按理原该比别的长辈更亲热些的,此刻不知哪一句得罪了她,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锦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口气噎着,半天讲不出话来。
纪川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默默支持她。看看站在那里冷眼看着锦华的母亲,压住怒气,放柔声音对锦华道:“小渝她们找不到我们,只怕要急了,我们走。”
锦华到底是名门大家的闺秀,从小就培养的好涵养,如此难堪,也只是勉强笑笑,对纪川道:“我爹跟爷爷也该说完了,只怕等我呢。我还是回去吧,一会雨下大了,路上也不好走。”
纪川深深看着她,满心歉意,“也好,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