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她又向前一步,贴近他,“这么晚,你又要去哪里?”
他觉得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急忙向后退,“我也要回去睡了。”
“回哪里睡?”在他转身之际,她轻轻地问,洞悉的语气在他听来满是嘲弄。他回头,盯着她看。
“怎么老象被人踩了尾巴?”看着他戒备的神情,她忍不住微笑,又有些失落的样子,“自己的儿子,最亲的人,总是这么避着自己,做娘的心里怎么想?”
纪川一时没有动。她话里的遗憾让他心头一动,最亲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她伸手拂过他的面颊,神情忧伤:“为什么你总躲着我?我们曾有的欢乐时光都不算了吗?”
纪川怔住,被她迷乱的目光惊呆,瞬间后便回过神。她的手指仿佛通电般,扫过他的面颊,在皮肤上留下串串栗皮。他一惊,心头狂跳,挥手扫开她,急退两步,满脸厌恶:“你说什么疯话呢?”
“疯话?”她眼神散乱,忽悠的一笑:“我说的都是疯话?那你说的那些是什么?骗人的鬼话!你说了会补偿我的,为什么后来又躲着我?果然是只见新人笑,那当初为什么又要让我嫁过来?”
纪川逐渐心惊。月光洒下,映的她脸色白得诡异,竟像不属于人间。
“娘?”他试探着唤了一声,见她突然浑身一震,眼神重新凝聚,看着他,若有所思。
“娘,你看什么?”他强自笑着,被她盯得浑身发毛。
叶紫苏盯着他,目光流连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轮廓是那么熟悉,然而眉宇间却有着一些陌生的柔和。他的臂膀宽阔,站在她面前,便遮住了一些寒气。她不由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院落,满怀愁绪的自己在发现了那个无声为自己遮挡寒风的身影时,心中是如何震动。一颗心就此沦落。
思维渐渐又再混乱。
她幽幽叹了口气,猛地摇摇头,垂首要离去。
忽然一阵风起,掀动她的裙脚,纪川看在眼里,心头一动,“娘!”他喊住她。
“怎么?”
“那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色下,她脸上血色褪尽,“什么诅咒?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你一个喝过洋墨水的人也信?”她夺路想离开。
纪川拦住她,眸子在寒夜里发着亮,“舅舅告诉我,我爹死前发过诅咒。”他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病糊涂了,以为天下人都对他不起。”
“是吗?”他清淡的扯动嘴角,笑意却无法到达眼睛:“这么说确有诅咒的事情了?”
叶紫苏猛地住了口,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说:“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是你德行有亏,怎么还能下手加害我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扭开头,不与他对视。
“当然你知道。”他一步步进逼,第一次,主动拉近与母亲的距离,“原本不想再提起,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爹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下此毒手?以至于他临死要以毒咒表达愤恨?”
她被逼进了死角,在无退路。看着他晶亮的眼睛,时空仿佛逆转,眼前这人便是她一生的冤孽了。
突然间,不知从何处生出勇气,她猛地抬头,象是突然下定了决心,直直看着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上一辈的恩怨。”
“他是我爹!”他低吼,头上青筋直爆。想象过无数种与母亲摊牌时她的反应,却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女人会如此轻描淡写的把他置于事外。“你杀的那个人,不只是纪家的二老爷,他是你的丈夫,我的亲爹。”
“是吗?”到了这一刻,她反倒平静下来,凉凉的笑着,“我丈夫?你爹?他?他也配!”
纪川被她轻蔑的口气惊呆,从她幽怨的目光中,隐隐的察觉到什么,一种来日大难的预感不期然的就涌上来。
叶紫苏举头望着天上半轮冷月,淡淡说:“他根本就不是男人。怎么可能为人夫为人父?”
饶是已有了某种准备,纪川还是震惊的无法自己。他直直看着母亲,似乎想要看透她心中所想,然而她脸上神情难测,一时间竟看不出分毫来。
她继续冷笑:“纪家什么样的名位,纪老爷一生豪雄,若让人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废物,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不肯明说,却指望我们叶家能有办法治那病,便用了最龌龊的手段……”
后面她说什么,纪川已没有听清。然而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这种事情,其实以前不是没听说过的。浔江本地以前便曾闹出过官司,女儿嫁过去,新郎却不能人道,两家牵扯上几年,最后那女子无法忍受折辱自尽。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的父母身上。想来老爷子看上了叶家的医术,娶了叶家的女儿,这便是两家的私事,那叶家也不至于宣扬出去,况且,就算为了自家闺女的幸福,也会尽心竭力好好医治。这样的闺帷秘事,也难怪无法宣之于口。今日由她亲口说来,其震撼可想而知。
纪川本身就是医生,脑中虽然混乱,医者本能确还没有丢,听了这话不由沉吟道:“这也不是没有机会治愈的……”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父母的私事,急忙住口,尴尬的面红耳赤。
叶紫苏淡淡笑着,不以为意,倒真象是跟医生聊天:“试了很多方法,都没用。”
“噢。”他点点头,正要顺着思路思索下去,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望着母亲:“没有治愈?那么我呢?我是哪里来的?”
叶紫苏目光清冷的看着他,似乎等他省起这个问题已经良久,此刻见问,慢悠悠的吐了口气,道:“是啊,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纪川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一瞬间千头万绪统统涌上来,一些早已有了疑虑,却迟迟不肯仔细思量的事情,此刻横垣在脑中,变得异常突兀。为什么爷爷对自己特别疼爱?为什么喜欢向人夸耀自己很象他?为什么所有的孙子里面,只有自己继承了一份家产?为什么明明知道母亲德行有亏还一力包庇?甚至,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临死前的诅咒,为什么会将他与妹妹一起包进去,原来,他们都不是他的骨血。
那么,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他不敢深想,抬头望向母亲。
她也正看着他。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站得很近,非常近,几乎喘息相闻。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脸,而他已吃惊的不能,也不敢动弹。
她喃喃的低笑:“你是从哪来的呢?你当真不知道吗?看看你的名字,你是半个顺字辈啊。如果不是这样,那个废物还不早就闹出声了?”
果然如此!
纪川一时间感觉不到任何震惊,他的大脑完全不会反应,只觉整个世界正离他而去,一直以来,他所努力挣扎维护的某种东西,突然间崩溃,剧烈震撼反而带来了死寂般的平静。
她的手指沿着他脸侧的轮廓游走,“你难道从来没奇怪过吗?那么多人都看出你长得象他。看看你的体魄,看看你的骨骼,哪里有一点那个病秧子的影子?奇怪,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发觉你们之间的关系。”
她的手滑下来,手指扫过下巴,轻触他的脖子。
望着他微微颤动的喉头,她神思渐渐缥缈:“你是那么象他,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有时候,我总在想,你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丈夫呢?你才该是我的丈夫啊。”
他突然回神,猛地伸手,大力推开她。
她猝不及防,一股强大的冲力将她推倒在地上,草地上的阴寒之气刹那间传遍整个身体。
他无力的靠在树上,大口喘息着,口不成言:“疯了,你疯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向他走去。
“别过来!”他喝止她。看着她因迷乱而矍铄的眼睛,他低沉的苦笑,“悖人伦,原来如此,悖人伦!我居然是我父亲的弟弟,我的母亲居然以为我该是她的丈夫,原来如此。哈哈,果然是报应,报应!哈哈哈。”他仓皇转身离去,一种无可言喻的滑稽感将他整个思维控制,他无法抑制的,仰天狂笑。
绝望的笑声在寒夜中分外凄厉,惊起枝上寒鸦成群扑楞着翅膀绕树而飞,久久不息;惊醒已经入梦的人们,纷纷着灯,探头相顾失色,不知是怎么回事。
叶紫苏痴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诡异的笑着,口中笃自喃喃问道:“你到底该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儿子?”
纪川于此种种毫无察觉,他甚至不曾发现自己的笑声惊动了多少人。他大步流星而去,只想离开这个龌龊腥臭的地方,仿佛他身后站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某个要拉着他沉沦堕落的魔鬼。他只有全力挣扎,才能不被她的拭诱所迷惑。
他努力想要离开的,仿佛也不再是从小生长的家园,而是个装满福尔马林的罐子,那里面浸泡的全是尸体,所有的人,皆如行尸走肉。
似乎有人要拉住他,他没有意识,只是顺手挥开所有的阻滞,有人叫他,他也听不见,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在深夜,狂笑着,冲出纪家的大门。
长江大堤上风尤其烈,江涛汹涌,沉闷的低声呜咽。江上没有航船,江面一片漆黑,星光下只见江心中波浪滚滚,白色的水花打着旋向下游奔流而去。
纪川站在堤上,冲着江水傻笑,任凭江风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一动不动,心头一派迷茫。
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想。
当初得知小渝的身世,他曾经暗自发誓,要好好维护她的地位。老爷子驱逐她,他痛心埋怨母亲之余,也不是没有私下侥幸过的,至少母亲的不贞没有为他带来耻辱;原以为自己受过高级的教育,与纪家别的人自有不同,对那一众亲戚所作所为,虽不认同,却也不屑于仔细计较,至少他是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对大家长的身份,虽觉羁绊,却没有勉力挣脱,因为自认对这家还有一份责任。然而如今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同情妹妹,却突然发现自己才是失德的证据;以长孙的身份持家,居然一夜间他变成了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原来他与那些人没有不同,原来他身上也和别的纪家人一样,留着罪恶肮脏的血。
他向前一步,看着脚下半米不到的地方,暗冷的江面,阴幽的映出他恍惚的轮廓,身形随着水波的流动变形,说不出的丑陋。
从这一刻起,他的世界光明不在。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孙,他只是一个罪恶丑陋的标本。
水面上的身影晃动着,象是冲他笑,笑容狰狞。他不由上前一步,想看清楚,脚刚迈出去,忽然不知何处刮起一阵厉风,夹杂着一股冰凉的水汽,砸在他的身体周遭,他不由一个激灵,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迈出去的右脚已悬在了江面上,若非及时清醒,只怕此刻他已坠入江中了。
纪川一惊,急忙收脚。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怔怔瞪着滔滔江水发愣。
江风尤其的凄清,墨黑的水面看的人心里发慌。此刻的他,浑身冰冷,他急切地想要找到什么,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东西。
低重的气压令他无法呼吸,他深深喘了口气,望望江天冷月,努力想平复脑中的混沌,然而此刻脑中所思所想,无一不似锐刃,将他的五脏六腑割的支离破碎。仿佛江涛秋风都在嘲笑他的悲哀,他浑身失力,跌跌撞撞的逃离,逃离那强大的黑暗漩涡,那冰冷的讥讽。
风在身后肆虐,涛声低沉的激荡,他仿佛听见身后一只巨大无朋的恶兽,追逐着自己的脚步,只要他稍有迟滞,便会被拖入那黑暗中,自此万劫不复。
该向何处去,他一片迷茫。
唯一的念头就是摆脱身后的冰冷黑暗,他要追寻能给他慰籍,令他感到安全和温暖的地方,他要寻找……他的乐土。
纪渝回到自己在清泉巷的家中,现场已经有人清扫过了。然而屋内桌椅凌乱,纸屑四飞,分明是被人入过室了。
她如今身心俱疲,看着凌乱的情形,竟也不觉吃惊愤怒,只是面无表情得走入室内。
已经决定离去,便不再迟疑。这将是最后一夜,她留在此处过夜。创痕累累的心中,早已没有了伤怀或恐惧,一切外物,于她来说,此刻都已没有丝毫关系。
因此当远志匆匆赶到,想好的满肚子要劝的话,在看见她死寂的眼神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愣了半天,却明知这是最好的选择,又是痛心,又是无奈,眼看劝说无效,只得做罢。心中也打定主意,决不能再让这女孩受到一定点的伤害了。
纪渝送走远志,便静静收拾自己的行囊。
到底住了大半年的地方,眼中看见的,皆是平日两人相处是的旧物,到底那人在自己手下丧命,说没有想法是假的。丈夫死前那狰狞不可置信的目光,匕首一样插在她的心头,只怕这一生都无从摆脱了。
如此时而抚物沉思,时而怅惘出神,不多的几件贴身衣物,到了深夜,也没有收拾妥当。
忽然她停住手上的事情,仿佛心头通过一道电流,象是感觉到什么。
她疾步走出去,几乎小跑得走到大门前,拔开门拴,用力一拉,两扇门洞开,门外凄清冷月下,站着个青衫高大的身影。
两道目光交汇之际,突然死水般的心头翻起波澜,她轻轻惊喘了一下,急向后退。
然而没有机会逃开,在她移开身影之前,便被他重重拉入怀中。
“哥……”她的惊呼被他堵在口中。
“小鱼……”他嘶哑的呼唤,仿佛溺水的人最后的求救。
她被他绝望迷茫的神情吓住。他的四肢冰冷,寒意透过重重衣物渗入她的肌肤,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的情形可怕的吓人。然而她什么也没有问,双臂环住他,无声地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他的寒冷。
他拥住她,头重重的垂在她的肩头,似乎跋涉了千里,终于寻找到可以栖息的枝桠。
“小鱼……”他狠狠吻住她,唇齿辗转间,种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尽皆云散。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宁静,籍着绝望疯狂的吮吻点滴融进两颗千疮百孔的心。他捧住她的脸,月色下,那面庞分外的晶莹。她闭着眼,任他的吻星星点点落下,浑身的力气霎那间消失,她只能揪住他的前襟,颤巍巍的依靠在他的身上。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