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想让我们相爱。你知道的,这样会毁了我们。我们是不健全的人类。”弄月的手忽然被甩开了。她抬起另一只手,兀自轻揉着被攥的红红的手腕。
陆仰止的脸上绽出一抹轻笑,他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他站起来。走出了弄月的卧室。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弄月的视线停在水晶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落在了床上,很柔软的床上。安静的躺着,躺在薄被温柔的皱褶里。像一个安眠的宝宝。守着一个简单的梦。
弄月轻轻微笑。
没有什么。仅仅是习惯。
然后她躺下来,闭上眼睛。
再也无法入睡。
这大概是她和老板之间最坦诚相待的一次。事情总得结束。她想。就这样想着,然后看到了天亮。微微的亮着,薄薄的亮着。像是虚无的绝望。
二十五、故事
弄月穿了套装,也画了淡妆。CHANEL的新款秋季裙装。法国GUERLAIN白领淡妆系列。
长发挽起。没有任何首饰。她重新涂了一遍唇彩,虽然十分钟前她已经涂过。她知道自己必须扮的优雅高贵,并且时时把微笑挂在脸上。
不能很张扬,也不能毫不张扬。因为至少现在,她还没有摆脱陆少夫人的身份。有时候身份就像是一件衣服,你穿成哪一种风格,就有哪一种风格的行事规矩、态度气质约束着你。
她走进嘉隆集团大厦,然后进了电梯。电梯里有很多人,面带微笑,友好或者是不友好的打量着她。这种打量并不持久,他们很快的又开始专注于自己手中的资料和文件。
工作是永远繁忙。竞争是永远激烈。很多无法疏解也无法言喻的说辞。上班族最聪明的地方在于明确的知道工作对于自身的价值。
或者工作已成为生活的全部。
弄月淡淡笑着。突然内心静静的欢喜起来。对于生活,即使曾经觉得活不下去,然而竟然依旧保有好奇心。生活,好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残存的好奇也消磨殆尽。然后才是毁灭的开始。
她伸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外联部经理办公室。
当然这不是她的办公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忘记了敲门。于是一个男人裸露的上半身成了跃入她视野的第一道风景。
很高大的男人,身材精壮。腹肌历历可见。他仿佛没看见她一般,径自把白色衬衣脱掉,然后立刻把它用作毛巾,擦了擦两臂及腋下,伸手捞起茶几上的袋子,从里面掏出了另一件白衬衣,然后迅速的穿上。
他只扣了最中间一颗和最下面一颗扣子,然后就把挂在旁边衣帽架上的西装哗啦一声套上了。然后拎起换掉的衬衣往小臂上一搭,就向门口走来。
他越过弄月的身边走去门口,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旋身走回,站定在弄月面前,弄月看到他脸上那极为勉强的笑意,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陆少夫人,初次见面。”声音很清淡。却也没有刻意的不友好。
弄月伸出手,结果面前的男人只是把那件衬衣扔进她手里,“那就麻烦你帮我送去干洗店吧。”
说完,他转身走回办公桌,坐定,在一台草绿色的笔记本电脑上敲打起来。弄月转身。
“等等。”
她站定。一个大大的破旧的行李包扔到她怀中,弄月努力的接住。很重。
“这些也一起带过去吧。记得让他们开发票。”他简单的交待,然后重新走回办公桌。重新开始敲打键盘。
弄月站在那里。没有动。
“哎,”几分钟后男人突然叫道,几秒钟后的沉默,又突然轻笑出声,“你还站在那儿呢,正好,回来的时候,帮我带杯卡布奇诺,干洗店右手边第二家的。大杯。”
敲打键盘的声音重新响起来。规律而且不间断。
弄月终于抱着沉重的脏衣服走出去。带上门的那一刻,忽然听到低低的一声咒骂,“FUCK,又输了!”
嘉隆的交通环境自然没得说。古来商家就懂得天时地利的造化。
弄月收好干洗店的卡,也收好那一沓发票。然后往右边走。果然看到一家咖啡店。外卖窗口上竖着一个大大的牌子:外卖,两杯以上,送曲奇饼。
弄月站在那里排队。好长的队伍。
后来人群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她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个略略肥胖的姆妈抱着一个裹得严严的孩子正从车里走出来。
一个戴墨镜的时髦女人接着下了车。“徐婶,宝宝给我。”她说。她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好,然后像个女王一样走进了咖啡厅。
弄月抬头看了看,大厦很高,一楼全部租赁出去,各种商铺应运而生。这家咖啡店之上,是一个美容沙龙。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竟是蓝心蕾冷艳而魅惑的巨照。
“小姐,请问要些什么?小姐?”
“请给我两杯卡布奇诺。”弄月转回头,淡淡说,“大杯。”
接过打包好的咖啡,也得到了三块烤得酥香馥郁的曲奇。弄月匆匆离开咖啡店。
“小姐。”
她站定。有些不愿意回头。她抓起一块曲奇塞进嘴里,回过头去,“徐婶,好久不见了。”她一边咀嚼,一边微笑。看到那个和蔼的女人眼神中的笑意,“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小心别噎着。跟小时候一样贪吃啊。”
弄月点点头,微笑,“我先走了,仰止在等咖啡呢。”
“嗯,快去吧。”姆妈抬了抬手,笑容醇厚的像熬了很久的八宝粥,带着俗暖的馨香和熨贴的温度,“你过得挺好。”仿佛自言自语。
弄月回转身。慢慢地咽下曲奇。味道果然很好。面粉里面甚至加了百合。
她静静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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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大堂的时候,看到了陆仰止。
他从正门而入。黑上衣,白西裤。有点不伦不类。却也气宇轩昂。面色淡定。接近冷静。这是他最普通的表情。
所有人,碰到他,无论如何都会立即停掉手中的工作,躬身问好。陆仰止的嘴角总会及时地泛起淡淡笑意,微微颔首,“辛苦了。”他说。对每一个向他行礼的人这样说。
然后他走进了他的专属电梯。一串密码。
陆仰止的专属电梯直达36楼。和员工电梯正对。金色镂空雕刻的花纹,正中一枝银色玉兰,在电梯门每次打开的时候,花朵被一分为二。听不到任何破碎的声音。
弄月看着那枝玉兰。长时间的无语。CHANEL的套装口袋里放了一块巧克力。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掏出来。
走进员工电梯,回转身的霎那,看见陆仰止望过来的目光。只一霎那。然后很多的人涌进来。然后门轻轻的闭合。
12楼。人群已经渐渐散去。14楼之后,只剩她自己。她抬头盯着闪烁的数字。16楼,门开了。
“我不知道这部电梯这么慢。”陆仰止站在外面,静静嗤笑。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早啊,老婆。”瞥见她手中的咖啡,便理所当然的取过一杯,喝了一口,“干洗店旁边第二家的?”他淡淡问。
弄月点头。没有什么讶异。
“我不知道陆老先生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既然来了,就好好工作吧。”他把喝了一口的杯子放回她手中,然后在那小小的纸袋里取出一块曲奇,放进嘴里。“关于离婚的事,晚上我们回家再商量。现在我得走了。”
他重新取过他的那杯咖啡,然后进了弄月身后的这部电梯。在电梯门关闭之前,陆仰止又匆匆走了出来。走来她面前。
仿佛是很兴味的看着她,目光却是清冷的。弄月抬头与他对望,看到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笑。仅仅是一个标志性的笑容。
“弄月,”他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我忽然想要跟你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许我有点累。”他轻点一下头,沉默了几秒。弄月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是厚重而温暖的。他的眉头轻轻蹙起,“嗯,好好工作。”他说。
那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曲奇很好吃。”他说,重新进了电梯。
电梯门慢慢的关上。弄月转身,看到他一脸的索然。
“我的咖啡好了么?”
“呃,康经理。”弄月快速走进办公室,把手中一杯咖啡轻轻放在那台草绿色的笔记本旁边。然后静静站着,等着吩咐。
“我叫康粲。在公司你的确需要叫我康经理。不过要是你想直接叫我名字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男人没有抬头,先喝了一口咖啡。一大口。像渴极的人在喝一杯水,“你回来的太晚,咖啡冷了。”他淡淡说。
“我帮你拿去加热吧。”弄月说。
“不用了。”康粲忽然站了起来,端着咖啡轻轻踱了几步,然后走来她面前,“你说,我要叫你陆夫人,还是庄小姐?”口气仿佛很是为难的样子。
“你可以直接叫我庄弄月,我没什么意见。”弄月回答。
“嗯。”男人走近了一点,轻轻点着头,“可你毕竟是嘉隆的少夫人。这样叫好像不太妥当。可是依照我的性格,又不太习惯叫什么夫人小姐的。你说怎么好呢,弄月?”
最后一句叫得极为轻柔。也极为讽刺。
弄月没有回答。不过,一只大手倒是伸到了她面前,她手中的纸袋,纸袋中的最后一块曲奇被那只手夹出来,然后她听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真是好味道。”男人说。走回办公桌后面。
“旁边的桌子上是嘉隆外联部十年来的合作对象和订户。你重新整理后建立一个档案吧。最好详细一点,三天之后交给我。”
弄月看向旁边,脏旧的A4纸,一摞一摞,高高的,摆满了桌子。桌子下面,三个大大的纸箱,里面杂乱无章的躺满了厚重的文件夹文件袋。也躺满了沉寂的灰尘。
“啊,可能在仓库存了很久了,等你整理出来,这些就可以处理掉了。”康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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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
这是脑海中唯一存留的词汇。成为陆少妇人以前的弄月是不会这样容易感到累的。这个名号让她变得没有力量。这算是为盛名所累吗?弄月淡淡笑着。
她打的回去别墅。房子找到了。但是她答应陆仰止今晚回去。
她在门口怔怔的站了一会。开始想念晓钟。她希望打开门后听到那个淡淡暖暖的声音。弄月,你回来了。她希望桌上摆着一碗熬的糯香的青菜粥。她希望那碗粥旁边有一杯蜂蜜水。
这算是忆苦思甜吗?庄弄月,你堕落了。而你又何时清醒过?她淡淡笑着,只有笑着。按了门铃。
“弄月。”
她抬头。来开门的竟然是小瞻。陆仰止妈妈葬后,他一直没有回来过。
“弄月妈妈。”
一个奶香柔软的小身体已经摇摇欲坠的抱住了她的双腿。
“弄月妈妈,小语想你。”小语仰着小脑袋,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在她腿上摩啊摩,一边笑嘻嘻的看着她。弄月看见她少了一颗门牙。小脸红扑扑的。“抱抱。”她向她伸出了一双圆乎乎的小手。仿佛她就是她小小手掌想要拥抱的世界。
孩子渴求的眼神难以令人拒绝。弄月你有过吗,当你年幼,你拥有过这种眼神吗?
她蹲下身轻轻抱起小语。孩子便环了她的脖子,一颗小脑袋也倚进弄月的肩窝,脸上溢满甜蜜无比的笑意。
“大哥,你回来了。”弄月轻轻对陆赞点头招呼。陆赞依旧微微笑着,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而陆仰止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弄月和小语表演母女情深。
“工作还好吗?”陆赞开口,“爷爷说你开始到嘉隆上班了。还好吗?”
“嗯。”弄月点头。忽而发现小语正在对着小瞻做鬼脸。于是偏头,看见小瞻清淡的眼神。
“弄月妈妈,瞻哥哥,也想抱抱。”小语说。
“幼稚。”少年淡淡说。撇开了眼神。表情始终淡淡的。
弄月笑了笑,放下小语,然后轻轻拥抱了侧身而立的少年,感觉到孩子微微的一丝僵硬,“小瞻,好久不见。”她说。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你长高了。”她轻轻说。
“只是两厘米。”孩子的声音有些缥缈。弄月听出了他话中多多少少带的那么一点点少年的自豪和欣喜。
弄月放开了他,“两厘米哦,该发奖品。你想要什么?”
“我没想要什么。”小瞻转身,开始走上楼梯,“我回房睡了。”他说。
“小语也要。和瞻瞻睡。”小语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开始费力的往楼梯上爬。甚至因为努力而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吼叫声。
“女生不能和男生一起睡。”
“小语可以。”
两个孩子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二楼。客厅忽然变得大起来。
“弄月,我们改天再坐下来谈谈吧。”埋在沙发里的陆仰止忽然幽幽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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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依旧无法令自己不继续下去。明明知道那是梦,也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念,弄月,弄月,那只是梦。只是梦。
然而还是走进了那片虚无中。花非花,雾非雾。被一种真切疼痛的感觉捆绑,仿佛被束缚的蝴蝶,挣扎受伤扑打张皇,却始终无法在春光明媚的季节里破茧。只能就着自身逐渐腐烂的味道,抚摸触角。
弄月感觉到寒冷。
她看到了那个孩子。又一次看见她。她萧索的背影,僵直的马尾,还有光影之间斑驳的地带。她被暮色笼盖,静静站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
而她自己,则站在马路对面。静静的看着那个孩子。她很想转身离去,可是她无法迈开步伐。仿佛一根绳子沉重的牵引了她疲累的目光。她甚至无法喊叫,她根本不想喊叫。可是她感觉到失声般的痛楚。
因为仅仅只能看着。那种痛楚便更加勒紧了她。
马路上车来车往,像影子一样倏然而来倏然消逝。一切灰蒙蒙无法看清。是那般的寂静,寂静得令听觉发疼。
她在看着那个孩子,看得绝望。很想离开,却找不到出口。上下左右,没有任何的出口。她被固定在那里,长久地望着一个孩子的背影。直到绝望,依旧无法离开。
除非醒来,否则你是无法离开的。她听到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