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夜的梦里却纷纷乱乱,有四公子,有贺兰珏,还有恶魔小皇子,模模糊糊间,似乎见到一个美得无比耀眼而妖娆的男人,他有一双如深海一样幽暗的蓝眼睛,寒湛湛地盯着他……
满天血红的光渐渐靠拢,漫延,湮没,天地间仅剩下烈烈如火的赤红,无边无际。
惊醒时,天仍未亮,他小心摸索走出屋外,星群闪烁着连成了溪河,连绵伸展。不记得听谁说过,天上的星子就是地上的一个人,人死的那一刻,星子也会跟着陨落。听到这个典故的时候,他还小,便每天晚上躺在屋前草坡上寻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
始终,他跟任何一颗星都没有感应,或许,根本没有星子是属于他的,大多数的人,注定了便是围绕着星星周旁的尘埃,不会被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尘埃。
在泥地里也要挣扎破土的尘埃,有没有可能变成璀璨夺目的星钻呢?
他,是夜空里最明亮的那一轮皎月,她,却不自量力地要向他靠近。
因为想要靠近他,所以不愿再做尘埃。
10。谁撑起了伞
盂兰桥,跨跃平城浑水河分支最宽最长的一座拱桥。
桥宽近十丈,长数十,桥身雕琢河神驾驭浪图,龙鳞绕墩,祥云为基,远看浑然粗犷,近观鬼斧神工一般精致无双。
盂兰桥平日里车马喧闹,便如市集长街,然而它只是一座桥,一座横跨东西河岸雄伟巍峨的拱桥。远远望去,似蛟龙弓着背脊腾跃河面,夜幕下,又仿佛缀了星光碎鳞一般灼灼眩亮。
站在拱桥的最高处,远眺前方可见宫阙万里,连绵成片的墨青琉璃瓦下,屋阙玉坊起伏有序,重檐飞卷,犹如朱雀振翅欲从绿幕青烟飞向碧蓝苍穹。
那里,灯火绚烂,便是魏国宫城,庶族平民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处城阙,能远远眺望,便足矣。于是,盂兰桥上远眺万里宫阙,便成了一处往来京城人士不可不去的观景圣地。
七月十五,河灯烁烁,盂兰桥上看河灯,像是置身星际长河,飘飘渺渺恍似不在人间。
河岸边人潮涌涌,放下一盏盏莲花形状的河灯,荡荡悠悠在河面上飘摇。桥上,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笑靥怏然,伴有孩童追逐嬉戏,好不热闹。
有少年在桥头踮脚四望,偶尔跳跃,偶又从桥头奔至桥尾,而后又奔回原地,立定站好,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少年肤白胜雪,星眸黑如曜石,长眉斜飞,乌黑发丝如锻似水,挽至头顶随意用绳线扎了个髻,发尾流泻垂至肩头,一根珍珠发夹将前额垂发拢至一侧,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如此一来,倒像是个秀朗的少女,可却穿着鹅黄男式长褂衫,大大咧咧叉腰蹦跳,没一刻消停的,一时间教人雌雄莫辩。
然而平城乃是魏京,来来往往各国各族的人见多了,奇装异服见惯不怪,如此中性装扮的少年倒也没人特别去留意。
摸了摸发上的珍珠,有些不知所措。
今儿穿的整整齐齐,跟公子珏告了个假,便兴冲冲地进城了,怎知半路又杀出恶魔小皇子,晃着脑袋前后左右上下打量着他,“徒儿,你这是急着去哪?”
“不干你的事,让开啦,我赶时间。”
“啧啧啧……穿戴如此齐整,是去见心上人么?”见阿财不做声,便装作恍然大悟的摸样,“哟哟哟……原来徒儿是约了心上人前去看河灯,带我去吧!”
“不行,你别跟着来!”阿财立马怒目圆睁,他跟去了还得了。
“徒儿真不厚道,藏着小姑娘不让看。”拓跋蕤麟边说边手指头一晃,捋起阿财的额发,固在了一侧。
阿财剑眉耸立,往头上一摸,竟是那日在成衣铺里拓跋蕤麟给他戴的那支珍珠夹,一恼便要扯下来。
却被小皇子按住了手背,“戴着,这样好看,你的心上人也会喜欢。”话锋一转,又恶狠狠地威胁,“你要敢扯下来,我就跟着你去!”
话说平城贵士族子弟的公子,发髻上配饰珠玉簪也属正常,阿财虽觉得别扭,可更怕这小恶魔跟去捣乱,无奈屈服。
打发了恶魔小皇子,来到盂兰桥头,方觉来早了,天色尚未全黑。
又摸了摸发上的珍珠,扬了扬眉梢,真的这样比较好看么?
紧张、兴奋,除此之外还是紧张、兴奋……
他若站在跟前,先要说什么好呢?
这种无聊的问题其实早就周而复始地想过百回千回,还是没答案啊,有一句话阿财日思夜想了许久,想要,想要对四公子说……
就算是唐突了也想要告诉他的话,他阿财的心思没这么多,藏着掖着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
就算是被拒绝了,也得说。
这还是跟城郊东村子里的赵小丫学的,那天阿财将村里的小恶霸揍得满地找牙时,赵小丫就冲到他面前,大声说,“阿财了不起!我喜欢你!”
结果阿财被弟兄们整整取笑了一个月,他恼了便去找赵小丫,警告她不准再胡说八道,结果人家赵小丫一句话就把他给蛰回去了。
她说:“喜欢自然就要说出来,又不是城里矫情的小姐姑娘,再说我也不是就喜欢你一个。”
震撼吧,这小样儿的思想还真惊世骇俗。
果然,没过两月,王小丫就跟西大街的另一个小混混好了。
阿财就记住了那句话,“喜欢自然就要说出来!”
阿财站在桥头便像是在演独角戏似的,表情千变万化,旁人当他傻子,没见他瞥过一眼河灯,人站在那儿思绪却不知飘去了哪,偶尔抿着唇眨巴眼睛,偶尔歪着头嘿嘿地傻笑。
一个人站了许久,不见离去,也不见有何焦虑之色。
夜深了,桥上游人愈来愈少,逐渐散去,没人去多瞧一眼这傻子。
他却暗地里开心,人少了好,四公子喜爱深夜前往独鹤楼,定是不爱热闹,就这样清静的夜色,渺渺河灯,只有两个人,最好那个讨人嫌的玉总管也别来掺和。
如他所愿,平日里热闹喧哗的盂兰桥,如今空空落落,只剩下了桥头的那一个傻子。
桥下柳岸边,有人在席上侧卧,打了个哈欠,望了眼不远处的盂兰桥,慢条斯理地说:“怎么,还没人来么?”
树下暗影有人回答:“禀殿下,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并未有人前来相会。”
“哎呀呀,我都睡了一觉,早知道他被人放鸽子,我就不来受这个罪,不过就是想瞧瞧这笨蛋的心上人而已。”他又打了个哈欠,问:“几更天了?人都走没了,那傻子还傻站那干嘛。”
“回殿下,三更天了。”
“蠢财!”
那侍从唯唯诺诺回了声“是,殿下。”
恶魔小皇子拧头白了他一眼。
三更天了,他,就快来了吧……
阿财走到桥身最高处,两头张望,四周寂暗,什么也看不清。
一阵风吹过,打了个哆嗦,夜深了,河边比别处都冻上几分。阿财跺跺脚,又揉了揉胳膊,在桥头桥尾来回慢跑起来。
跑到筋疲力尽,不冷了,可是……
滴答,滴答……
有东西滴落在鼻尖,用手一抹,湿湿的,又用手抹了把眼睛,这水不是自己的,一抬头,“滴答”,直落到了眼睑上,如星钻粉碎在眼瞳中,无限璀璨。头顶的星河不见了,明月也失了踪迹,水滴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地打在他脸上,身上……
下雨了——
下雨了,桥头那个人仍是不肯离去,他开始数河灯,若是能数到一千盏,你是不是就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他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一百……两百……五百……
一盏盏橘黄的河灯骤明骤灭,有被河风吹翻了,有被大雨浇熄了,有的随波逐流,飘去视线也及不到地方。
六百……七百……七百零七……
还差这么多,没有了,没有了,连那七百零七盏河灯,也一一被大雨浇熄。
老天,你这死老头,总是跟我对着干,你赢了,我又输了……
他,不会来了。
雨停了?阿财抬头。
不是雨停了,是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满满当当遮住了四周的大雨。
“四公子!”狂喜回头,是老天爷终于愿意站在他这边了!
错了,老天爷还是跟他划清界限,那个似笑非笑,吊眉梢,一脸痞懒的怎么会是四公子呢。阿财掩不住失望,慢慢转身。
霍然又拧过身来,那个似笑非笑,吊眉梢,一脸痞懒的是恶魔小皇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小皇子说:“你是笨蛋还是傻子,二选一,答对的肩膀借给你哭。”
阿财抹了把脸,说:“这是雨水,我没哭,你看错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有人跟我说盂兰桥上有人要跳河,站了一夜也没敢跳下去,本皇子一向以助人为己任,便想着过来帮一把,怎料到那想不开之人竟是你。欸,我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是被心上人拒绝了还是放鸽子了?那种没信用的家伙,你犯得着嘛。”
“你胡说!”心底蓦然生出气恼,“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准你胡乱诋毁他,他一定是临时有事,或者……”阿财一拍脑门,“啊!准是那个一脸臭苦瓜相的玉总管耍我,没告诉他我在这儿等他!准是这样的!”
说着拔腿就要跑,一定是这样的,玉松没有跟四公子说这回事,他,在独鹤楼!
脚腕忽地抽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一双手横过他的腰,捞住了他倾斜的身子,将他拽回伞下,“笨蛋,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笨蛋!”
恶魔小皇子脸上的招牌嬉笑消失不见,皱着眉抿着嘴。阿财瞪大了眼睛望住他,雨水沿着伞边瓢泼一般落下,哗啦啦响,在耳边旋绕的,只有雨声。
无边无际的雨声……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他,我喜欢他,如此而已。”阿财定定望住拓跋蕤麟,很小声地说,望住他的眼睛,说了这句兴许谁也听不见的话,被铺天盖地的雨水,淹没……
可是,扳在腰上的手忽然就紧了紧,过了许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雨,还有雨中呆立的两个人。
“好吧,你要去哪,我带你去!”拓跋蕤麟将伞塞到阿财手心,一个转身,手臂一带,让他伏在自己背上,背起他慢慢向桥下走去……
独鹤楼台榭上,空无一人,鲛绡迎风飞舞,竹帘啪啪敲打着雕花立柱,雨停了,檐上嘀嗒嘀嗒的水珠落在光洁的玉石平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怔怔地望着桌案、竹帘、琴案、整齐摆放的茶盏、酒鼎,脑海里他音容笑貌清晰如昨日……
为他学做一个能站在他身旁的人,读书、识字、音律。然而,对他的认知只有四公子这个称谓,仅此而已,他究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倘若你不见了,倘若很想你,却又不知道去哪里寻找,该怎么办?
阿财坐在平台上,远处云层悄悄散开,灰白,渐渐变薄,一丝晨光破了出来,映得脚底下静籁的城阙泛着微蓝的光晕,一夜暴雨,将城市洗得清朗、干净,微风里是清晨独有的草香,暴风雨过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叽叽喳喳的鸟雀成群从西飞往东,向着天边第一抹朝霞迎去。
阿财侧目望了望挨在他肩头熟睡的面孔,少了那顽劣不羁,坏笑狡黠的神态,沉睡的少年像是晨曦里第一缕阳光,耀眼夺目、清纯无邪。
昨夜,在暗无边际的雨夜里,是他为她撑起了伞……
11。两双脚丫子
阿财这人头脑简单,事情总是爱往好的方面去想。
很轻易就释然了,不再为四公子失约的事情难过,既然他连独鹤楼都没有去,那必然就是出远门还未回来,这趟远门一去就是两个月……
好吧,姑且不论如何,没有被拒绝就还有希望,阿财给自己打气,再接再厉。用他们小混混的励志语来说,“咱是打不死的蟑螂!谁也不能消磨我的斗志!谁也不能夺去我的意志!”
在梅林间大吼大叫一番后,满腔的闷气一呼而散,他躺倒在大树荫下,疲累悄然袭来,眼皮越发沉重,于是放松了身体,双手交叠垫着后脑勺,酣睡过去。
高手对决,他阿财立于东大街的牌坊下,跟龟三爷一场轰轰烈烈的对决,身后是胖兜和傻锅在摇旗呐喊,“王八乌龟滚出去!还我东大街!”
揍他!揍他!狠狠地揍他!将他踩在脚丫子底下,碾啊碾地蹂躏,肥厚厚的油脸在手下左捏捏右扯扯,揪了眉毛拔头发,痛得龟三爷杀猪一般鬼叫。
“痛啊痛,饶命啊大爷……”
“哈啾——”
好一个喷嚏,气流强劲,伴随着一声惨叫!“啊!鼻涕!口水!”
揉了揉眼,前方赫然是放大版的恶魔小皇子,他,他一只手用力扯着阿财变形的脸,一只手还拿着根狗尾巴草,脸上有星星点点的不明水印,正一副吃了大便似的臭脸。
“你!你……竟敢喷我一脸口水!恶心死了!”小皇子一跃从阿财身上跳起来,奔至溪边用水拍洗他的脸。
阿财大大伸了个懒腰,不明所以,慢慢爬起身来跟了过去。
在溪边石板上坐下,侧脸看去,小皇子一身华贵的蓝锦缎长袍前襟全给水打湿了,袖口、头发也湿漉漉地淌着水,“欸,我的殿下,你怎么又来了,你父皇没事了?”
今儿一大早在独鹤楼台榭上看日出的时候,小皇子的侍从就来了,唤醒了正趴在阿财肩头睡得口水直流的拓跋蕤麟,说是昨夜里皇上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头疾顿发,跌倒在地,宫里乱做一团。
小皇子一听脸都青了,跳将起来就匆匆赶回宫城。
拓跋蕤麟没搭理他,依旧在溪水中洗洗涮涮。
阿财小声嘀咕:“真不是个男人,就没见过这么洁癖的,跟那半死不活美人一个德行。”
被人狠狠睨了一眼,“你说谁不是男人,就没见过你这么邋遢的女……不男不女的!”
“哗哗——”溪水掀起一层浪,熔金般的水花铺头盖脸将拓跋蕤麟浇了一身透湿。他恼恨地瞪向跳入溪水中的始作俑者,正一脸得意站在水中摇头晃脑笑的好不开心,明媚的阳光下,像是被镀上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