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阿彩急得手足无措。向来冷静的十二禁尉亦是惊骇交加,道是魏帝从前头风发作之时,也只是闭目忍一忍就过去了,从来没有过这般可怖的情形。
拓跋嗣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一把利刃,来回推锯着,一种割裂撕碎般的痛疼,剧痛从额头传向身体每一寸骨骼,点点漫延。在意识失去清明之际,他咬着牙缝挤出几个字,“有—声—音—”随即被剧痛淹没……
声音?几个人都竖起耳朵,除了石阵外人声嘈杂,并未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阿彩却听到了,那是一种奇怪的频率,有点儿类似她召唤鸟雀时发出的嗓音震动,旁人大概是听不见的吧。
难道……义父就是被这声音频率引发了头痛?
阿彩无法辨别发出这种频率声音的人,究竟身处何方。但是魏帝恐怕会承受不住这个剧痛折磨,以至于血脉迸裂。于是阿彩赶紧向禁尉们指出石阵的生门位置所在,“你们快带父皇离开,离开这个声音所在的区域,快!”
“公主殿下,您不一起走么?”
“我若是离开石阵,那群王八蛋就冲上来了,谁都走不掉,我去拖延时间,拓跋元邺应该不至于杀女人的,最多抓了我做要挟,可是父皇不能再耽搁了。听我的,你们走!”
石阵果然很薄弱,没多久,拓跋元邺就领着军队挑开了石头,却看到石林前,拄刀站立的高挑女子,火红凤袍逶迤拽地,嫣然含笑,月华流泻的斑驳光影中独显一缕美丽孤绝。
拓跋元邺发出桀骜长笑,“竟然让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来迎战,皇兄啊皇兄!你果然老了,该退位让贤了!”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人掩嘴一笑,眨了眨眼,波光流转,甜甜说道:“皇叔,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怎么可以小看女人呢?太后若是听到了可是要从地府跳出来扇你耳光哟。”那个……放电是不是也可以拖延时间?说完眼睛猛眨……
拓跋元邺挑眉瞥了眼阿彩,“哦?本王不是小看女人,本王是从来没把女人放在眼里。女人,是放在身下的。”颐王说完,四周暴起一阵喋声怪笑。
龟儿子王八蛋,敢消遣老子!阿彩心里把他千刀万剐,嘴上却咯咯笑起来:“皇叔可真风趣……”
“小公主,难得你有胆量,本王不杀你,你让开吧。”
“让开?本宫从不给人让路的呢,皇叔这不是为难我么……”阿彩也挑眉梢。杵刀叉腰,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
又是一阵爆笑,她不以为忤,继续说道:“皇叔,您老人家耳背听不清么?我是在挑战你涅,打不打呀。”
“哼,臭丫头,你能在我手底下过得了三招,饶你不死!”
“好大口气唷——颐王殿下金口玉言,您可不能对小姑娘赖账哦!”瞥了眼自己逶迤拖地的袍袖,得继续拖延时间,于是说道:“本宫这身衣袍委实碍事,请皇叔稍候片刻。”
她慢慢俯下身,撕裂裙裾,露出雪白的腿肚子,看得周遭的人呼吸一窒,眼儿都直了。阿彩将撕裂的裙裾缓缓缠绕在腿上,绑紧,宽袖亦是如法炮制。
折腾完衣服,又嫌手中兵器太过寒碜,扫了一圈围堵兵将,眼睛一亮,径直走至一个小兵跟前,人家拿着一把黑湛湛的长柄巨镰,倒像是坊间说书里所形容的死神之镰,很气派,很拉风。
“小兄弟,你这把镰刀能不能借给本宫一用?”
小兵红了脸,说道:“公主殿下,这镰刀太重,你拿不动。”
这公主磨磨蹭蹭,拓跋元邺倒也没有不耐烦,使了眼神令人从两侧包抄石林,进去抓人。
阿彩望着小兵笑一笑,抬腿猛地踢向长柄巨镰,沉重的镰刀飞向半空,足尖一点,跃了起来,接过镰刀,趁手得很,就地左右一扫,将两边包抄的兵将顿时扫空,跌了个人仰马翻。
哇靠,这武器够拉风!这动作姿势也绝对拉风——
不容拓跋元邺忡怔,阿彩挥舞镰刀袭了过去,“皇叔,别走神哦,第一招来了!”
红衣似火,矫若蹁跹,抬足惊鸿,落手犀利狠绝,一时间竟将拓跋元邺逼得后退了数步。他凝了神,在属下跟前若是输给这小丫头,面上就难看了。
拓跋元邺的武功不见得多精妙,胜在内力源源无穷,每一招都很厚实,讲究以力制力,以为凭个小姑娘必定撑不了多少,岂料阿彩更是天生神力,跟随莲瑨修习的内功,降涟学得招数,这气力对抗下来,一开始竟占了上风。
拓跋元邺终也是纯熟老练,不敢再小觑,很快便扳了回来。
刀光辉映掠残影,这场对战打得煞是好看,难解难分,早就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三招了。
“颐王殿下,石林里没人!都跑了!”还是有兵将趁着阿彩无暇分身,冲了进去。
拓跋元邺怒目圆睁,精芒毕露,“调虎离山!死丫头!你究竟是谁,胆敢戏耍本王!”战斧与镰刀交错,爆出刺耳锵声,镰刀头登时就折断迸裂了,人家颐王的长柄战斧是精兵器,小兵的镰刀质量也恁低劣了些……
明晃晃的战斧搭在了公主雪白纤细的颈脖子上。
“皇叔,您年纪不大,怎地记性如此不济,我是你的皇侄女呀,若是你喜欢唤我姑奶奶我也不介意。”手指头轻轻推了推紧贴颈脖子的斧刃,“皇叔,利刃不长眼,咱们适才的约定你可不能耍赖。”
拓跋元邺按捺住想把这丫头撕碎的冲动,眼睛一眯,冷冷说道:“哼!即使他出得我西昌城,也活不过半个月,小公主,你可见过脑子化作脓水,从口耳鼻眼流出来,因剧痛难耐而撞碎天灵盖的死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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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化作脓水,从口耳鼻眼流出来,因剧痛难耐而撞碎天灵盖的死法。
听见拓跋元邺这番阴损毒辣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有巨槌猛力敲打上心头,止不住惊魂哆嗦起来,果然,果然一切都不是偶然……
“父皇的头风之疾,是你下毒!”
“皇兄百毒不侵,落毒自是无用。”
“不是落毒,父皇为何会有头风痼疾?不要告诉我不关你的事。”她断定,一定是这卑鄙小人所为。
拓跋元邺冷笑,“如今告诉了也无妨,那只是一个附了咒术的玉磁枕罢了,却是费了十年的功夫,才得来了今日。”
原来他们早就处心积虑谋划着今日的一切。咒术枕头,十年时间,进行得天衣无缝,无一丝破绽可循。然十年前的拓跋元邺不过是一个幼齿少年,不可能有此心智心计。唯有贺兰太后,隐藏在冷漠面具下极其心狠手辣又决绝的贺兰太后。
那就是一个疯狂曲扭的女人,为了权利和欲望,不惜一切代价,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搭上……
细想这前因,太后想方设法,将魏帝引入西昌城,轻易引发了魏帝的头疾,加以操控,这就是他们有恃无恐的王牌。
想通了前因后果的缘由,阿彩不由得心急如焚。她见识过咒术的厉害,拓跋元邺所描述的恐怖死法并不只是吓唬她而已。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义父受这样的折磨,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绝不能!
“皇叔,照你这么说来,这咒术也是有法可解的咯?”
拓跋元邺横了她一眼,不再搭理,点了穴道,吩咐亲随将公主押解了跟上,往城楼方向行去。看情形是要拿公主做人质,胁迫城外魏军退兵。
有事相询,即使对方狡诈卑鄙,阴险无耻,也得笑脸相迎,点头哈腰。这是阿彩混了这么些年所明白的道理。可是面对拓跋元邺这等险恶之辈,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然而……然而,亲人的性命如今捏在这个小人的指掌间。由不得她端起无用的自尊。
被小兵押解,她快步追上拓跋元邺,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地劝说:“皇叔,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可也知道您这么做是不对的。父皇与您怎么说也是兄弟,兄弟之间应该团结友爱,和平相处。以前有个曹公子就写过一首诗,‘本是同根生,嗯……嗯,煎煮不要着急……’你现在后悔也不晚哦,只要给父皇解除了咒术,念在兄弟之情,父皇一定会原谅你的……哎哟……皇叔……”
拓跋元邺猛地站停脚步,某人的鼻子就撞到那个铁板后背上。捂着鼻子后退两步,抬头,迎上一个恶狠狠噬人的目光。
他几乎是冲着阿彩的耳朵咆哮,“兄弟之情,他何时当过我是兄弟!朝堂之上,我说十句话不及韩非一句,处处制衡,连我表家贺兰氏也不放过,为夺兵权,即使贺兰容颉是他一同长大的至交好友,他也毫不容情剔除。他纵容庇佑莲氏孽种,害死我舅舅,借机将我发遣到这苦寒之地!哼!抱个儿子回来玩玩就算了,他却是要把我拓跋氏的祖宗基业交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小畜生,我岂能不反!”
阿彩一直强行隐忍的怒火亦被激得爆发起来!“你他妈才是畜生!不要讲得这么冠冕堂皇,早在十年前你们就开始预备谋反,即使今日不挑起兵变,也是要父皇不知不觉死于头风对么?”
想也知道,倘若魏帝不曾立太子,骤然爆发头痛痼疾而死,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会怀疑到他颐王头上,届时他再揭示皇子麟并非魏帝嫡亲血脉,那么顺理成章,便是由颐王继承大统,这就是他们预谋十年的计划。却料不到魏帝竟不顾血缘正统,册立了太子。于是拓跋元邺决定提前动手,策划谋反。更料不到魏帝出行前便已密诏退位,搅乱了一盘谋虑十年的棋局。
拓跋元邺被道破心事,倒也不以为然,冷哼一声!“你想要救他是么?让他跪下来求我!把那小畜生赶出魏国,退位于我!我便救他!”
阿彩也冷哼,“痴心妄想!”
拓跋元邺狂傲暴笑起来,“如此,那便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我拓跋元邺输得起!劝你们不要去想其他解救之法,放眼天下,只有我知晓解咒之方。”
他已是孤注一掷,又怎会输不起?可是,她输不起,哥哥也输不起,他们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话既已挑明,拓跋元邺不屑于拿公主作人质,打开城门放了她出去,让她当跑腿传话的。
把那番话带给魏帝。
颐王府密室,烛影摇曳,熏香四溢……
烛影斑驳中扬起一只修长的手,葱白莹玉的指头捻熄了跳跃闪烁的烛芯。一把低沉缓慢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颐王殿下,鄙人适才已用磁音唤醒魏帝所中的血殇之咒,往后将会疼痛不止,直至自残而亡。我欠你贺兰氏的情至此一笔勾销。”
“教皇大人,如此多……”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不必谢,此种以血缘血性相吸种下的咒术,必是血亲相残,乃是禁术,且定是伤人必伤己, 解咒之术已在颐王殿下身上,我不能保证会不会反噬,颐王殿下好自为之吧,以后也不必找我了。”
那正欲离开的身影蓦地站住了,回过身来在微光中露出一个极古怪的笑容,说道:“不过我倒是想不明白,颐王殿下为何会轻易放走了那丫头呢?暴殄天物,可惜了……”
“嗯?教皇大人此话是什么意思?”
“是我多言,颐王殿下不必往心里去。”遂而转身离开。
星月黯淡,冷清的夜光蒙上了重重雾霭,深邃九天仍有一枚看似不起眼的星子,悄悄从浓雾中破了出来。男子从暗室中出来,仰头凝视良久,莹灰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喃喃自语,“原来如此,竟是帝星——”
官道上马蹄扬尘滚滚,十余黑骑护着一辆马车疾驰西行,抬眼可见天空中两只巨大金雕穿梭云端,不时回转盘旋,脆声鸣啼。
她不放弃,绝不放弃。
阿彩出得西昌城,恰好小金寻到大金前来相聚,便得知了母亲所在。于是下令魏军围死西昌城,派人传讯回京,随即抱起昏迷的魏帝上了马车,在金雕引领下往赛里木卓尔圣湖方向奔去。
魏帝大多时候处于昏迷状态,即使是稍有清醒,亦是头痛难耐。
阿彩让魏帝靠在自己身上,将他搂紧在怀中,拢了拢毛毡。几日下来,义父已不复往日丰神俊朗,整个人瘦了一圈,形容枯犒,瞧得阿彩心中酸楚,每每忍不住落泪。
“彩儿,不要哭……”他的手指抚了上来,拭抹她满脸的泪水。“我们这是去哪?”拓跋嗣难得神智清醒。
阿彩泣了声,说道:“父皇,你可觉得好些了么?我们……我们去找娘亲,她一定能治好你。”
拓跋嗣一愣,深喘了口气,说道:“彩儿,不要去,父皇心里明白,没有用了。元邺他走得出这一步,定不会留有退路。你娘好不容易才同你爹爹过上平静快活的日子,莫要去教她伤心了。”
阿彩喉头倏然就哽住了,忍不住就痛哭失声起来,“父皇……父皇,爹爹他,他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咽喉抽得几乎岔气,双手搂紧了拓跋嗣。“父皇,我一定不能让你有事,一定不能!”
她曾无能为力挽留父亲离开的脚步,所以,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一抹痛色在魏帝眼中扩散开来,“为何会如此?不是有了重生草,你爹爹方苏醒过来么?”他不敢相信……
“爹爹说,世上无重生,只有来生……”父亲曾在湖边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她比谁都明白话语中的含意,却只能强忍悲伤,露出微笑。父亲不希望他们伤心,那么,她就要留给他笑容。
没有重生,那么,来生再续父女缘……
“重生草本就是个谎言,爹爹自知油尽灯枯,唯一的心愿是一家团聚,能亲耳听见哥哥唤他一声父亲,方服下了休眠丹。那是爹爹和娘亲的约定……”
“珞珞……”拓跋嗣闭上双眼,心口漫漫抽痛。难怪宝珞总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做出这样的决定,她到底承受了多少煎熬啊——
“父皇,倘若一切过去,你,留在娘的身边好么?”
拓跋嗣倒抽了一口气,留在珞珞的身边,他可以么?他怎么可以……
“父皇,你一生最牵挂的人,是我娘对么?”又禁不住哭泣起来,“爱一个人,究竟有什么错?为何换来的是一生的折磨,您为什么要过得这么苦呢?”十八年的孤寂,十八年的思念,难道